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翠还知道祖父必到河街上顺顺家里去。 翠翠温习着两次过节两个日子所见所闻的一切,心中很快乐,好像目前有一个东西,同早间在床上闭了眼睛所看到那种捉摸不定的黄葵花一样,这东西仿佛很明朗的在眼前,却看不准,抓不住。 边城八(2) 翠翠想:“白鸡关真出老虎吗?”她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白鸡关。白鸡关是酉水中部一个地名,离茶峒两百多里路! 于是又想:“三十二个人摇六匹橹,上水走风时张起个大篷,一百幅白布拼成的一片东西,坐在这样大船上过洞庭湖,多可笑……”她不明白洞庭湖有多大,也就从不见过这种大船。更可笑的,还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却想起这个问题。 一群过渡人来了,有担子,有送公事跑差模样的人物,另外还有母女二人。母亲穿了新浆洗得硬朗的蓝布衣服,女孩子脸上涂着两饼红色,穿了不甚称身的新衣,上城到亲戚家中去拜节看龙船的。等待众人上船稳定后,翠翠一面望着那小女孩,一面把船拉过溪去。那小孩从翠翠估来年纪也将十二岁了,神气却很娇,似乎从不能离开过母亲。脚下穿的是一双尖尖头新油过的钉鞋,上面沾污了些黄泥。袴子是那种翻紫的葱绿布做的。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神气中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那母亲模样的妇人便问翠翠,年纪有几岁。翠翠笑着,不高兴答应,却反问小女孩今年几岁,听那母亲说十三岁时,翠翠忍不住笑了。那母女显然是财主人家的妻女,从神气上就可看出的。翠翠注视那女孩,发现了女孩子手上还带得有一副麻花铰的银手镯,闪着白白的亮光,心中有点儿歆羡。船傍岸后,人陆续上了岸,妇人从身上摸出一把铜子,塞到翠翠手中,就走了。翠翠当时竟忘了祖父的规矩,也不说道谢,也不把钱退还,只望着这一行人中那个女孩子身后发痴。一行人正将翻过小山时,翠翠忽又忙匆匆的追上去,在山头上把钱还给那妇人。那妇人说:“这是送你的!”翠翠不说什么,只微笑把头尽摇,表示不能接受,且不等妇人来得及说第二句话,就很快的向自己渡船边跑去了。 到了渡船上,溪那边又有人喊过渡,翠翠把船又拉回去。第二次过渡是七个人,又有两个女孩子,也同样因为看龙船特意换了干净衣服,相貌却并不如何美观,因此使翠翠更不能忘记先前那一个。 今天过渡的人特别多,其中女孩子比平时更多。翠翠既在船上拉缆子摆渡,故见到什么好看的,极古怪的,人乖的,眼睛眶子红红的,莫不在记忆中留下个印象。无人过渡时,等着祖父祖父又不来,便尽只反复温习这些女孩子的神气。且轻轻的无所谓的唱着: “白鸡关出老虎咬人,不咬别人,团总的小姐派第一。……大姐戴副金簪子,二姐戴副银钏子,只有我三妹莫得什么戴,耳朵上长年戴条豆芽菜。” 城中有人下乡的,在河街上一个酒店前面,曾见及那个撑渡船的老头子,把葫芦嘴推让给一个年青水手,请水手喝他新买的白烧酒。翠翠问及时,那城中人就告给她所见到的事情。翠翠笑祖父的慷慨不是时候,不是地方。过渡人走了,翠翠就在船上又轻轻的哼着巫师迎神的歌玩: 你大仙,你大神,睁眼看看我们这里人! 他们既诚实,又年青,又身无疾病。 他们大人会喝酒,会作事,会睡觉; 他们孩子能长大,能耐饥,能耐冷; 他们牯牛肯耕田,山羊肯生仔,鸡鸭肯孵卵; 他们女人会养儿子,会唱歌,会找她心中欢喜的情人! 你大神,你大仙,排驾前来站两边。 关夫子身跨赤兔马, 尉迟公手拿大铁鞭。 你大仙,你大神,云端下降慢慢行! 张果老驴上得坐稳, 铁拐李脚下要小心! 福禄绵绵是神恩, 和风和雨神好心, 好酒好饭当前陈, 肥猪肥羊火上烹! 洪秀全,李鸿章, 你们在生是霸王, 杀人放火尽节全忠各有道, 今来坐席又何妨! 慢慢吃,慢慢喝, 边城八(3) 月白风清好过河。 醉时携手同归去, 我当为你再唱歌。 那首歌声音既极柔和,快乐中又微带忧郁。唱完了这歌,翠翠心上觉得有一丝儿凄凉。她想起秋末酬神还愿时田坪中的火燎同鼓角。 远处鼓声已起来了,她知道绘有朱红长线的龙船这时节已下河了,细雨还依然落个不止,溪面一片烟。 边城九(1) 祖父回家时,大约已将近平常吃早饭时节了。肩上手上全是东西,一上小山头便喊翠翠,要翠翠拉船过小溪来迎接他。翠翠眼看到多少人皆进了城,正在船上急得莫可奈何,听到祖父的声音,精神旺了,锐声答着:“爷爷,爷爷,我来了!”老船夫从码头边上了渡船后,把肩上手上的东西搁到船头上,一面帮着翠翠拉船,一面向翠翠笑着,如同一个小孩子,神气充满了谦虚与羞怯。“翠翠,你急坏了,是不是?”翠翠本应埋怨祖父的,但她却回答说:“爷爷,我知道你在河街上劝人喝酒,好玩得很。”翠翠还知道祖父极高兴到河街上去玩,但如此说来,将更使祖父害羞乱嚷了,故不提出。 翠翠把搁在船头的东西一一估记在眼里,不见了酒葫芦。翠翠嗤的笑了。 “爷爷,你倒大方,请副爷同船上人吃酒,连葫芦也让他们吃到肚里去了!” 祖父笑着忙作说明: “哪里,哪里,我那葫芦被顺顺大哥扣下了,他见我在河街上请人喝酒,就说:‘喂,喂,摆渡的张横,这不成的。你不开糟坊,如何这样子!你要作仁义大哥梁山好汉,把你那个放下来,请我全喝了吧。’他当真那么说,‘请我全喝了吧。’我把葫芦放下了。但我猜想他是同我闹着玩的。他家里还少烧酒吗?翠翠,你说,是不是?……”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