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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雪林散文

时间:2009-12-20 10:45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苏雪林点击:
        

【苏雪林简介】苏雪林散文:苏雪林(1897-1999),原名功小梅,字雪林,笔名绿漪、天婴、杜苦等,安徽省太平县 人,生于浙江瑞安。曾留学法国学习艺术,后回国在几所大学任过教授。1949年赴香港任职于真理学会,次年至法国研究神话。1952年转台湾做教授,1973年退休。苏雪林在台湾主要从事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兼写小说、剧本、传记和散文,所著甚丰,计有散文随笔集十七本,除四十年代的《青鸟集》、《屠龙集》外皆为在台湾完成,曾获台湾“教育部”文艺奖、“文复会”第三届中正最优写作奖、中山文艺创作奖、第六届“国家”理论奖。1999年4月21日,皖籍居台著名老作家苏雪林先生在台南逝世,享年102岁。
    三十年代初,苏雪林曾被称为阿英“女性作家中最优秀的散文作者”,其散文除若干写景外,多为记人人叙事抒怀的随笔小品。其文语言明快,文白夹杂而多见理趣,虽然未必十分深刻,但也已颇具学者散文风范。只是她曾撰文攻击过鲁迅、郭沫若等左翼作家及发表过反共言论,因此在大陆不为人所喜。

苏雪林散文

  1   我的学生时代
  我的学生时代前后不过九年,正所谓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由低级学校跨上高级,又一
  向采用“躐等”方式。就是说我曾进过半年小学,三年半中学,二年高等学校,又留学外国
  三年左右。此外所度的便完全属于所谓“人之患”生活了。一
  
  小学以前,我以为应该先从私塾叙起。像我这样一个出生于由农民变为官吏,保守习惯
  十分坚强家庭女孩,先就谈不上教育权利,为的那只是男孩的专利品,我们想鼎尝一脔
  也戛乎其难。但彼时中国正在咸与维新的时代,家长们折衷于“女子无才便是德”和女子
  不妨略为识字的两个观念之间,于县署幕友所居一幢屋子里,收拾出一间简陋的书斋,请了
  个原在署中当幕友的老年本家,教我姊妹念书习字。那位老先生论行辈是我们的族祖,虽说
  从前也进过学,学问却很有限,教书时遇有难字总懒得翻字典,只随便捏造一个音读,或者
  仅读半边,他会把虫豸的“豸”字读成“兽”字,寒风凛冽的“凛”字读成“禀”字。从这
  样一位明师传授衣钵,我们学业成绩之如何也可想而知了。所以我们也装了一肚皮别字,那
  怕我后来读书能由上下文认识某个字的意义,那怕我后来能彀做出数百字的诗,数千字的
  文,并能写出整本著作,但不能开口,一开口便要闹笑话。直到当了国文教师才逐渐矫正。
  但在担任中学教师那个阶段,实犯了不少误人子弟之罪,现在我只有很恳挚地向那批曾经
  我班上读过国文课程的学生们道歉,希望她们能彀原谅我,因为这事我至今还是耿耿于衷的
  呢。在私塾两年,读了一本三字经,一本千字文,一部女四书,老师上完就了事,从来不肯
  替我讲解半句,所以除了模糊影响认识千余字以外文理一窍不通。但到了第二年的下半年,
  新式学堂的风气也侵入了我们这古老家庭。我的年轻的叔父和哥哥弟弟们已在四书五经功课
  外添了英算史地,并为合乎这时代教育需要而产生的国文教科书。老师认为姊姊的程度已可
  给她“开讲”,于是便有一本新式教科书到了我们书斋里。他于授完了姊姊的汤头歌诀和本
  草纲目之后(当时认为女孩儿们读书时期短,应该尽可能的灌输一点实用知识,所以姊姊读
  完女四书便来接受这类家庭药物学),每天午后给她讲解一课教科书。这部书叫什么名目现
  已完全记不起,但据我现在的回想,似基督教会所编。因为其中尝夹杂一两节圣经上的文
  句,如儿子向父亲求饼,父亲决不给予石和蛇;灯应放在台上普照世人而不应放在斗下之
  类,但大部分是伊索寓言里的小故事。我虽然没有权利与姊姊同读这书,但我的耳朵却是自
  由的,一面在距离先生教桌丈余之遥的小桌上练习描红大楷,一面澄着心思,竖起耳朵,追
  逐先生的讲解。那些龟兔赛跑;狐狸吃不着葡萄便怪葡萄酸;贪馋的狗衔肉过桥,因抢夺自
  己影子之所衔,而失却原有口中之物等等,对于一个一向只知背诵着莫名其妙的“人之初,
  性本善”、“天地玄黄,宇宙洪荒”的孩子是何等趣味深长啊!当放学之后,我独自留在书
  斋里,翻开那本教科书,借助于书里插图,寻出先生才讲过的那一课,用耳朵所听见的白话
  解释,印证书上之乎也者的文理,居然十得八九。于是我对于文义的了解,引起了迫切的要
  求,竟大着胆请先生也替我讲解所读的功课,屡次都被严厉拒绝。一天,我真忍不住了,对
  他说道:“先生,教书是应该言的,你不知道:‘教不言’是‘师之惰’吗?”虽然我用耳
  朵得来不大可靠的知识,错把“严”缠作“言”,但先生意想不到一个七岁的孩子居然能活
  用三字经里的言语对他讥讽,睁大了眼睛很惊奇地望着我,接着想到此种“刁风”之决不可
  长,和教师尊严之不得不维持,但拍案大怒起来,把我痛骂了一顿。从此他就把我认为一个
  小叛徒,一个刁钻古怪的鬼精灵,很长一段时间,不给我以丝毫温和颜色。
  
  二
  
  两年以后,先生以老病辞幕返里,姊与妹由书斋回到闺阁,抹粉调脂,描鸾刺凤,过着
  那个时代女孩儿正经生活。我姊姊对于祖母则更过着与其说小姐无宁说是丫头的生活。我以
  既不善服勤为祖母所嫌,对于女红又毫没兴趣,不知从哪里拾来了一两册残缺不全的征东传
  和西游记,模模糊糊地读下去,认不得字或应用以前老师传授我们的“认字认半边,不怕跑
  上天”的秘诀,或写在一张纸上等叔父们或哥哥们未到“上房”时请教他们。不久我便由现
  实的世界,逃入书中的世界。很亲切地认识了薛仁贵、尉迟恭和孙行者、猪八戒性格和行
  事。常常以孩子的天真,孩子丰富的同情,为书里的英雄欢欣或流泪。我的现实世界所遇无
  非是祖母的呵斥,一般人的冷淡与歧视(旧时代女孩儿本是卑贱得同路旁野草一般,人人
  可以践踏),这个世界对于我们是仄隘而冷酷的,然而书里的世界却比较广大,比较温暖
  至少是比较自由。所以我沉溺于其间而不愿出来了。渐渐由白话而文言,读聊斋志异及其他
  笔记式的小说。又进而读风行当时的林译小说。当我十一二岁时候就能模拟林琴南先生的笔
  调写了一厚册的日记。其中不乏一段段自成起讫的活泼清新的小品散文。可惜这本日记后来
  被我自己扯碎烧却了,不然也算得我童年时代一部忠实的生活记录。
  
  三
  
  民国二年我家由上海搬到安庆,曾经留学过扶桑半载因闹什么取缔风潮而返国的二叔,
  思想比家里任何人都开通,他主张把我和她女儿——即同我家塾读书二年的从妹都送入那时
  教会设立的××女学。为的教会学校规则严,把女孩儿放在里面不至于学坏,所以家长们倒
  也没说什么反对的话。那女学不过小学程度,校舍是颇为壮观的洋楼,此外则碧绿的操场,
  成行的大树,四时不断的繁花,具有十足美国学校作风,确实无愧于“儿童乐园”四字。可
  惜功课简陋,校风又极腐败。一般人常说基督教在中国办理教育事业是实行文化侵略政策,
  这话我并不敢信以为真,但他们所教育的人才,似乎是一种特殊人才:第一目标在养成教会
  忠顺的奴仆,第二目标在养成殖民地人民而非中国国民。特别我所进的那个××女学,学生
  十分之九都是贫寒人家子女,受教会的救济而得读书,每于不知不觉间把外国人认为“恩
  主”,何况这些外国人,吃的是玉液琼浆,穿的是冰绡雾索殳,起居的是白石玲珑的楼阁,
  游憩的是花木幽茜的园林,嬉戏的是整洁的网球场,澄碧的游泳池,还有和雅的乐歌,铿锵
  的琴韵,精美的饰品,金碧的图书,在出身于蓬门荜窦的穷小子眼中看来无一不是新奇璀
  璨,可惊可慕,所以即不把他们当做天上神仙,至少也会把他们看成另一种高贵种族,无形
  间自然养成一种媚外心理,样样都是外国人的好中国人的不好了。平心而论,这些主持校务
  的外国人,自校长至于教职员都有西洋上流社会的修养,待人接物,极讲礼貌,见了我们和
  蔼可亲的气象,真教人“如坐春风”。所可讨厌的还是那些教会学校出身的中国教职员,她
  们对待她们的主子外国人是一副面目,对待我们学生又是一副面目。美国人办的学校天然带
  有美国学校风气,高年级学生享有种种特殊权利,俨然是半个教职员。我们受教职员无理的
  压迫,同时还要受同学无理的压迫。压迫所引起的反应只有两端,非反抗则卑屈。积威之下
  我们的反应,可怜竟是属于后者。学生对教职员争妍取怜,以得其一颦一笑为荣,简直教我
  于今犹羞于描写。习惯最易传染,何况我那时又不过是一个无知识的孩子,记得有一时期我
  也把那些骄横傲慢动辄打人骂人的教职员当做天人看待。有一回,有一个女教员偶尔对我们
  讲起她的父母,我心里竟涌起一种奇异的感觉,我想她这样一个人也能在人膝前做儿女么?
  假如她干错了事,是不是也要受她父亲的斥责或母亲的打骂呢?我觉得那似乎不可能,因为
  她委实是太崇高,太尊贵了。谈到功课,则除国英算外,一切学科均付缺如。勉强说有,也
  不过教员在黑板上没头没尾写上几课,叫学生抄录诵习,并无所谓教科书。但也有一端好
  处,即不以学生程度牵就年级,假如一个一年生,国文好,可以住六年级,算术好可以插入
  四年级。上课时注重问答,不惟上过一课英文,第二天要你诵读、解说、要报出一个个生字
  叫你写,一段段文句叫你默,其他各课也天天要问。儿童都有表现自己的本能,更有渴想超
  越他人的本能,所以班上问答也成了我们很大的快乐。当要受考问之际,眼光注视着教师
  心轻轻跳着,浑身血液加速地流转者,惟恐教师不问及自己。若所答无误,被教师夸奖几
  句,则其荣如膺九锡,答不出被先生责备几句,也无非当堂哭泣一场,下课铃响,早已揩干
  眼泪,与同学跳跃唱歌去了。还有一种快乐的副产品,那就是儿童顽皮天性可以得到充分流
  露的机会。那些年龄较幼的同学站在讲坛前受教师的诘问,一面偷向同学愁眉苦脸,摇头吐
  舌,做尽各样手势,扮尽各色鬼脸;胆大而更顽劣的,当教师转身之际,或向她努一努嘴,
  或虚虚捣去一拳,表示我不怕你,你看我就能反抗你。但这类革命性举动也不过是闹着好玩
  而已,并不是真对教师有什么反感。因儿童既视教师为天人,对教师总怀着一腔敬畏之意,
  并且能由这种敬畏之意生出一种亲爱之心来,不但不敢反抗,而且也不忍反抗。或把儿童这
  类举动视为恶劣习惯,非取缔不可,则亦不明儿童心理之过。我后留学法邦,也曾在彼中学
  混过一两学期,亲见幼年同学教师考问时,种种顽皮表演,与本文所叙殊无二致,教师
  明知之,亦置之不理。问诸其中某教师,她说儿童都是小野蛮,不惟不怕受压制,而且乐于
  受压制,他们对你的敬爱正是由这个上面来的。野蛮人尊君敬长之情,乐为君长效死之心,
  都远胜于文明人,其理由在此。所以对儿童过分姑息放任,或处处把他当做大人看待,并不
  能使他们快乐。他们长大以后或者还会埋怨他的父母教师。不过压制不是无理的压迫,必
  须出之以正直公平,以取得儿童对你的敬爱,要他们服从你的命令,鼓励他们对你教的功课
  更加用功为宗旨。你万不可妨害了他们的自尊心,而养成他们的奴隶根性。至于儿童在教师
  压制之下所引起的顽皮举动,乃系儿童纯洁的游戏,也是儿童的陶醉,儿童的满足,我们是
  不该加以剥夺的。因此××女学教师之尊严自居,本也没甚不对,不过她们的举动却并不公
  平正直,又禀承外国主子意旨,想把学生都养成洋奴,那就大大不该了。下面一个关于我的
  故事,足以证明此言。我们国文教师是一个素来靠教会赡养的老先生,虽不像我那启蒙先生
  之不通,却也不能说如何饱学。但他为人甚好,看见我的作文成绩,喜得他老人家心花怒
  放,认为是他教学以来第一次遇见的好学生。于是激起高年级几个同学莫大的嫉妒,利用她
  们优越地位,对我百端欺凌。终于美国校长也信了谗言,见了我就板起一个脸。学期终了
  时,安庆最高军政长官柏文蔚亲自到校给奖,第一名的金牌本该归我,校长却拿去给了高年
  级一个体己学生,我那时还是个孩子,心地浑朴,有如一块未雕之璞,自己权利被人强占,
  竟像不知有这回事,毫不在乎。但有一回,我的父亲来校看我,照家中习惯,他牵着我的
  手,一面在操场上缓缓走着,一面同我说着话,被校长在楼上看见,当晚把我喊到她房里,
  盘问那是什么人?为甚么你们这样亲密?我回答是父亲。她道是父亲也不该牵着手,你已不
  是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你的表样做得太不好看。言时声色俱厉,大有她那贵校一向严厉的
  男女大防,已被我破坏了的意思。我在家读过不少林译小说,也知道西洋父女间亲爱的表
  示,尚不限于牵手,她是明明听了高年级同学的话,对我有心欺侮。况且美国人对待我们一
  向容色温和,行事也一向根据道理,于今一反其道而行之,便觉得比中国教员的压迫,更加
  几倍的难于接受。况且那时我母亲要回太平故乡,把我留在学校里有点放心不下,到暑假便
  代我向学校提出退学,一同动身回乡去了。四
  
  第二年听说安庆省立女子师范恢复,本科在招考插班生,预科在招新生。在上海时也有
  爱国文明各女学,大人们从来不叫我们进,我们也从来不知要求。现在我对于求学已发生一
  种自觉心理。而且在家乡住了一年也感无聊,于是请求家人让我去考这学校。这不算是请
  求,简直是打仗,费了无数的眼泪哭泣、哀恳、吵闹,母亲虽软化了,但每回都为祖母或
  乡党间几位顽固的长辈,轻描淡写两三句反对论调,便改变了她的初衷。愈遭压抑,我求学
  的热心更炽盛地燃烧起来。当燃烧到白热点时,竟弄得不茶不饭,如醉如痴,独自跑到一个
  离家半里名为“水口”的树林里徘徊来去,几回都想跳下林中深涧自杀,若非母亲因为对儿
  女的慈爱,战胜了对尊长的服从,?带我和堂妹至省投考,则我这一条小命也许早已结束于
  水中了。现在我回头分析当时要求升学的心理:说是为了读书名誉好,则乡党间视青年女郎
  出外读书为不守闺训,有何名誉之可言?说为了能在社会上占一位置,使将来自己生活更加
  自由舒适,则那时我还想不到这么远。(我那时心理是极单纯的,竟也可以说是一种盲目的
  冲动,像树芽之挣出地面,像伏泉之向外奔迸,是受着一股不易阻遏的力量的支持;又似飞
  蛾投火,非将火扑熄则自己焦骨焚身。我只抱着简单的一念:要上进,换言之,追求我前途
  的光明而已。这才知道要求向上,追逐光明,是人类的本能。一千五百年前西行求法的高
  僧,度过千里无人烟的沙漠,攀登壁立万仞积雪数丈的高山,饥寒交迫,死亡相继,而非达
  目的地不休,已给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古今中外无数先知先觉的哲学家和思想家,发明
  家,或不婚不宦,牺牲人生应享的乐趣,或累月穷年,把自己幽闭在实验室里,或不顾举世
  的讥讽轻侮,冒犯牢狱、放逐、死亡的危险,实现他们的理想,使自己成为一个真理的证明
  者,正义的拥护者,也给了我一种很明白的解答。又如古今亡国之际,每有千千万万的志士
  仁人,不惜断头流血,亡家湛族,以期捧虞渊之落日,挽鲁阳之颓戈:更如现在我们前线数
  百万将士正与暴敌作着生死存亡的斗争,企求延续国脉,发扬正义和平于天下,也许与前二
  者都出于同一动机吧?
  
  五
  
  虽然费了很大的努力,进了女子师范,然而现实理想仍然远不相符。这是个完全属于
  中国风的学校,教会学校那种媚外自卑的奴才心理,这里可以说完全没有。学生多来自中上
  阶层,穷人家的孩子也不能说少,但平等观念异常发达,富者既不敢以其铜臭薰人,穷者亦
  有自尊的觉醒,像教会学校由外国人有意养成的贫谄富骄心理,这里也绝对找不出。不过皖
  省僻处内地,文化本比京沪一带落后多年。女子教育在本省又是第一次注意到的问题。这个
  师范学校创立于民元前,未及一年因革命发生而停顿,如今才开始恢复。历史既如此之短,
  内容当然说不上什么笃实光辉。惟教科还相当完备,教师都由同城男师范的先生兼任,虽非
  硕学鸿儒,教我们也可以说胜任愉快。但授课方式与××女校大异其趣,完全采用注入式,
  教师每天将知识填鸭子似的硬填进学生脑海,填完以后,便把这只鸭子撇在一边,永远不闻
  不问,数月以后,或学期终了时,才教你整个倾吐一回。我们每天上五六小时的课,全是静
  悄悄地听着教师的解释,抄着教师黑板上写的文句,没有一丝刺激,也没有一丝兴奋,除了
  发放作文卷子的那个钟头,心灵略有扰乱与变化以外,其余时间,这颗心似乎已被放入冰
  窖,完完全全的冰结了。这才领会到教课问答的好处,学生为怕第二天先生要问,不敢不充
  分预备,对于记忆当然有莫大帮助,而且不愤不启,不悱不发,问答之际,死的知识会变成
  活的,片段的会变成系统的,本来模糊的会变成明确的。我们的脑筋天天放在砺石上磨砺一
  回,即顽钝异常的也会变成锋锐。后有一新来的教师,主张采用问答,但未及数星期便因同
  学反对而中止,原来一则这里同学不习惯于问答,是以极其怕羞,当教师发问时,虽明知而
  故不举手,被教师指名询问,则又故意呐呐若不能出口,这样每耽搁许多宝贵的时间;二则
  愚拙者,不用功者,看见聪明者勤勉者答得出,深恐自己落于下风,便设法阻挠,把全班程
  度拉成自己一样平,不惜对教师明说或向校长进言,她们不需要这种制度,于是那热心的教
  师本来想教我们的脑筋细胞,每天都来一回新陈代谢,现在惟有让它们仍旧停滞发霉。六
  
  教会学校一味鼓励学生妆饰打扮,拼命追逐时髦风气,不知养成多少奢华的恶见,本校
  在这一端上正与相反,崇尚朴素,请求整齐划一,学生必须梳一样的髻子,穿着规定的校
  服。这本来无可非议,可是学生长年梳着一个盘龙髻,一堆牛屎般顶在当头,冬天是一袭灰
  色爱国布衫,夏天是一袭白洋布衫,无冬无夏一条虽名为黑,其实已转成灰的布裙——我们
  下课后回到寝室中,偶尔换上自己家里带来的衣裳,或放假后出门做客穿着略为华艳,被监
  学或舍监看见,也要受着他们的许多指摘——爱美本来是年轻女郎的天性,听其发展固不
  可,过分压抑亦不宜,于今把我们一个个弄成庵堂里的尼姑,即使素以名士派出名不爱修饰
  的我,也有不能忍受之感。在这肄业师范的几年里,心则槁木死灰,已证禅家最高境界,行
  动则循规蹈矩,虽不能上跻圣域,亦可勉入贤关,但不知什么缘故,一股恹恹欲绝的空气,
  弥漫于整个学校之中,大家都感觉十分厌倦,但又说不出厌倦的对象是什么。到真正受不了
  时,转学于京沪者有之,退学者有之,提早结婚者有之。我既无力转学,又不愿退学,更不
  愿结婚,只好强捺心性,一天一天挨下去,直挨到毕业文凭拿到手中为止。记得有一回听说
  ××女学已改为初中,我回忆她那广大的运动场,各种有趣的游戏,上课时充满活泼空气的
  问答,以及蔼然如春的外国女教师的笑容,竟一度萌生再回该校读书的愿望,可是一想到教
  会学校种种牢不可破的坏习气,我的心又冷了下来。
  
  七
  
  本校毕业期限原定四年,但因她是接着民元那个学校办的,所以我们算做插班生。只补
  考一回,三年半便卒了业。六个学期和补考的那个学期第一名的荣誉都归我独得,自校长至
  于各科教师无不刮目相看,同学更把我当做一只凤凰似捧着,提着我的名字,一定要翘起大
  拇指:“×××,是一个天生才子,她的前途是远大无涯的呀!”她们对我这样过度的矜
  夸,并不足以证明我果然有什么值得矜夸之处,无非表示民元三四之间,本省文化程度之
  低,女界人才之少,一般人都是眼光如豆,所以看见一个像我般能诌几首旧诗,能画几笔山
  水的人,便认为不世出的才人了。
  
  八
  
  我考进女师第一年,有一个姓×的女生也被录进来。她在家塾读过几年的书,文理颇清
  顺,也能做几句旧诗,写得一笔远胜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我的书法到于今还是鬼画符,
  实为永不能补救的缺点——她一进来,同学们便都宣传,×××现在有了劲敌了,她的第一
  名恐怕不能永远保持了。那个×姓同学,本来极其好高,名誉心又极强,这个第一名在我看
  来本不足重轻,而且在这个斗大江城,程度低劣的女师考个第一更不值什么,可是她竟将它
  当做科举时代的大魁天下之乐,非拿到手中决不罢休。她的文字,也同她的书法一般,峭挺
  苍凝,不类出诸幼女之手。但文章优劣标准,本来大半随评鉴者眼光而定,×同学作文,偏
  偏不中我们主任国文教师之意,每次发还的文卷,总被涂抹得一塌糊涂,并加了许多看了很
  叫人不称心的批语。试想这在一个素性高傲又素被家塾教师捧惯了的十五六岁的女郎是何等
  沉重的一种打击。她每次领到文卷时那股屈抑悲愤的神色,虽有善于模绘者似亦难于形容。
  假如她是一个普通女孩,则至少也可以眼泪来发泄她的委屈,然而她生长皖北,禀有北方
  强的特性,从不肯在师友之前示弱,只把这股郁勃万分的不平之气,硬往心里吞,所以更加
  难受。据同她亲近的同学说,她为了这件事曾萌过短见,有一回半夜摸起身,拿着一条绳,
  想去上吊,为她母亲所呵而止。这话仅得之传闻,也许不实,但青年时代感情激烈,思虑短
  浅,因一时之愤而轻生,也是常见之事,我以前为了升学困难不也想跳涧么?九
  
  现在我想借此机会讨论一个关于国文教育的问题。学生作文,作得好可博教师几句好
  批,从功利主义讲也可获得较优学分使考试时名次冠冕一点;作得不好则除了要接受上述反
  面效果,自信心与自尊心也不免要起动摇,因此不免引起快乐痛苦的感觉,固亦人情之
  常。但课堂作文目的系在练习,既云练习,则一篇文章的好坏,并不足判定作者终身程度的
  高下,又何必将它结果看得如此郑重。我在法邦中学时见学生作文也有得教师之嘉许的,也
  有挨骂的,获嘉许的,自己不敢骄,旁人也不捧;挨骂者当堂哭一顿,事后即付淡忘,她们
  似乎从来没有把作文这回事和荣誉心连结在一起。决不像中国学生,一篇作文教师涂改几
  句,等于割掉他身上几块肉,蒙受几句坏批,又不啻挖掘了他的祖坟,强者对教师怀恨,对
  同学嫉妒,弱者则精神郁抑,酿成严重神经病态,甚至有因此致命者——我在母校任预科国
  文教员时,有一皖北籍学生,亦非常要强,以作文不能获取冠军,终日书空咄咄,竟发愤成
  疾而死。啊,何等可怕的现象——若说中国人神经特别灵敏,是以区区文字得失,也能发生
  许大的反应,但我们对于别的问题何以那样麻木呢?所以我怀疑这与数千年科举制度有关。
  科举时代文章取士,一篇文字之得失,确可以影响作者一生的荣辱升沉。是以士子入场,
  名曰“文战”,他们以纸为阵图,以砚为堡垒,以笔墨为干戈,运用心兵,抱着必死的决
  心,与命运争一朝之胜负。不幸而失败,则那情形就悲惨万分。有的痛哭项王庙,将一腔失
  败的悲哀,发泄于这位失败英雄身上;有的大骂考官瞎眼,像蒲留仙竟能编出一部聊斋来挖
  苦他们;有的背弃祖国,别图发展,如张元、吴昊之入西夏;有的甘心落草,向现政制报
  仇,如黄巢、洪秀全之起兵,至遁迹方外,绝命人间,则更不可胜数。怨毒之气,上亘九
  天,下澈幽冥,结晶而为一单纯的得失观念。这观念盘踞国人脑海,蒂固根深,渐渐变成一
  种民族气质,潜行于民族血管,酝酿于民族性灵,故科举虽废,而新式学校之中亦不期而然
  会发生这种现象。
  
  十
  
  话休烦絮,言归正传。那×同学作文虽不中教师之意,争取第一的雄心并不因此而挫。
  考试时往往焚膏继晷,澈夜不眠,各门课本,都要倒背如流。这可大大地苦了我。我的体质
  自幼脆弱,从来没用过“死功”,于今为要和她竞争,非同她一样用“死功”不可,考试时
  也就三更灯火五更鸡早夜熬煎,各科讲义也门门以能背诵为度。譬如地理吧:某省分为几州
  几县,州名县名是什么?有几座山,几条河,山名河名是什么?譬如动植物学吧:某种树叶
  是三个裂口;某种花有雄蕊几根,雌蕊几根,某虫腹部由十环节合成,某虫则十二;某虫胸
  部有脚几对,腹部几对,尾部几对。都要分别得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念得滚瓜烂熟。我把
  有限的脑液消磨于这些呆板琐碎的记叙上,体力自然随之消耗。到了临场之际,反而多所遗
  忘,而且思考力也变得很迟钝,那一次考试成绩,竟远逊于平时。幸而×同学精神也势成
  弩末,所以我竟以大考平均分数几厘之差,超过了她。前面已说过,我对于本校的第一名素
  视为不足轻重,何以现在竟这样出死力来争呢?则因本省文风闭塞,科举余毒尚存,大家把
  考试名次看得极其重要,校中师友如此,一般社会也如此,自然会酿成一种空气鼓励你向前
  竞争。况×同学,宣言非从我手中把第一夺去不可,我服不下这口气,更要牢牢将它抓住。
  且同学之观战者又日夕从旁挑拨怂恿,激起我俩的虚荣心和浮躁的意气,更不顾一切,拼命
  向前。可怜这一双斗士打得两败俱伤,无非博得壁上人几阵掌声,几声喝彩,此外究竟得到
  些什么呢!
  
  以上种种,我今日回述,尚不禁脸上一阵阵发烧。我的性情自幼恬淡和平,不知争名夺
  利为何事,在××学校时,空虚的荣誉以外,还有实质的奖品,被人夺去,我还不知动一动
  情感,况上文又说过,我虽年轻识短,志趣却有相当之高,理想里自有一种学问标准,现在
  变得如此龌龌委琐,几乎愿意拿性命来殉虚荣,实可算是心理上一时的变态。始知好胜乃青
  年之常,用之得当,则可以造就自己远大的前程,用之不得当,则身心皆蒙其害,我不幸处
  于女师那种环境,所以我的好胜心所结成的果实是属于坏的一面。
  
  现在请再把当时过度用功所引起生理影响,详述几句。每年暑假与堂妹回乡,我必利用
  那两个月的自由光阴,抄读我所爱读的古人诗词,并自己学着做。这一年回家,虽并未面黄
  肌瘦,而神气索寞,懒言懒动,对平日心爱的诗词无心欣赏,想做诗则心思如一堆断线,联
  贯不起来。精神则一会无端兴奋,一会又无端消沉,心灵上重重压着一团黑影,思想也倾向
  于厌世悲观,颇使家人惊讶。后来自己才知道我所患的是青年最易上身的神经衰弱。当时中
  国医学界尚未注意这症名,更没有什么赐保命一类药针来给我注射。只靠自己体中元气和病
  魔抵抗,直到一年以后,病态始渐减轻,然而它已在我身体里留下根株,叫我以后永远不能
  勤勉用功,直到入了中年以后,神经组织坚固,这病才算同我不辞而别。
  
  十一
  
  ×同学既屡次被我压倒,更感无穷不平,于是变成了一个愤世嫉邪主义者,她蔑视学校
  规则,更瞧不起那些缺乏学识的监学和舍监,每故意同她们捣乱,也瞧不起我们这一群埋头
  读书,恪守校规的人,认为是“巴结学行分数”。她鼻红,同学绰号她为“红中”,我脸
  白,同学浑名我“白板”,一部分年事较轻,性情浮躁的同班生,都附和她,年事较长,举
  动稳健者,则拥护我。她的羽翼就叫做“红中党”;我的同志,就叫做“白板党”。一班仅
  有同学十四五名,除几个超然派外,其余则不归杨则归墨。两派人数大约相等,声势亦复相
  当,于是展开了对垒的阵容,日以寻隙觅衅为事。自古以来,稳健派总像是在朝党,激进派
  总像是在野党,后者总喜欢以清高自命,对前者横肆攻击。当时我们这白板党觉得红中党行
  动幼稚,并且毫无意义,所以每当她们对我们有所挑拨,我们老是一味置之不理。一天,红
  中失去金指环一只,其同党冤诬白板好友某某所偷,闹得那位同学寻死觅活,白板仗义执
  言,一改平日沉默态度。两方相磨相荡,激起一场掀天动地的风潮。惊动了校长江先生,将
  全校学生召集训话,红中固被记大过一次,白板也被葫芦提记小过一次。风潮虽云平息,冤
  仇却愈结愈深,卒业以后,我们两个还抱了一种竞争之心。她升学于北京,我也非升学不
  可,我赴了法国,她也非赴美不可。直到游学回来,两人重在社会上相见,彼时青春已逝,
  火气全消,回想过去种种,不禁哑然失笑。我留法学美术,不幸半途而废,她赴美学教育
  却大有成就而归。她才干优长,历任女子学校长,乐育英才,报效国家甚大,而我则仅成
  了一个弄弄笔头的文人,比较起来究竟红中比白板优胜得多啊!
  
  十二
  
  师范卒业后,被母校留任附属小学教书,听见学敌红中入了北京高等女子师范预科,我
  怦然心动。修书回家向家长提议也要赴京。这一仗打得比投考初级女师时候更加激烈。虽然
  彼时头脑,已渐复杂,不致萌生自杀念头,然而多日的愤郁忧煎,触发了幼时潜伏颈部的瘰
  疬,红肿溃烂,痛楚万分,其去死亡亦仅毫发之间而已。假后肿着一个大如瓠瓜的颈子,扎
  着层层绷带,仍在小学及母校预科教书。一面写信与上海南京素著令名的女学校,企图前去
  升学。但如女子金陵大学,中西女学等则须经过考试而后可入,我的英文、算学又太不行。
  像爱国女学等又仅中学程度,我已读过中等学校课程,再去也无味。彼时上海颇有以补习国
  文相号召的学社,我写信去索章程并略述自己的补习国文的志愿,回信倒蒙其大夸我写的信
  文理优长,不敢请我去做学生,却要请我去当教员。又有某某鸳鸯蝴蝶派的文人组织国文函
  授学校,我也报名缴费,除了每月寄来若干份不三不四的油印讲义,其他一无所有。我那时
  有如一匹被幽室中的苍蝇,到处乱碰乱钻,只想找出一线光明之路。无奈面前漆黑一团,闯
  得你力尽精疲,还是一无结果。每失望一回,便要痛哭一回。每因焦灼而通宵不能阖眼,患
  了很严重的失眠症,又留下了日后的病根的一端。业务既劳,颈创又未收口,心里又有这样
  的一把阴火日夜煎熬,所以身体更一天一天坏下来。
  
  民国八年,北京高等女子师范改为本科,设立各种学系登报招生。但国文系乃预科所
  改,名额已足,不再招补。我的目的原在国文,于今希望之门已开,偏偏没有我进去的份。
  无可奈何,惟有强聒校长徐皋甫先生学校名义行文该校,请求容我去做一个旁听生。起头
  是不蒙准许,当校长将该校回文给我阅看时,我伤心之极,竟当校长之面呜咽痛哭起来。害
  得那个好老人劝导不是,安慰又不是,也频频叹息,几乎落下同情之泪。这位校长具有旧时
  代教育家怜才爱士的美德,于我素以大器相期,爱护之深,劝勉之切,诚可谓无微不至。他
  本想将我留在校中,为他臂助,但见我升学决心之不可动摇,遂亦想尽方法来成全我。他很
  恳切地向女高国文系再去了几道文书,请求通融收纳。最后居然成功。于是我遂与几个初同
  学后同事的女伴到了北京。那几个同学分别考入她们所愿进的学系,我与庐隐女士则做了国
  文系旁听生。当时只要能够挤进这个学校,并不计及名义之为如何。但旁听生要缴纳学膳
  费,虽为数无多,却也叫寒士如我们者煞费周章。幸系主任陈钟凡先生欣赏我俩国文成
  绩,一学期后,便由他作主把我们改为正科生。我的朋友红中虽比我先升学两年,仍然与我
  一班,旧敌相逢,岂非又要呕心绞脑,展开从前一样激烈的竞争?我俩心灵岂非又不能平
  静?啊,感谢上天,这一回不再吃这无谓苦头了。我俩心境因环境而改变了。原来女高并不
  注重考试,并无可以竞争的目标,况同学大都是来自各省的女界英才,有的曾当过几年中小
  学教员,有的曾任过校长,下笔则斐然成章,登坛则辩才无碍,社会活动则又个个足称先
  觉,人人不让须眉。我俩在本省虽亦佼佼乎庸中,一旦置身其间,自亦黯然无色,想到从前
  蛮触蜗争,不禁自笑眼界之不广,所以我们只各自埋头用功,再不向别人去较长比短,在母
  校时我俩数年不交一言,现在虽不曾成为密友,但她因我比她后到,一切殷勤关照,也算一
  个休戚相关的好同学。后来我的朋友闻我留法而亦死活要求赴美,则不过是从前母校相竞时
  摇曳oe暄?囊宦鲇嗖ǎ??分之九,还是受着每个青年完成自我的欲望驱使。十三
  
  我到北京的那一年,正值五四运动发生未久,我们在讲堂上所接受的虽还是说文的研
  究,唐诗的格律,而我们心灵已整个地卷入那奔腾澎湃的新文化怒潮,每天我们都可以读到
  许多有关新文化运动的报纸副刊,周期性的杂志,各色各样的小册。每天我们都可以这些精
  神粮食里获取一点营养料,每天我们都可以从名人演讲里,戏剧宣传里,各会社的宣言里得
  到一点新刺激,一点新鼓动。我们知道什么是革命,什么是反抗,什么是破坏。我们学习
  命,学习反抗,学习破坏。我们也崇拜革命,崇拜反抗,崇拜破坏。对于旧的学术思想,我
  们都从头给予评判,对于我们素所崇拜的偶像都推倒了,素所反对的反而讴歌赞叹起来了。
  我们都是旧社会出来的人,深受旧社会压迫的痛苦,我们也都是被传统思想束缚过的人,深
  知传统思想妨碍进步之大,所以用不着多少宣传劝说,我们自然会争先恐后地向着光明阵营
  跑。那罪恶已显著的如不自然的大家庭制度,不自由婚姻制度,片面的贞操观念,基于宗
  法社会的孝的道德,虽在中国社会已拥有数千年深固的威权,只须几篇论文,几场辩论,便
  顷刻间冰消瓦解。那尚有可以讨论价值的如女子承袭权问题、自由离婚问题、恋爱神圣问
  题、儿童公育问题,我们的结论也自然而然归到肯定方面。但我们对于各种问题,都是平心
  静气地研究、讨论,不容许有丝毫成见与偏心存乎其间,所以我们的破坏并不是盲目的,我
  们的反抗也非意气作用。我们那时把康德所谈的“人类理性”发展到了最高点,无论什么问
  题都要拿来放在理性的权衡上称量一下。只须理性这一端的砝码略为向下低沉,即使我们平
  素至所溺爱的,至所偏袒的,也不敢不放弃,不愿不放弃。胡适之先生叙述五四时代的真
  貌,曾引尼采的话道:“这个时代是重新估定一切价值时代。”我也可以说五四时代是理
  性主义当王的时代。法国大革命时,摧毁一切庙堂神像,代以新塑的一尊女神——理性。我
  们那时所有的信仰也完全破产,但我们心龛里却供奉者一尊尊严无比仪态万方的神明——理
  性。我后来对于文坛无理的谩骂,恶意的讽刺,为发泄一己私怨的人身攻击,学术界麻醉的
  宣传,利诱的勾引,威逼的顺从,以及什么宗派主义,行帮主义,每引起极大的反感,甚深
  的憎恶。不问他们所抱持的主张对不对,只这咄咄逼人的气焰,这不讲理的横蛮举动,先就
  教一个我一般的受过五四理性主义薰陶的人不愿请教了。
  
  十四 
    我们的国文系主任陈先生为满足我们的求知欲望起见,不但替我们定阅了许多报章杂
  志,还替我接洽了几个新文化运动大师如胡适之先生、李大钊先生、周作人先生、陈衡哲女
  士来教我们的书。胡先生给我们的印象当然最为深刻,当他来教他自编的中国哲学史时,别
  系同学都来旁听,即年在四五十以上的学监、舍监及校中各部门职员,也自己端个凳子坐在
  我们后面,黑压压地水泄不通地一堂人,鸦雀无声,聚精会神,聆受这位大师的宏论。李大
  钊先生讲书极有条理,上课时滔滔千言,如瓶泻水,但你永远莫愁他的笔记难记,因为他说
  话只直说下去,不着一句废话,也没半点游姿余韵,所以一点钟的话记述下来,自然成为实
  实在在的一章讲义。他的朴实诚恳的面貌和性格也同他的讲授一般,很引起我的敬爱。后来
  听说他为张作霖所害而死,曾使我悲痛惋惜了好些时光。杜威、罗素来华讲学,我们也躬逢
  其盛,我们也去听过他们的公开演讲。杜威的实证哲学,虽因胡适之先生的介绍,可以略懂
  皮毛,罗素的学说的精义,则竟非浅陋如我们者所能窥测其万一。但能够瞻仰他们丰采也就
  叫我们满足了。名山大川不可不游,伟大人物也不可不见,他自有一种无形的吸力吸引着你
  的人格向上升腾。苏子由将泰山黄河之峻阔,帝都宫室之壮丽,府库之充实,与韩太尉的秀
  伟奇杰相提并论,是有他特殊见解的!
  十五
  
  关于文字方面,胡适之、陈独秀两先生早于五四运动以前倡议改革。陈先生所办的新青
  年也曾流入安庆少数知识阶级的书斋里。我母校有一位陈慎登先生本来是我们历史教员,后
  来又做我们国文教师。他的国学确是渊深,但多读古书的人,思想每易为传统所囿,他崇拜
  孔子,迷信中国文化,都比一般老先生为热烈。新青年反对孔子,改革旧文学的言论是何
  等叫他痛苦啊!我们将卒业的半年中已听了他不少骂新青年的话,并且苦口婆心劝我们万勿
  为这种异端邪说所动,要好好做个圣贤之徒。当时我们并不知外面有新文化运动这回事,并
  且也不知陈胡为何人,感谢慎登师的反宣传,我对这问题倒注意起来了。不过当时虽零零碎
  碎借来了几本新青年,无非感觉其中议论新奇可喜,并不认识它的真实理由。况且我们久受
  慎登师尊孔思想的灌输,见了他们那打倒孔家店的举动,虽不至视为大逆不道,确也期期不
  以为可。又觉得他们主张白话为文是多此一举,因为古文进化到五四以前,可以让梁启超一
  类人拿来发表政论,可以让严复、林纾拿来翻译西洋哲学和文艺,也算纵横恣肆,运用自由
  了,还要改弦更张做甚?但后来看见林琴南与蔡孑民争辩的二封信,和林先生的什么荆生
  啦、妖梦啦,反而把我的同情逼到新的方面。琴南先生原是我的私淑国文教师,自我能读书
  以来,我就整个沉浸于他译著里。对他的崇拜几乎像现代青年之崇拜鲁迅一般,但比较有意
  义,为的现代青年不过由宣传而信仰鲁迅,而我却是读过林氏全部著作的。林蔡二函,蔡则
  态度平和,措词明爽,言之有物,林则思想既固陋,言语又无杂,充分表示他头脑的不清。
  荆生妖梦则更可以看出林先生的仗已打输,所以显出那么枪法大乱的神气来。至安福部宣传
  小册形容陈独秀的猪喙,胡适之的徽州英语,更容易叫人看出作者人格的卑劣,造谣伎俩之
  无意义,为了人类天然正义感之所激,我虽欲不倾向陈胡也不可得了。始知与人辩论不依据
  真理而以丑诋为能,先就落了下风,会收到料想不到的反面效果。读者心里自有权衡,你能
  哄骗哪个?但现代青年每把理由归之于叫得响骂得凶的人,每把自己的鼻子穿上绳索亲自递
  在强者手里,那心中自然的权衡似已失去了作用。此则当是由于政治作用,其中夹杂有切身
  利害关系,人到利害关头,自然糊涂了。我们那时既不想借新文学登龙,更不想借新运动谋
  自己出路,心地光明纯洁,是以能够辨别是非,选择我们应当走的道路。
  
  十六
  
  我在本省时先已倾心于新文化运动,到了北京当然很快地与这运动流瀣一气。我们抛弃
  了之乎也者,学做白话文。我们也把红楼水浒做圣经宝典来研究,我们又竭力阅读西洋名
  著,易卜生的戏剧、安徒生的童话、斯德林堡、库普林、托尔斯泰、杜斯妥益夫斯基等人的
  小说,对我们都是很大的诱惑。那时候文坛提倡写实主义,又鼓吹什么“人的文学”。有什
  么“抹布主义”要从污秽破烂,湿漉漉的抹布折叠里,寻出灵妙细腻的感情。叶圣陶先生
  乎曾在这上面创造了最高的成功记录。我开笔学做小说也趋向这一派,有些则是抨击所谓吃
  人礼教的。我把冻死雪地的小乞儿,被婆婆虐死的童养媳,为了贪图贞节牌坊而牺牲一世青
  春和幸福女人……做题材,写过几篇小说用笔名发表在报纸上。后来为了经济关系,与同学
  周莲溪借益世报一角之地,合编了一种什么妇女特刊,每月至少要写万把字,两人各分得十
  块钱。更把正常功课束之高阁,一心干这“骛外”工作。所写也不全属文艺创作,杂凑的论
  文,零乱的随感亦复不少。因技巧太不成熟,所以存稿一篇没有保留。我虽为了每月十块
  钱,这样贱卖我的光阴劳力,因而不能正经用功,但对于英文却不敢荒废。我认英文是我们
  做学问的工具,非将它弄好不可。但我的英文基础说来真可怜。在××女学时读了半本猫儿
  狗儿的启蒙课本,返乡后请哥哥将这书教完。考进女师,起初也有所谓英文课程,每周三小
  时。但同学年龄有二十七八的,有三十一二的,叫他们读英文,其情形之惨实为讲人道主义
  者所不忍目睹。她们念了一年,二十六字母还不能准确读出,考试时,当然免不了要吃大烧
  饼一枚,所以她们恨英文入于骨髓,上课时往往故意同教员冲突。一位上海中西女学卒业的
  什么小姐,教授法也还好,因在黑板上写别了一个中国字,被学生抢白,羞愤而辞职了。一
  位由隔壁××女学请来兼任的教员——也是我从前的老师——叫学生复诵时,有人故意把书
  里所有的TheGod句句读成了Thedog,气得这位上帝信徒只是翻白眼,也自
  动走了。一连换了几个先生,始终不能教完一学期功课。最后同学因请求校长取消英文不
  允,激成风潮,大家将课本撕碎,投入炉中,发誓不再上这门课。校长也觉得英文对于我们
  师范生无甚用处,只好容纳众人的要求,取消了这门课程。
  
  我在学校虽读不到英文,但每年暑假返里,必请兄长们替我补习。断续读完了鲍尔温读
  本第二册,浅近文法一二册。到高师。又派在吴××先生所教的班里,接着读鲍氏读本第三
  册。吴先生教书最严格,最负责,而且教授也极有方。由她教导二年。虽每周钟点仅五小
  时,但我的确获得很大的进步。我也能写出几百字文法尚无大误的文章了,也能自动阅读商
  务出版的莎氏乐府本事、天方夜谭、司惠夫特海外漫游记的节本了,也能把未曾读过的鲍氏
  读本第五册几篇名著译成中文了。可惜吴先生于第三年开始之际,改任了英文系主任,不久
  又因故辞职,不能再教我们,我又于民十年间赴法读书,以后十余年与英文不再见面,所学
  当然全部璧还了吴先生。现在研究文学艺术的人,非通达几种外国文不可,我因过去环境欠
  佳,没有学习英文的机会,高师二载才弄清一点门径,又因事实上的不得已而抛开,后来改
  习法文也因英文根基太浅而不能迅速进步。返国后为了饭碗问题。日与粉笔墨板为伍,英文
  固全部抛荒,法文亦不能温习,面对着万象森罗的学术宝库,只恨没有钥匙去开。若我幼时
  能进上海中西、金陵女大一类学校,像我这样资质尚非鲁钝,对于外文实亦感着浓郁深厚兴
  趣的人,则精晓英语又复何难?若机会好考取出洋,则至少也可以博通三四国文字,文林学
  海,任我回翔,全世界学者文豪心血的英华,也可以让我随意沉酣,从容斟酌,岂非人生
  至乐!但因不幸生于陈旧时代,顽固家庭,进个区区不花钱的师范学校,还费了九牛二虎之
  力,又哪里谈得上赴沪与出洋?这只有归咎自己的命运,实不能怨尤何人。今日有好机会好
  环境读书的人,若不及时努力,那就太对不住国家和自己了。
  
  赴法后,我的学生生活又延长了三年。三分时间,一分虚耗于患病,一分枉费于恋爱
  题的烦扰,思亲情绪的萦缠,我的书之读不好也是当然的。至三年留学生涯,已另有专书叙
  述,此处恕不重复了。
  
  十七
  
  回顾自己过去九年学生生活,我也算得一个有志上进的女青年,一个能够努力的好学
  生。特别那两回升学的奋斗史,于今追叙时,尚觉血泪模糊,可歌可泣。但若问代价在哪
  里?唉,可怜,竟可以说完全没有。第一先把做学问的根本——身体,弄坏了。压迫于偏重
  名次的不自然的考试制度之下,盲目的用功,不得其道的勤读,已消耗我多少脑力与体元,
  更加之学校膳食欠良,中学四年,每天的食单是臭腌菜、开水汤、几片瘟猪肉和糙米饭,高
  师二年,又是天天凉拌粉皮,开水汤;留学三年,每天是薯粉代咖啡的薄浆、回生的面包、
  老而且瘦的马肉,叫正在发育时代的我,生理受着严重影响。于今多灾多病,未老先衰的种
  种痛苦皆伏因于此。第二并没有得着什么学问,先就国文论,中学三年,上了好多篇方苞姚
  鼐表彰节孝的文章,又上了许多唐宋八家抒情写景的文章作文每星期一次,后来校长还叫
  四年级学生逐日做日记,由他亲自阅改。但对于我文字的进步似乎无多帮助。我的旧诗词是
  自己由抄读古诗学会的。文章的文藻、典实、成语,是自己从古书里、杂志里、报纸上,各
  处随便掇拾来的。我们的历史用的是本什么教科书,先生句梳字栉讲得很详细,但我现在的
  历史知识却是因为要编中国文学史讲义,自己看史书得来。地理算已由本国讲到外国,但郑
  州属河南省,澳大利亚在南太平洋,恐怕还是抗战以来每天的报纸告诉我的。算学由四则学
  到代数几何,我于今算家用账还靠侄儿帮忙。升学后,一心骛外,讲堂上听受的本来没有充
  分咀嚼与消化,所以获益更说不上,但我想即像中学时代那些课本一字一句背出,恐怕也
  没有多大好处。记得耶稣曾以播种譬喻听道,种子有播在路旁为飞鸟所吃者,有落于浅土因
  根浅而为日所晒枯者,有落荆棘丛,而不能结实者,有落于肥沃土壤而结实三十,六十,百
  倍者。现来我转请每一个曾受学校教育的中年人平心想想,有谁让课本上的知识开花结果?
  有谁不是薄土与石田?哪能由学堂所得结出三十,六十,百倍的果实的,我想百人中找出一
  个都难吧。有人说我们的脑筋也同房屋般容积量是有限的,所以我们对于知识贵能记忆也贵
  能遗忘,若青年时代之所学一齐堆积脑筋之中,则以何地位来容纳新知呢?这话也未尝无
  理,但十余年贪夫殉财般日夕营求,到后来化为一场梦幻,则长期苦辛代价,究为何物?又
  有人说,吾人求学由浅入深,循序渐进,高深博大的学问原由琐屑知识积累而成,我们看见
  金字塔之高,每不注意构成它的砖石之细,但舍砖石之细,亦无以成金字塔之高,所以学问
  基础还是要培养的。况且旧知识虽若失去,其实并未失去,不过融和混合,腐烂发酵,变成
  了新知识的养料罢了。这话当然更对,但这类知识亦可由自动研究得来,何必一定要在讲堂
  上呆学?人类天性于不知道的事物方能引起追求的好奇心,一定有了整个的知识系统,才能
  发生学习的兴趣,于今把知识凌迟碎割,一点儿一点儿的给学生,徒然疲劳他们的胃神经,
  实不易使他们获得充分的营养。又小中大各级学校的课程,虽有大小精粗之不同,其实叠床
  架屋,陈陈相因,也容易迟钝学者的注意力,酿成很重的厌倦心情。所以我对于现代的教育
  制度,根本怀疑,我以为只有基本课程国文、英文、算学之类非反复练习不能记忆,必须于
  学校学习,其余各课则尽可由教者揭示原则,多备有系统的参考书,鼓励学生自由披阅。我
  们与其叫学生强记某叶有几个裂口,某虫由几环节组成,不如叫他们自己到科学杂志上去读
  一篇杜鹃鸟的秘密,或一篇火星里是否有人类的争论。与其叫学生在小学里听讲天宝之乱,
  到中学又听较详细的一次,到大学又听更详细的一次,不如发给一部杜少陵的诗集,叫他们
  自己从石壕村老夫妇的泣别里,新安县父母送瘦男出征的哭声里,去体认那个时代的一般社
  会情形。至文理学科应自小学时代即行分开,则志于文艺者不致被那些后来于他毫无用处的
  理化课程,夺去他作赋吟诗的灵感,志于理工者亦不致于被他将来不能受用的文艺课程,妨
  碍他试验室实习场的功夫。或者有人说教育目的在培养国民常识,更在养成通才,你说这话
  岂非不明教育意义么?则我又以为有了基本学问工具常识,自然能自动以求,前面早已述
  及,养成几千万一知半解的通才实不如一个专才贡献之大,况通者未必能专,专者则一定能
  通,这又有学问本身可以给我回答,此处似可不必详说。我的学校教育受之于二十年前一个
  文化落后的省份,一个专以养成小学教员为目标的师范学校,本亦不配拿来与今日学校相提
  并论,但今日学校的情况与我所进的学校相较,恐亦不过五十步与百步之差,所以我们的牢
  骚也不能说完全是无的放矢吧。
  
  若勉强追问九年学校教育给我的好处,我以为只能说这样一句话:
  
  ——不过使我混得一种资格,由一个家庭女性变成一个社会女性罢了。
  
  2     童年琐忆一玩具和小动物
  古代希腊人将世界分为四个时代:一、黄金;二、白银;三、黄铜;四、黑铁。一个人
  自童年至于老大,这四个象征性的分期,又何尝不可以适用呢?我们生当童年,无忧无虑,
  逍遥自在,穿衣吃饭,有父母照料,天塌下来,有长人顶住,那当然是快乐的了,近代的儿
  童,更是人中之王,爷娘是他们最忠实的臣仆,鞠躬尽瘁地伺候着这些小王子、小公主。你
  没有读过美国人所写的一篇脍炙人口,转载不绝的文章吗?一个做父亲的人,因为他的儿子
  过于淘气,呵责了他几句,晚间那父亲良心发现,跪在孩子熟睡的床前,流着眼泪,深自忏
  悔。他们对于父母若能这样,岂非大大孝子?然而文章的主题是儿女,便足以赢得读者普遍
  的同情,写父母,也许读者会不屑一顾,无怪人家说是美国是儿童的乐园,中年的战场,老
  年的地狱。
  
  因此说儿童时代是那闪着悦目光辉的黄金,谁也不能否认,美国人的儿童的时代,更可
  说是金刚钻吧!我的童年是黯然无光的,也是粗糙而涩滞的,回忆起来,只有令人愀然不
  乐,决不会发生什么甜蜜回味,正是黑黝黝的生铁一块。原因我是一个旧时代家庭的一份
  子,我们一家之长偏又是一个冷酷专制的西太后一般的人物。我又不幸生为女孩,在那个时
  代,女孩儿既不能读书应试,荣祖耀宗;又不能经商作贾,增益家产;长大后嫁给人家,还
  要贴上一副妆奁,所以女孩是公认的“赔钱货”,很不容易得到家庭的欢迎。若生于像我家
  一样的大家庭,儿童应享的关切、爱护,都被最高一层的尊长占去了——他们也不是有心侵
  占,中间一层,即儿童的父母,整个心灵都费在侍奉尊长上,已无余力及于儿童而已。像那
  种“敬老不足,慈幼过度”的美国文化,我只觉得好笑,并觉可嫌;像我们过去时代,完全
  剥夺儿童的福利,作为尊长的奉献,也是不对的。怎样折衷至当,实现一个上慈下孝,和气
  冲融的家庭制度,那则有需于我们这一代人的努力。不过这是另外的问题,现在不必在这里
  讨论。
  
  感谢天心慈爱,幼小时让我生有一个浑噩得近于麻木的头脑,环境虽不甚佳,对我影响
  仍不甚大;我仍能于祖母,即那位家庭里的慈禧太后,无穷的挑剔、限制、苛责之中,逃避
  到自己创造的小天地内,自寻其乐,陶然自得。
  
  在七八岁以前,我和几个年龄差不多大小的叔父、哥弟混在一淘,整天游戏于野外,钓
  鱼、捕蝉、捉雀儿、掏蟋蟀;或者用竹制小弓小箭赌射、木刀、木枪撕杀。我幼时做竹弓箭
  颇精巧,连最聪明的四叔都佩服我。先找一条两指阔的刚劲的毛竹,用锋利小刀削成需要的
  粗细厚薄,弯作弓形。弓的中部把手处,还要加上一层衬子,麻索紧缚,增加弓的弹力,弓
  的两端刻凹槽,扣上一条纤绳(牵船用的苎索,最坚牢)作弦,便成了一把可爱的小弓。若
  遇见衙署里喊来油漆匠来油漆什么,请漆匠给我的弓上一层红漆或黄漆,那把弓便更美观
  了,甚至有点像真的弓了。
  
  箭的制作更不容易。先将竹片削成小指粗的竹枝,一尺五寸长短,两端都划一条深槽,
  一端嵌进鸡毛一片,算是箭羽,另一端嵌入敲平磨成三棱形的大铁钉一枚,算是箭镞,均用
  坚索缠紧,加漆。同样做十余支,便成了一阬箭。安上带子,将那布箙佩在肩上,整天和男
  孩子们比赛射艺。我的箭法很准确,射十箭,中靶可得四五。诸叔弟兄的弓箭都是我替做
  的,没有什么报酬。有时他们把玩厌了的木鸡泥狗,给我一两件,便可使我发生莫大的满足
  与喜悦。
  
  后来小汽枪也流入我们这古旧的家庭,我们又争学着练枪。大哥教我怎样瞄准,觉得比
  弓箭更易中的。我于是也和当时满清政府一样,革新军备,舍弓矢而言枪炮了。记得有一回
  祖父拟在花厅问案(县官有懒于升堂办公,则以便服在会客厅中办。此类客厅,当时名为
  “花厅”),我手持一管小汽枪跑过厅外,有几个卫兵站在那里,望着我笑,我要他们知我
  的枪法,立定,对着数丈外的柱子瞄准,砰然一声,弹中于柱,诸兵始相顾错愕,赞美道:
  “看不出这小小姑娘,竟有这样手段。”抗战时,我随国立武汉大学流寓四川乐山,一日见
  公园里有以汽枪赌彩者,见游人不多,一时童心来复,打了三枪,得了三件彩物。卅九年在
  法京巴黎,偶过游戏场,试弓箭失败,因为弓劲太强,拉不动。试汽枪,三次中得彩二次。
  十岁后,我开始过深闺生活。后院一座小园,成为我的世界。每日爬在一株大树上,眺望外
  边风景,或用克难方式在树的横柯系一索一板,荡秋千顽耍。再不,便挑泥掘土,栽花种
  草,学作最简单的园艺。
  
  母猫生了小猫,我可有了伴侣了。喂饭,除秽,替猫捉跳蚤,刷毛,布置窝巢,都由我
  一手包办。终日营营,不惮其烦。后来那只母猫,因病而死,小猫日夜悲鸣,我这个小保姆
  不得不负起乳哺的责任。幸而那几只小猫已不乳可活,无须我为它们冲调牛乳,否则简直要
  磨难死了我。因鹰牌罐头炼乳,那时食品店虽已有售,一般却视为珍品,普通人家的婴儿都
  享受不到,又何况于猫犬?
  
  猫儿原是聪慧动物,失母幼猫便会将它们的保护人当作母亲看待。它们好像视我为同类
  ——一只不长毛的大猫——一举一动都模仿着我,有如儿童之模仿大人。我将走出庭院,它
  们便踊跃前趋,在我那亲手布置的小园里和我扑蝴蝶、衔落花,团团争逐着捉迷藏,玩得兴
  高采烈。我一进屋子,它们也都蜂涌跟着进来,决不肯在外逗留分秒。我虽没有公冶长的能
  耐,通晓禽言兽语,但猫儿与我精神上的冥合潜通,却胜于言语十倍。它伸出小头在你脚颈
  摩擦,是表示巴结;它在你面前打滚,是表示撒娇;当你拥猫于怀,它仰头注视你良久,忽
  然一跳而起,一掌向你脸上扑来,冷不防会吓你一跳。但你无须担心猫爪会抓破你的脸,或
  伤了你的眼睛。那爪儿是藏锋的,比什么大书法家还藏得好,又非常准确。猫儿好像知道
  “灵魂之窗”对于人的宝贵,从来不会扑到你的眼睛上。总之,那一掌扑来时形势虽猛,到
  你脸上时却轻,轻得有如情人温柔的摩抚。每只猫儿都会这样同主人玩,都玩得这么美妙。
  它们虽每事模仿着我,这些事却都是“无师自通”的,连我想模仿它们也惭愧做不到。大概
  这便是所谓生物的本能。听说某心理学家主张推翻“本能”代以“学习”,唯物论者当然要
  热烈赞同,我却要根据幼时与小猫相处的经验,坚决反对!
  
  当我偶然不在后院,婢女们打了我的猫。我回来时,那只猫儿会走到我面前,竖起尾
  巴,不断呜呜地叫,好像受了大委屈似的。我便知道它准挨了谁的扫帚把了。追究起来,果
  然不错。大家都很诧异,说我的猫会“告状”,从此相戒不敢再在背后虐待我的猫。
  
  这一群可爱的小动物,白昼固不能离我片刻,晚间睡觉也要和我共榻。又不肯睡在脚
  后,一个个都要巴在我的枕边,柔软的茸毛,在我颈脖间擦着,撩得我发痒难受;它们细细
  的猫须,偶然通入我鼻孔,往往教我从梦中大嚏而醒。可是,我从来没有嫌厌过它们,对它
  们宣布“卧榻之畔,岂容酣睡”,而将它们驱出寝室以外。
  
  猫儿长大到三四个月,长辈们说只留一只便够,其余都该送人,我当然无权阻止,富于
  男性从来不哭的我,为了爱猫的别离,不知洒了多少悲痛的眼泪
  
  我说自己幼时颇似男孩,那也不尽然,像上述与小猫盘桓的情况,不正是女孩儿们的事
  吗?此外我又曾非常热心地玩过一阵“洋囝囝”。于今回忆,这才是最不含糊的女孩天性的
  流露。
  
  所谓洋囝囝便是外国输入的玩偶,在当时这类玩偶也是奢侈品,街上买不到,只女传教
  士们带来几个当礼物送人。我祖母便曾由女教士处接受过几个。她视同拱璧,深锁橱中,有
  贵客来才取出共同展玩一次,我们小孩可怜连摸一下都不被允许。
  
  有一位婶娘不知从什么旧货摊花一二百文钱买到一个洋囝囝,脸孔和手足均属磁制,一
  双蓝眼可以开阖,瞳孔可以很清楚地反映出瞳人,面貌十分秀美而富生气,比之现在布制
  的、赛璐珞制的,精致多多。只可惜,脑壳已碎,衣服污损,像个小乞丐的模样。婶娘本说
  要替它打扮,一直没有工夫。我每天到那婶娘屋里,抱着玩弄,再也舍不得离开,搞得她百
  事皆废,她实在受不住了,一天对我说:“小鬼,你爱这洋囝囝便拿去吧,别再像只苍蝇,
  一面嗡嗡地哼,一面绕着粪桶飞舞,你教我厌烦死了!”我抱回那个洋囝囝,用棉花蘸着水
  将它的头脸手足擦洗干净,半碎的脑壳用硬纸衬起,头发又乱又脏,无法收拾,爽性剪短,
  使它由女孩变成男孩。向姊姊讨了点零绸碎布,替它做了几件衣服。从来不拈针引线的人,
  为了热爱洋囝囝,居然学起缝纫来。家人皆以为奇,佣妇婢女更嬉笑地向外传述:“二孙小
  姐今日也拿针了!”当时县署里若发行小型报纸,我想这件事一定被当作“头条新闻”来报
  道的。我替洋囝囝做衣服不算,还替它做了一张小床,床上铺设着我亲自缝制的小棉被,小
  枕头。可惜限于材料无法替它做帐子。姊姊取笑说,晚上蚊子多,叮了你的囝囝怎办?我虽
  不大懂事,也知蚊喙虽然锋利,却叮不动囝囝的磁脸,但为着过份的爱护,只有带着囝囝在
  自己床上睡。
  
  我又曾发过一阵绘画狂,此事曾在他文述及,现无庸重复。
  
  现在回想儿童时代之足称为黄金者,大概除了前述无忧虑之外,便是兴趣的浓厚。儿童
  任作何事,皆竭尽整个心灵以赴,大人们觉得毫无意义的事,儿童可以做得兴味淋漓。大人
  觉得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儿童则看得比整个宇宙还大。从前梁任公先生曾说:“我是个主张
  趣味主义的人,倘用化学化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含的一种元素名叫‘趣味’的抽
  出来,只怕所剩下的仅有一个零了。”其实何止任公先生,任何人也是如此的。人之所以能
  在这无边苦海一般世界生活着,还不是为了有“趣味”的支持和引诱。趣味虽有雅俗大小之
  不同,其为人类生存原动力则一。儿童时代玩耍是趣味,青年则恋爱,中年则事功名誉,老
  来万事看成雪淡,似乎趣味也消灭了。但老年人也有老年人认为趣味之事,否则他们又怎样
  能安度余年呢?
  
  二哑子伯伯的“古听”
  
  倘问我儿童时代有什么值得怀念的人物,哑子伯伯会最先涌现于我的心版。这个人曾在
  我那名曰“黄金”其实“黑铁”的儿童时代镀上了一层浅浅的金光,曾带给我们很大的欢
  乐,曾启发了我个人很多的幻想,也培植了我爱好民间传说的兴趣。而且想不到她的话有些
  地方竟和我后来的学术研究有关。哑子伯伯并不哑,哑子之名不知何所取义。据她自己说,
  幼时患病,曾有二三年不能说话,大家都说她哑了,后来她又会说话了,因为哑子二字叫开
  了缘故,竟不曾更正。乡下女孩子不值钱,阿猫阿狗随人乱叫,哑子之名不见得比猫狗更低
  贱,只好听其自然了。她是女性,何以我们又称她为伯伯呢?原来她在宗族辈份里属于我们
  的伯母一辈。伯伯是我们小孩对她的昵称。遵照我们家乡习惯,对疏远些的长辈为表示亲热
  爱戴,往往颠倒阴阳,将女作男。这位哑子伯母听我们喊她伯伯,非常高兴,说道:“我只
  恨前世不修,今生成了女人,你们这样叫我,也许托你们的福,来生投胎做个男人吧。”旧
  时代女人在社会上毫无地位,处处吃亏。生为女身,便认为前世罪孽所致。你看连满清西太
  后那样如帝如天,享尽了世上的荣华富贵,还要她承继的儿子光绪皇帝喊她做“亲爸爸”,
  希望来世转身为男,又何况于乡村贫妇呢?
  
  哑子伯伯原在我们故乡太平县乡下地名“岭下”一个村角居住,二十来岁上死了丈夫,
  帮人做些零工度日,因为她太穷,族里没人肯将儿子过继给她,孤零零地独自守着一间破
  屋,没有零工可做时,便搓点麻索卖给人去“纳鞋底”。后因乡间连岁歉收,人家零工都省
  下不雇,她实在饿得没办法了,想起我祖父在浙江兰溪县当县官,便投奔来到我们的家。她
  自述由我们“岭下”的乡村,走旱路由衢州入浙境,那一段行程倒是很悲壮的。这十几天的
  旱路,轿儿车儿可以不坐,饭总要吃,店总要歇的吧?她却想出个极省钱的旅行方法:炒了
  几升米、豆,磨成粉,装了满满一布袋,连同几件换洗衣服背在肩上,放开脚便出发,第一
  天一口气走了七十里,到了青阳县境,天黑了投宿小客店,讨口冷开水吃了一掬米粉,讨条
  长板凳屋檐下躺了一夜,次日送给店家几文小钱算是宿费,又上路赶她的旅程。以后一日或
  走五六十里,遇天阴下雨则二三十里,走了十几天,一口饭没有吃,只花了二三百文歇店
  钱,居然寻到了兰溪县署。
  
  我们徽州一带地瘠民贫,人民耐劳吃苦,冒险犯难,向外面去找生活,开辟新天地,往
  往都有这种精神。但哑子伯伯是个女人,更为难得。后来胡适之先生对我说徽州荞麦饼故
  事,称之为“徽宝”,我想哑子伯伯的炒米粉也可以宝称之了。
  
  哑子伯伯到兰溪县署时年纪不过三十出头,看去倒像有五十几岁,一头蓬松的黄发,黑
  瘦的脸儿布满了皱纹,一方面实是为走路辛苦,一方面也由平日吃南瓜啃菜根度日,营养不
  良的缘故。在我家养息数月,面貌才丰腴起来,可是颜色还是黑。她在我的记忆里是个矮矮
  的个儿,两只黄鱼脚,走路飞快,无怪她能步行千里,做起事来也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
  水。她又会说会笑,一张嘴很甜,做人也勤谨,我们一家大小都欢喜她。祖母对她的毛遂自
  荐,突如其来,开始颇为讨厌,恨不得打发几个钱让她回去,后来见她并不是吃闲饭的,才
  让她在县署里安下身来。
  
  县署“上房”最后处有几间小土屋,本来预备放置粗笨不用家具,祖母叫人清理出一间
  来,算哑子伯伯的卧室。她每天洗衣扫地例行公事一完毕,祖母便要她搓麻索,一天总要搓
  上几斤。一家纳鞋底用不完,便结成一束一束装进布袋,挂在空楼梁上以备他日之需。祖母
  是勤俭人,从来不许下人闲空,所以哑子伯伯搓麻索常常搓到深更半夜。
  
  一盏菜油灯点在桌上,哑子伯伯在那一团昏暗光晕里露出一只大腿,从身边一只粗陶钵
  里,掂出水浸过的麻片,放在光腿上来搓。这是她的本行,自幼干惯,手法极其熟练,搓出
  来的麻索,根根粗细一律,又光又结实,现在想来,倒有点像机器制品哩。我们想学却无论
  如何学不像,白白糟蹋许多麻片。哑子伯伯常笑着说:“小小姐,放下吧,这不是你们干的
  事,麻片耗费太多,老太太要怪我的呀。”照宗族行辈,哑子伯伯应唤我祖母为婶娘,但以
  贫富之殊,她只好以下人自居,唤她做太太,唤我们为小姐,不过她唤我们名字的时候居
  多。或者,她见我们不肯听话,尽捣乱,便用恳求的口气说:“你们代我搓,说是想帮忙,
  这叫‘郭呆子帮忙,越帮越忙’,算了,算了,还是让我自己来吧。你们安安静静坐着,我
  说个‘古听’给你听,好吗?”哑子伯伯会讲故事,当时我们只叫做“讲古听”,母亲当孩
  子太吵闹时,便叫哑子伯伯快领我们去,讲个“古听”给我们听。有时便把我们一齐赶到哑
  子伯伯那间小屋里去听她的“古听”,果然颇能收绥静之效。我们众星拱月般围绕着哑子伯
  伯坐下,仰着小脸,全神贯注地听她说话,不乖也变乖了。不过男孩子前面书房功课紧,不
  能常到上房,于是“听古听”的乐趣,往往由我们几个女孩独享。
  
  我想读者要问了。“讲故事”怎么说“讲古听”呢?果然这话有点叫人莫名其妙。我们
  太平乡间说话讹音甚多,譬如春来满山开遍红艳艳的杜鹃花,我们却管它叫做“稻杆子
  花”,杜鹃那种鸟儿我们从没有看见,而稻杆则满目皆是。于是便读讹了。“蜻蜓”我们叫
  做“清明子”,清明是个节日,人人知道,于是那个点水飞虫的名字便和大家都要上坟化纸
  的那个日子混合为一了。说来也真可笑。“古听”二字不知是否由“古典”讹来?“典”和
  “听”双声,是可能的。也许这个词儿要用新式标点写成“讲古,听”才得明白,“讲古”
  指读者而言,“听”则指听者而言。可是那时根本没有新式标点;照老百姓说话惯例也没有
  这种文法。因此我对于这句话的意义,至今尚未得确解。哑子伯伯装了一肚皮的“古听”,
  讲起来层出不穷,而以取宝者和野人故事为最多。取宝者的故事有七八个,大同小异。无非
  某处有宝,众人都不识,一日有取宝者告诉以取宝之法,主人不肯出卖权利,要照取宝者所
  传方法,自己来取,却总因一着之差失败了。那一着之差便是取宝者故意不卖的“关子”。
  所说野人好像是一种半人半怪的生物,说是人,却长着一身长毛,与猩猩相似,又爱吃人;
  说是怪,却又不能变化,并且相当愚蠢,容易被人欺骗,甚至送掉性命。“野人外婆”是旧
  时代传遍全国,深印儿童脑海的故事,情节极像外国的“红风帽”。我想这个故事与红风帽
  当出于同一根源。像西洋童话里的“玻璃鞋”——又名“仙履奇缘”。不是曾见于唐代段成
  式的《酉阳杂俎》吗?杂俎的玻璃鞋,却是双金缕鞋或红绣鞋什么的,女主角于溪中拾得小
  鱼,初养之碗中,鱼长大甚速,易处之于缸于塘,女郎的幸运之获得,是由这匹感恩的鱼教
  导的。这又和印度摩纽之逃避洪水之祸是因他所救一鱼告知,如出一辙,我们不能说两者没
  有关系。
  
  哑子伯伯也说洪水故事,我们第二代人类的祖父母是一双兄妹结婚而成夫妇。与今日流
  传于苗瑶倮倮各族间的传说也一丝不爽。兄妹二人自高山顶滚一对磨盘下来,磨盘相合则兄
  妹结婚,为人类传种,否则仍为兄妹。也亏得向天问卦得准,不然地球人类便及他们之身而
  绝了。世界都有洪水故事,都说第二代人类的祖宗是兄妹为婚的。伏羲与女娲是一个例,此
  外则印度、波斯亦有其说。
  
  她说的“冬瓜郎“、“螺妻”,我于七八年前曾记录下来投台湾出版的某儿童读物。
  “螺妻”与搜神记所载谢端遇螺仙事,虽有文野之殊,故事性质却是一样。此事现在经我考
  证和希腊爱神阿弗洛蒂德诞生于螺壳,有同一渊源的可能。目前邵氏公司与国联大打对台的
  “七仙女”,原出“二十四孝”董永卖身葬父。哑子伯伯说下凡与董为妻者乃是织女娘娘。
  后来我读干宝搜神记也说下凡助织者是织女。刘向孝子图则说是天女,天女即是织女。她为
  天孙,见史记天官书与汉书天文志。又为天女,则见晋书天文志。东坡诗“扶桑大茧如瓮
  盎,天女织绡云汉上,往来不遣凤衔梭,谁能鼓臂投三丈。”是根据晋书天文志“织女星在
  天纪东,天女也。”不知在电影里何以变为七仙女,说是玉皇大帝的第七个女儿。希腊以我
  国昴宿为七仙女星座,谓猎人星在天行猎,七仙女回翔其前,因为昴宿与参宿本相接近。中
  国天文并无七仙女星座,而民间却有七仙女之说,凡女人诞育女儿至六七人者则被人取笑谓
  为七仙女下凡了。电影公司的七仙女或者有所本,而所本则必为民间故事
  
  “马头娘”故事也是哑子伯伯说过的。黄帝妃嫘祖为蚕丝始祖,未闻她有马头之说,但
  三才图会所画嫘祖像背后隐约有一马形。三国时代张俨有太古蚕马记,干宝搜神记叙此故事
  更为详备。总之,我们所养之蚕说是由一女郎变成的。我考埃及有河马女神,巴比伦金星之
  神易士塔儿也曾一度为马首神,希腊地母狄美特儿曾幻变牝马以逃海王之逼,以后即以马首
  女神形受人祭祀。印度的马头观音,日本曾有好几个学者考证未得结果,其实与上述诸故事
  皆有相联的关系。
  
  我现在研究民间传说,凡故事经民间代代口耳相传者,大都能保持其千百年或数千年前
  的型式,一经文人点染,原来色彩便漶漫,原来意义也失落了。譬如闽台所最崇祀的大女神
  妈祖,本来是女水神,也是海女神,具有世界性,传入我国当甚早。开始时,她的性质与世
  界古海女神尚相通,自林默娘之传说起,人们只记得这位女神是宋初人,把以前的传说都付
  之遗忘了。
  
  哑子伯伯所说的故事大都朴素单纯,完全民间风味。所以我们还可拿来和世界神话传说
  相印证。若她是文人,她说的故事便不会有什么价值了。
  
  哑子伯伯在兰溪县署住了几年,祖父写信与故里族长们相商,分了她几亩薄田,并替她
  承继一子,她便回到乡间去了。以后我们不再谈起她,大概她所过生活仍然免不了替人搓麻
  索,讲古听哄小孩,如是而已。
  
  三最早的艺术冲动
  
  我自幼富于男性,欢喜混在男孩子一起。当我六七岁时,家中几位叔父和我同胞的两位
  哥哥,并在一塾读书。我们女孩子那时并无读书的权利,但同玩的权利是有的。孩子们都是
  天然武士,又是天然艺术家,东涂西抹,和抡刀弄棒,有同等浓烈的兴趣。我祖父是抓着印
  把子的现任县官,衙署规模虽小,也有百人上下。人多,疾病也多,医药四时不断。中药一
  剂,总有十几裹,裹药的纸,裁成三四寸见方,洁白细腻,宜于书画。不知何故,这些纸都
  会流入我们手中。我们涂抹的材料,所以也就永远不愁枯竭。孩子又都带有原始人的气质,
  纸上画不够,还要在墙壁上发泄我们的艺术创作冲动。只须大人们一转背,便在墙上乱涂起
  来。大头细腿的人物,“化”字改成的老鼠,畸形的猫儿狗儿,扭曲的龙,羽毛离披的凤,
  和一些丑恶不堪的神话动物,都是我们百画不厌的题材。
  
  一天,祖父的亲兵棚买来几匹马。孩子们天天去看,归来画风一时都变了,药纸和墙
  壁,凭空添出无数儿童韩干和少年赵子昂的杰作。
  
  我作画,大约便是这时候开始。每天,我以莫大的兴趣和他们到署外去看马,归来又以
  莫大的兴趣来画。记得有一天,一兵跨着一马,在空院中试跑。那马不知何故发怒,乱跳乱
  蹿起来,控制不住。我恰当其冲,被马一蹄踢开丈许远,倒在路旁,但竟丝毫未曾受伤,可
  谓天佑。后来给大人们知道了,给了我一顿严厉教训,并禁止我再出署外。但她们一个不留
  心,我又溜出去了。那时我在姊妹中是个顶不听话,顶野的孩子。记得又有一天,不知谁给
  了我一只寸许长腰子形的脂盒,白铁所制,本来半文不值,但我觉得它形式颇似墨盒,欢喜
  得如获异宝。将它仔细洗涤干净了,记不清在哪位叔父的墨盒里,剪来了一撮丝绵,又记不
  清问哪一位哥哥,讨了一枝用秃的毛笔。我用刀将笔杆截去半段,作为一支小笔,同我的小
  墨盒相配,以便作为随身的文房四宝,庶乎一发现某处墙壁尚有空白,衣囊中掏出笔墨来立
  刻便画。截短一支笔管,在我那时年龄的小孩,也并非易事。记得曾被刀子勒伤手指,出了
  许多血,并且还溃烂了一些时光。小儿们总爱同他身量相称的小东西,读圣女德兰传,圣女
  幼时爱打造祭坛,烛台,花瓶,样样东西都小,蜡烛是两支蜡火柴。去年我游里修圣女故
  居,见墙窟尚保存她亲手建设的小祭坛一座。看了这个,回想自己儿时的故事,不禁发出会
  心的微笑
  
  我那苦心经营的文房四宝,一进衣囊,便出了岔子,墨汁渍出,染污了一件新衣,又得
  到大人们一顿教训,好像是挨了一顿打。不过现在已记不清楚了。那时我画马的兴趣之浓,
  恰如我某篇文字所述,当我替祖母捶背或捶膝,竟会在她身上画起马来。几拳头拍成一个马
  头,几拳头拍成一根马尾,又几拳头拍成马的四蹄。本来捶背的,会捶到她颈上去,本来捶
  膝的,会捶到腰上去,所以祖母最嫌我,也就豁免了我这份苦差云云,这些话都是当时的实
  景。现在回忆,每忍不住要笑,并且有些吃惊。史称古时有一善于画马的大师,每日冥想马
  的形态,并摹仿马的动作,久而久之,自己竟变为马。这种艺术史上的灵异记,并没有什么
  意味,不过凝神之至,像我幼时那么发迷,我相信是有的。其实我那时虽爱看马,也不过胡
  乱看看,说不上什么实地观察,虽画马画得那样发迷,也并没有把马画好,六七岁的孩子能
  力究竟是有限的。不过那时的艺术创造冲动却真的非常热烈而纯粹。
  
  十岁以后,能够看小说,那时风行绣像,西游、封神、三国都有许多的插画。我也曾加
  模仿,不过原图太精致,不易摹仿,偶然用薄竹纸映在上面,描其一二而已。
  
  十一二岁时,父亲从山东带回一部日俄战争写真帖,都是些战争画,人物极生动,并多
  彩色。它和三国、封神同样是打仗的写照,但炮火连天,冲锋陷阵的场面,似乎比长枪大马
  战三百合的刺激性强,所以每日展览不厌。孩子们幻想浓烈,我和一个比我小二岁的胞弟每
  天乱谈,捏造一篇猫儿国的故事,猫儿与老鼠开战,情节穿插极其热闹,居然自成章回。这
  一部“瞎聊”,虽然尚不知用文字记录,但却有图为证,那些图便是从日俄战争帖东抄西凑
  而来。记得当时是画了一厚册,可算是我幼年绘画的杰作。惜此图后被我自己撕去,不然现
  在翻开看看,一定蛮有意思。
  
  我姊妹共三人,大姊长我五岁,从妹爱兰,少我一岁,她们都欢喜针线,干着女孩子正
  式营生。我则看小说,作画,完全不理会她们那一套,即从彼时起,植下了文艺的根基。四
  兰溪县署中女佣群像当我的祖父在浙江兰溪做县长时,县署上房除祖母身边两三个丫鬟外,
  又用了几个女佣。人数究有多少,于今已记不清了,横竖那时代人工廉,米价贱,普通人家
  用几个奴仆,视为常事。记得县署里那许多幕友,有的每月薪水仅仅八九两银子,也要养活
  一家老小,并且雇用个把佣人,何况堂堂县太爷的衙署呢?
  
  上房有个李妈,来自乡间,年纪未及四旬,一口牙齿却已完全脱却。听说她怀孕一个女
  儿,怀孕期内,口中牙齿像熟透的果子无风自落,婴儿下地,她也变成瘪嘴老婆子了。乡下
  女人不知爱美为何事,不过牙齿全无,咀嚼太不方便,也不能竟置不理。有人传授她一个土
  方,用老鼠脊髓骨一条,焙干存性,加入麝香一钱及药数味,一齐研为粉末,作成药膏,每
  晚临睡,敷在牙床上,则一口新牙自然长出。
  
  李妈颇相信这药方,看见我们用鼠笼鼠夹打到老鼠,一定讨去配药。一连配过几剂,每
  晚认真敷贴,始终没有效果,后来也就懒得再找这些麻烦了。
  
  李妈女儿年仅十八,已嫁二年。一日,自乡间来县署探视其母,便在上房暂时住下,顺
  便帮帮她母亲的忙。那时我的二婶娘患肺痨已卧床不起,李妈女儿常在她身边传汤递药,二
  婶咽最后一口气时,她又恰恰站在病人榻前。回乡后竟也得了痨病,不过半年便死了,据那
  时代民间传说,痨病患者腹中生有“痨虫”,平时潜伏,临死,虫始自病人口中飞出,其状
  有类蚊蝇,但形体更小,它必飞入病人亲属口中,所以痨病每代代相传,或全家传染。若非
  病人亲属而站得太近,虫也会误投的。李妈女儿之死,便是为了这个缘故。
  
  我稍长后,读了些科学书,才知肺病果有菌,但属植物性。病人周围事物均附病菌,痰
  唾中尤多,若不消毒均可传染给人,并非状类蚊蝇,临死始自病人口飞出。李妈女儿在我二
  婶屋里混了半个月,她自乡间来,不像我们之已稍具抗疫性,是以病菌一侵袭到她,便乖乖
  献出她青春生命。李妈仅此一女,听到她的死讯,当然悲痛万分。一年半载之后,也渐淡
  忘。一日她到我姊妹的家塾外土山上收晾干的衣服。那土山高数丈,登其巅,可眺望县署外
  景物。西边望去是一片郊野,荒烟蔓草间,土坟累累,似从前此地乃系丛葬之所。那时斜阳
  一抹,照着这些土馒头,景象倍觉凄凉黯澹。李妈见了此景,好像大有感触一般,她初则站
  在土山头痴痴地望着,继则口中发出唏嘘之声,断断续续地说道:“坟……坟……人死了,
  便归到这里面,永远不能再见,啊,我的女儿……我的女儿……”她索性坐了下来,掩面啜
  泣,又不敢放声大哭,只低低呜咽着。她的眼泪不断淌下来,以致前襟尽湿。我那时只是个
  七八岁的小孩,不会劝,只会陪着她流泪。李妈越哭越伤心,一直哭到像肝肠断绝的光景,
  尚不肯住声,后来有几个女伴来,才把她扶了回去。那几年里,我家接连死人,家人号泣,
  见过不少,但李妈那回的哭女,却使我深受感动,历久不忘。所谓母子天性,所谓生离死别
  的悲哀,均于李妈那回一哭见之。一向嘻天哈地,憨不知愁的我,才开始上了人生第一课,
  领略了人生真正的痛苦
  
  另一女仆姓潘,我祖父之入仕途是由浙江瑞安做县丞开始。县丞衙署局面仄小,不能用
  男庖,潘妈初来系替我们当厨娘,后来祖父升了县长,她便改变身份做一个打杂的佣妇。祖
  母把五叔托她带领,她又成了五叔的干奶妈。
  
  她的称呼由“潘嫂”蜕变而为“老妈”,倒是逐渐而来的。大概她初以家贫没饭吃,出
  而帮佣,丈夫死后,家中更无亲人,遂安于我家而不去。在我家四五十年,在佣妇辈中,也
  算得资深望重。祖母令我们小一辈的尊称她为“老妈”不许更呼潘嫂。叫惯了,连祖母和我
  母亲一辈都称她为老妈,老妈二字便成了她特殊的头衔,一直顶着到死。
  
  老妈年轻时曾经过洪杨之乱,被洪杨军掳去当了女火头军。她常常和我们谈洪杨军也即
  民间所谓“长毛”的到处烧杀淫掠的惨况,不过她对官兵也没有好评。贼去官兵来,官兵去
  贼又到,双方交绥数次很少,借此抢劫倒是真的。老百姓的身家性命,便在官贼双方拉锯战
  中,给拉得七零八落。官兵除了劫掠银钱之外,杀、烧、奸淫三件事总不致于干吧。照老妈
  说,一样。有时指百姓窝藏盗匪或竟指为盗匪,把百姓房子凭空放火烧了,将百姓头颅斫了
  去,一箩一箩抬去报功。把女人奸淫过后也砍下了头,头发剃去半边,混充男匪,虽则女人
  耳轮有戴耳环的穿孔,但上下蒙蔽以邀军功,谁又理会这些。
  
  老妈所谈长毛掌故最使我们孩童骇怖的是炒人心肝的事。据她说长毛军开始时牛羊鸡鸭
  大批自百姓处掳来,享受不尽。渐渐地百姓逃的逃了,死的死了,他们下饭也就绝了荤腥
  了。后来竟改吃人肉起来,不过他们因妇女胆小,整治人肉,倒并不假手她们。有一回,一
  个匪军提了七八颗心肝,交给老妈,说明是人心,教她放下锅先煮一下,再捞起来切片煎
  炒。老妈听说,未免心惊胆战,人心才下锅煮不到半盏茶时候,她将锅盖揭开,只见那些
  心好像活的东西一样,在锅中乱跳,有的黏上锅盖,有的跌到地上。老妈以为有鬼,掩面大
  叫而逃,并不敢去捡拾。挨了匪兵很重的几下耳光。匪兵说人心要焖到半熟,才可以揭开
  锅,谁叫她揭得太早。
  
  我现在知道人类心脏的肌肉富有弹性,不过人死以后,心脏尚能跳跃,并跳得这么高,
  太不可思议。但老妈并非能撒谎的人,她此事得于躬亲目击,我们不信也得信。这只有等科
  学家来解答了。
  
  老妈在我家帮佣,竭忠尽智,成了我祖母有力的臂膀。对于她自幼带领的五少爷,更像
  亲生儿子般,嘘寒问暖,爱护周至。光复后,祖父罢官归太平故乡,老妈也跟到乡下。又过
  了七、八年,始以老病死,寿八十三。我家因她为老仆,且系有功之臣,衣衾棺木,一切从
  厚,即葬在祖母预筑的墓边,俾祖母百年之后,主仆仍然相伴。
  
  从前女仆年龄每在二十以上,二十以下的只算婢女,不过婢女是花钱买来的,女仆则为
  自由之身。祖母在兰溪县署雇用一个女仆,年纪大约只有十八、九岁,喊她什么“婶娘”、
  什么“嫂”都好像使她承担不起,又不能像丫鬟一般喊她名字,因其年轻活泼,祖母便从其
  姓呼之为小张。
  
  小张虽年轻,见的世面却不少。原来她是金华知府衙门的婢女,年长择配,嫁了府署中
  的一个二爷。那二爷因事被开革,回到兰溪原籍当小贩度日,叫妻子出来佣工,以补家计。
  小张常对我们谈说金华府署中事。她说府署以前曾被长毛军盘踞多年,杀了人便埋在后花园
  里,掘出的骸骨有几十箩筐。又说廊庑下埋了七只大缸,每缸可盛十几担水。缸上本铺有花
  砖,知府大人为砌花厅的地坪,将砖移去利用,缸口遂现出于地面了。那些缸口也奇怪,无
  论天晴下雨,总是潮湿的。有人说缸里藏的是金银,想挖开看,知府不许,因之大家也就不
  敢动。据小张说知府是嘱心腹家丁挖过的,缸里只有些碎砖瓦,鸡毛,并无他物。她又说长
  毛用大缸盛些碎砖石掩埋地下做什么,想必缸中财宝已被知府掘去,故意造此言骗人;又或
  者窖藏已被先入城的官兵得去了。小张坚信“财气”是有主的,应该属谁便归谁得,别人强
  掘,窖藏会变化为碎石清水之类,或自原来位置,自动转移到十数里外去,这几大缸财气的
  主人此时尚未来,等他来了,自然会变成满缸金银。不过若那主人甘心放弃,窖藏也会另觅
  他主。
  
  府署上房有个女仆掘地埋死鼠,真的掘到一小罐的银子并金饰数件,于是阖署传染了掘
  宝狂,你也掘,我也掘,结果皆无所得。小张听说兰溪县署曾经长毛驻扎,断定必有窖藏。
  我祖母寝室前面有一天井,井中有个石砌的花台,搁着几盆花。小张一夕忽神秘地对祖母
  说,她半夜起来解手,看见花台下冒起白光,下面定窖有银子,何不掘开看看,祖母开始不
  信,过了一段时日后,小张又说某夜她又瞧见一只白兔,满天井乱跑,她一赶,那兔便钻下
  花台不见了。财神这样一再示兆,听者岂能不动心?于是我祖母叫小张到前面花匠处借来几
  把锄头,会同婢女阿荣、菊花并力来掘,小张当然最为踊跃。先放倒花台,再从白兔钻入处
  向下挖,开始一日可挖一二尺,后来阬子深了不便用力,一日之工,仅得数寸。我姊妹也加
  入帮忙,掘及五六尺,地下水涌出,只好用铜面盆将积水一盆一盆戽出,用一扇破门板作梯
  上下,个个沾手涂足,弄成了泥母猪。后来水愈来愈多,不胜其戽,挖掘工程已无法进行。
  外间却已轰传知县夫人得了一个大窖,金银几百万。被祖父知道,进上房,将大家喝骂一
  顿。吩咐将阬子照旧填平,花台照旧竖起,那掘窖的事也就不了了之。别人倒没有什么,只
  有小张惋惜不置,她说财神爷屡次显灵,总不能没有道理,再挖下一二尺,一定可以掘得宝
  藏,于今白白丢开手,还不知便宜谁呢?
  
  旧时代县官衙署内,上下人口,多以百计,良莠不齐,鱼龙混杂,奸盗之事,时有所
  闻,甚至产生私娃的丑事也在所不免。在我幼时便亲眼看见这幕戏的上演,主角是连珠嫂。
  这女人也是从太平乡间赶来兰溪县署的。她丈夫已死,仅存一女,交给外婆带领,以便轻身
  出外佣工,年纪约三旬左右,貌虽不美,也还长得干净。祖母收容她后,将她安置上房最后
  一进屋子里,与我姊妹隔室,与一方姓女仆同居,叫她替我们一家做鞋,浆洗衣服,并做各
  种打杂事务。
  
  连珠嫂性情温和,照料我姊妹可称小心周到。待我尤厚,所以我特别欢喜她。
  
  我姊妹家塾前面不是有一座土山吗?山高阳光足,女仆们洗了衣服总来山上晾晒,傍晚
  便收折了回去。家塾后面住着一位师爷,也是家乡穷亲眷,来此混饭吃的。连珠嫂每日收了
  衣服便顺便到师爷房中去叠折,和他谈谈家乡事,有时候便请那师爷替她写封把家信。
  
  不知为什么连珠嫂的肚皮渐渐大了起来。她只好整日躲在那后进屋子里,低头做针线,
  轻易不敢走到我祖母跟前。我姊妹年龄均幼小,浑然不知,与他同室的方妈却已瞧料了几
  分,总是开玩笑似的问她?“连珠嫂,你近来吃了什么补品,身体发福了,你看你的肚皮一
  天天高起来,原来衣服都会绷不住哩。”连珠嫂听方妈这么说,脸皮总是胀得通红,连声
  道:“没什么,没什么,我同你吃一样的饭食,发什么福?不过我这条棉裤装的棉花太厚,
  裤腰折在肚前,看起来肚皮便显得高些罢了。”
  
  她们这样一问一答,我姊妹仍听不出一点苗头。
  
  后来我们家里来了一位远房祖姑母,阖署称她为“姑太太”,她对我祖母为表示恭敬起
  见,并不敢姊呀妹的乱称呼,仍尊称为“太太”,对我祖父则称“老爷”。这位姑太太是个
  久历江湖的妇女,见多识广,一见连珠嫂便发现她竭力遮掩着的秘密。对我祖母说道:“太
  太请莫怪我直言,那个连珠嫂肚子里已有了东西了,趁早打发她回乡下去吧,否则让她把私
  娃生在县衙里,岂不是一场大晦气?况这话传到外面去,老爷治家不严,对老爷做官的声名
  也不大好的。”那个时候,女人在别人家产子,认为对主家不利。私娃娃当然更认为不祥。
  姑太太对祖母的一番话,被好事者传到连珠嫂的耳朵里,她倒脸红耳赤发作了一场,说哪里
  来的什么姑太太,赤口白舌冤枉人,说我怀着私娃娃。想必她生有一双“马快”眼,就瞧得
  这么清楚。我是个寡妇,这个声名可担当不起。等到天气暖和,我脱了棉裤,大家见见“包
  公”,那时候,我不打歪她那张臭嘴才怪!这里几个名词,需要注解一下。“马快”是县署
  里专门缉捕盗贼的人,眼睛最锐利,坏人坏事,一见便知。包公即包拯,以善于断案著称。
  我们乡间凡疑难案件之得明白解决者,即称为“见包公”,这也是中国民间死典活用的聪明
  处。
  
  那连珠嫂虽在后屋生气骂人,却并不敢到祖母面前与姑太太对质,可见她的心虚。
  
  待临盆日近,连珠嫂只好装病卧床。傍晚,她准备大半便桶的清水并草纸等物。腹痛发
  作,强忍不呻,待到孩子快要出来才坐上便桶。方妈有心要参究此事,那晚偏寸步不肯离
  房,坐在连珠对面,灯下缀补着一件旧衫,一双眼时刻斜溜过去,觑着连珠。据方妈事后向
  我们的描绘:她看见连珠坐在便桶上,脸色青黄。大冬天额角冒出一颗颗的汗珠足有黄豆
  大,脸上肌肉抽搐得连面目都改了形状。约有半顿饭的时光,见她连连努力,忽闻咚一声,
  似有重物坠水,稍停片刻,又像有液体物倾泻而下。连珠用草纸拂拭,一连用了几叠纸,才
  挣扎着爬上床睡下。
  
  第二天,她的病居然痊愈了,起身照常工作。方妈趁她不在房中,揭开她的便桶,疑案
  也便揭开。于是悄悄叫我姊妹近前,只见一双惨白色小脚向上翘着,婴儿大半身浸在血水
  里。我们骇怕不敢多看,方妈却细验一下说是个小男孩,活活淹死了太可惜,假如连珠事前
  说明了肯送给她,她倒愿意收养的。祖母得知此事,怕连珠会寻短见,倒也不敢责骂她,只
  叫丫鬟阿荣对她说,生出来的东西必须赶快收拾,不可放在房中,不然,天气虽冷,日久烂
  臭起来也是不得了的。连珠嫂被人捉住真赃,嘴硬不起。只好将死孩子提出便桶,用件旧衣
  包裹了,趁黑夜携出县署,在署后荒僻处掘地埋掉。
  
  那个作为祸首的师爷知道纸包不住火,半月前便托故请假返乡去了。连珠在县署养息了
  几日,也只有卷铺盖走路。她向我祖母叩别时曾说了几句颇为得体的话,她说:“太太,我
  做下那件事,实对不住您老人家。太太量大福大,有什么晦气也会转变成吉祥,请您老不必
  把这件事放在心上。”连珠产后失于调养,又感受风寒,得了咳嗽症,还有几项产后症,回
  家乡后,健康始终未能恢复。加之大家又瞧她不起,听说回去不久便郁郁而死。
  
  因她待我厚,我始终可怜她,听见她的死信,还伤心过一阵子。
  
  方妈,即与连珠嫂同一室的那个女仆,虽来自乡间,一字不识,却颇有侠义精神,曾攘
  臂出面,替一个可怜同性争生存的权利,虽无结果,总算难得。今日专打“里身拳”的须眉
  男子对于这个女人恐尚有愧色,所以我乐意在这里介绍她。祖父因家中子弟众多,聘请家庭
  教师乃当急之务。在兰溪县署时,聘了一位富阳籍秀才,姓王,听说学问尚不错。他在县署
  附近赁了几间屋子与妻女同住。师娘闻出于富阳大家,脚缠得极小,走路袅袅婷婷,风吹欲
  倒,有时尚须扶墙摸壁,始能行动。自幼读过点书,能写出一封文理尚算清顺的信,论容貌
  只能算“中人之姿”。王先生却生得一表人才,颇嫌妻貌不能匹配;加之师娘脚又太小,不
  能操劳家事,一切委之女佣,家中常以盗窃为苦,柴米油盐还得丈夫亲自经管,他对妻子
  更不满了。
  
  王先生在我家教了一年的书,谓秋闱期近,要辞馆回去预备。妻女则送回富阳乡下家中
  住。王师娘听说要回去,日夕啼哭,方妈常奉祖母命到她家送东送西,见了师娘情况,深为
  讶异,问其缘故,师娘才道出她的苦情。
  
  原来王家在富阳乡下尚属地主之家,拥沃壤数百亩,夏屋渠渠,仓充廪满。婆婆年未五
  旬,寡居后和一个管租的本家有了暧昧,嫌媳妇在家碍眼,百计折磨她。又乡下人家勤俭,
  事必躬亲,见媳妇荏弱无能,更加憎恶。据王师娘说她在家的时候,饭都吃不饱。因为饭一
  熟,婆婆便颗粒不剩铲取回到自己屋内,菜肴整治完毕也一托盘托回,闭门与管租人共享。
  她的宣言是世间只有媳妇伺候婆婆,没有婆婆伺候媳妇的理,况且我们家不劳动便没饭吃,
  要吃自己淘米去煮,自赴园中,拔菜去炒。这些事,王师娘又苦于做不得。
  
  师娘未随丈夫到兰溪时,本诞有一子,周岁时患病,转为惊风,婆婆并不请医为之诊
  治,夭折了。过了三天,婆婆尚不叫人收葬,却将死孩暗暗搁置媳妇寝室门口,媳妇半夜起
  遗,又没有灯烛,摸黑出户,一脚踹在小尸体上,吓得魂魄消散,未免大呼小叫,又挨了婆
  婆一顿痛骂。
  
  王师娘母家也算有钱,奈父母双亡,当家的是兄嫂,嫂对她不仁,兄又惧内,回母家不
  可能。丈夫经年在外游学,偶而回家,同他诉诉苦,他怕母亲,也不能为她作主,何况夫妇
  感情本不甚厚,诉苦也是枉然。
  
  王师娘受苦不过,曾投缳一次,索断坠地未死,哥哥听得这个消息,觉得面子难堪,出
  面与妹夫交涉,要妹夫将妹子接出同住。那次夫妇在兰溪组织小家庭,便是她哥哥交涉的结
  果,谁知脱离火阱不过一年,又要投入,她当然不甘。
  
  师娘哭对方妈说,回去只是死路一条,要死不如死在兰溪,求方妈替她买毒药,想和她
  的女儿同归于尽。方妈回来把这些话说给祖母听,祖母也不胜恻然。想到王家不肯用人,师
  娘又无力照顾自己生活,若能派一女仆随去,情况或可改善。况以县长之命派人送归,也许
  她婆婆会稍存忌惮。祖母以此意与我祖父相商,祖父亦未甚反对,方妈既与王师娘相熟,便
  遣她去,方妈也慨然答应了。
  
  到了富阳乡间,王先生仅停留数日,便一肩行李到邻县朋友家里去读书了。婆婆与那姘
  夫故态复萌,并不因方妈系兰溪县署派来,将她放在眼里。竟教她和媳妇一同挨饿。幸而饭
  虽铲去,锅中尚存锅巴,方妈加水重煮,勉强填饱肚子,没有菜,方妈替师娘到镇上买点咸
  菜之类作为下饭。婆婆尚因煮锅巴费了她的柴薪,每日指桑骂槐,教方妈过不去。一日,方
  妈忍不住,同她辩了几句,王婆借此翻脸,锅里连锅巴也铲去,仓廪都加了锁,实行坚壁清
  野,这可教她主仆无计可施了。方妈到镇上办了小锅小炉,买米在房中自炊。师娘自兰溪带
  来的一点私蓄不久用尽,生活又陷窘境。写信给丈夫求援,好容易得到他居停主人回音,说
  王先生为求读书环境清净,屡迁其居,现迁居何处,不详。
  
  王师娘想到一个无办法中的办法,她对方妈说,听说新来的富阳县长过去与我哥哥颇有
  交情,现在我写一张呈文,历述受恶姑虐待苦况,请求县长公断与姑析居,只须分给几亩
  田,两间屋,我便可以生活了。可是谁代我到县里呈递呢?方妈自告奋勇,愿意去试一下,
  于是王师娘细细写了一道呈文,典质钗环,雇了一顶小轿把方妈自乡间抬到距离三、四十里
  的富阳县署。方妈也在兰溪县署中住过,认识县署一点门径,到传达室找到一个二爷,千求
  万恳,请他将呈文当面递给知县老爷。那二爷倒笑着答应了,可是方妈坐在署前石阶上自晨
  至于日昃,不见老爷升堂,也不见传她进去问话。饥肠辘辘,两个轿夫怨声载道,只好请他
  们在县署前小馆吃了一顿。又到传达室,找那二爷,问他结果,他说我们老爷今天公务太
  忙,不能断理这种小事,你先回去,过几天有传票到,你再来吧。方妈只好回家
  
  等了两个多月,富阳县署毫无消息,王师娘又撰写了一道呈文,托方妈再去县署一次。
  方妈找那传达二爷,二爷这一次变了脸色,说道:“上次那呈子我已看过,婆媳不和是人家
  常事,哪有因此求分家的理?况且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种案子你要叫我们老爷怎
  样断?我劝你趁早回去吧。你同王师娘非亲非故,要你强出头,岂不太好笑吗?”方妈历数
  王师娘惨况,声泪俱下,那二爷只是不理。
  
  方妈磕头下跪再三恳求,有一个人扯方妈出去,悄悄地对她说:“你这个大嫂怎么这样
  不明事理,俗话说‘衙门八字开,无钱莫进来’,你想空手入公门,那日子还早得很哩,况
  且传达室只管往来宾客名片的传递,不管呈文,你强迫他去呈,恐怕要害他挨顿板子。不过
  有钱事情便好办,他可以转托刑房老夫子替你设法。”方妈问他要多少,他说至少鹰洋二百
  块,因为钱不止一个人得。方妈道:“我没有钱,不过我有理,县老爷是父母官,百姓是他
  儿女,父母看见儿女要死能不救吗?”那人冷笑道:“理,理,没听说媳妇控告婆婆也算是
  理,这样天也要翻过来了。你快回去算你便宜,不然,哼,莫怪我们对你不客气!”这样缠
  磨到天色将黑,方妈情急,想起弹词唱本里‘击鼓鸣冤’的故事。县衙大堂原高高架着一面
  大鼓,方妈想敲,不见鼓棰,她迅速自轿中取出携来的纸伞,转过柄,向鼓上“蓬”就是一
  下。众人没防她有此一着,一齐吆喝道:“这女人发了疯吗?怎敢这么大胆!”你推我扯,
  要把方妈叉出大堂。方妈死赖在地上,大声叫屈,意欲惊动里面。于是皮鞭毫不容情乱抽下
  来,把她抽得号啕大哭。众人怕她闹得没个收场,七手八脚把她塞进原来的轿子,喝令轿夫
  抬起快走,若再逗留,连人带轿一起押进“班房”——那时牢狱之称。方妈这一回赴县,不
  但未替王师娘申得冤情,反而落了一场很大羞辱。
  
  方妈两次赴县的事是瞒不了人的。王家那个管租托主母名义,写信给我祖父,先感谢
  人护送媳妇返乡之德,但又说方妈挟持兰溪县署威势,干涉人家家事,尤其不该者,挑拨舍
  下姑媳不和,若不早日召回,恐于老公祖清誉有损云云。我祖父读了此信果然着急,特派一
  幕友一男仆到富阳王家致歉,严限方妈立即随回。
  
  方妈与王师娘作别时,师娘哭得异常凄惨,她说:“方嫂,你这一年多以来多方保护
  我,吃尽苦辛,你的恩德,我只有来生报答。你去后,我是一定活不成的!”方妈也没有话
  可以安慰她,只劝她赶紧找回丈夫,仍出外生活为是。但王先生考举人落第,羞见江东,竟
  不知栖身何处。
  
  方妈离开王家后,那个婆婆与姘夫追究王师娘二次告状之事,辱骂之不已,更加痛殴,
  王师娘之女因缺乏乳水,早殇,她再度投缳,这一回索子倒未断,成全她脱离了苦海。上述
  无师娘的悲剧,以今日眼光来看,似乎太不近情理,但确系事实。旧时代亲权太重,恶姑虐
  媳至死,并无刑责,妇女缺乏谋生技能,即有,而以没有社会地位故,也不能离开家庭独立
  生活。加以缠脚的陋习,把一个人生生阬成了残废。像王师娘的故事,虽是一个特殊例子,
  但像孔雀东南飞里的刘兰芝,陆放翁妻唐氏的遭遇,却是常见的。于今大家主张复古,痛骂
  五四新文化的领导者为罪不容诛,我倒希望他们来读读这个故事
  
  至于我自己幼年时对旧时代黑暗与罪恶,所见所闻,确乎比现代那些盲目复古者为
  多,是以反抗的种子很早便已潜伏脑海,新文化运动一起来,我很快便接受了,至今尚以
  “五四人”自命,也是颇为自然的事。
  
  原载《传记文学》第九卷第四期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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