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叛 逆 者

时间:2009-07-25 18:10散文来源:原创 散文作者: 史铁生点击:
        

  姥爷还在国民党中做官的时候,大舅已离家出走参加了解放军。不过我猜想,这父子俩除去主义不同,政见各异,彼此肯定是看重的。所以我从未听说过姥爷对大舅的叛逆有多么地愤怒。所以,解放前夕大舅也曾跑回老家,劝姥爷出去避一避风头。
  
  姥爷死后,大舅再没回过老家。我记得姥姥坐在床上纳鞋底时常常念叨他,夸他聪明,英俊,性情仁义。母亲也是这样说。母亲说,她和大舅从小就最谈得来。
  
  四五岁时我见过一次大舅。有一天我正在院子里玩,院门外大步流星走来了一个青年军官。他走到我跟前,弯下腰来仔细看我:“嘿,你是谁呀?”现在我可以说,他那样子真可谓光彩照人,但当时我找不出这样的形容,惟被他的勃勃英气惊呆在那儿。呆愣了一会儿,我往屋里跑,身后响起他爽朗的大笑。母亲迎出门来,母亲看着他也愣了一会儿,然后就被他搂进臂弯,我记得那一刻母亲忽然变得像个小姑娘了……然后他们一起走进屋里……然后他送给母亲一个漂亮的皮包,米色的,真皮的,母亲喜欢得不得了,以后的几十年里只在最庄重的场合母亲才背上它……再然后是一个星期天,我们一起到中山公园去,在老柏树摇动的浓荫里,大舅和母亲没完没了地走呀,走呀,没完没了地说。我追在他们身后跑,满头大汗,又累又无聊。午饭时我坐在他俩中间,我听见他们在说姥姥,说老家,说着一些往事。最后,母亲说:“你就不想回老家去看看?”母亲望着大舅,目光里有些严厉又有些凄哀。大舅不回答。大舅跟我说着笑话,对母亲的问题“哼哼咳咳”不置可否。我说过我记事早。我记得那天春风和煦,柳絮飞扬;我记得那顿午饭空前丰盛,从未见过的美味佳肴,我埋头大吃;我记得,我一直担心着那个空白的人形会闯进来危及这美妙时光,但还好,那天他们没有说起“他”。
  
  那天以后大舅即告消失,几十年音信全无。
  
  一年又一年,母亲越来越多地念起他:“也不知道他现在在哪儿?”听得出,母亲已经不再那么怪他了。母亲说他做的是保密工作,研究武器的,身不由己。母亲偶尔回老家去从不带着我,想必也是怕我挨近那片危险--这不会不使她体谅了大舅。为了当年对大舅的严厉,想必母亲是有些后悔。“这么多年,他怎么也不给我来封信呢?”母亲为此黯然神伤。
  
  大舅早年的离家出走,据说很有些逃婚的因素,他的婚姻也是由家里包办的。“我姥爷包办的?”“不,是你太姥爷的意思。”大舅是长孙,他的婚事太姥爷要亲自安排,这关系到此一家族的辽阔土地能否有一个可靠的未来。这件事谁也别插嘴,姥爷也不行--别看你当着个破官;土地!懂吗?在太姥爷眼里那才是真东西。
  
  太姥爷,一个典型的中国地主。中国的地主并非都像“黄世仁”。在我浅淡的记忆里,太姥爷须发全白,枯瘦,步履蹒跚,衣着破旧而且邋遢。因为那时他已是一无所有了吧?也不是。母亲说:“他从来就那样,有几千亩地的时候也是那样。出门赶集,见路边的一脬牛粪他也要兜在衣襟里捡回来,抖落到自家地里。”他只看重一种东西:地。“周扒皮”那样的地主一定会让他笑话,你把长工都得罪了就不怕人家糟踏你的地?就不怕你的地里长不出好庄稼?太姥爷比“周扒皮”有远见,对长工们从不怠慢。既不敢怠慢,又舍不得给人家吃好的,于是长工们吃什么他也就跟着一起吃什么,甚至长工们剩下的东西他也要再利用一遍,以自家之肠胃将其酿成自家地里的肥。“同吃同住同劳动”一类的倡导看来并不是什么新发明。太姥爷守望着他的地,盼望年年都能收获很多粮食。很多粮食卖出很多钱,很多钱再买下很多地,很多地里再长出很多粮食……如此循环再循环,到底为了什么他不问。他梦想着有更多的土地姓他的姓,但是为什么呢?天经地义,他从未想过这里面还会有个“为什么”。而他自己呢?最风光的时候,也不过一个坐在自己的土地中央的邋里邋遢的瘦老头。
  
  这才是中国地主的典型形象吧。我的爷爷,太爷,老太爷,乃至老老太爷都是地主,据说无一例外莫不如此,一脑袋高粱花子,中着土地的魔。但再往上数,到老老老太爷,到老老老老……太爷,总归有一站曾经是穷人,穷得叮当响,从什么什么地方逃荒到了此地,然后如何如何克勤克俭,慢慢富足起来--这也是中国地主所常有的、牢记于心的家史。
  
  不过,在我的记忆里,这瘦老头对我倒是格外亲切,我的要求他一概满足,我的一切非分之想他都容忍,甚至我的一蹦一跳都让他牵心挂肚。每逢年节,他从老家来北京看我(母亲说过,他主要是想看看我),带来乡下的土产,带来一些小饰物给我挂在脖子上,带来特意在城里买的点心,一点一点地掰着给我吃……他双臂颤微微地围拢我,不敢抱紧又不敢放松,好象一不留神我就会化作一缕青烟飞散。料必是因为他的长子已然夭折,他的长孙又远走他乡,而他的晚辈中我是惟一还不懂得与他划清界线的男人。而这个小男人,以其孩子特有的敏锐早已觉察到,他可以对这个老头颐指气使为所欲为。我在他怀中又踢又打胡作非为,要是母亲来制止,我只需加倍喊叫,母亲就只好躲到一边去忍气吞声。我要是高兴捋捋这老头的胡须,或漫不经心地叫他一声“太姥爷”,他便会眉开眼笑得到最大的满足。但是我不能满足他总想亲亲我的企图--他那么瘦,又那么邋遢。
  
  大舅抗婚不成,便住到学校去不回家。暑假到了,不得不回家了,据说大舅回到家就一个人抱着铺盖睡到屋顶上去。我想姥爷一定是同情他的,但爱莫能助。我想大舅母一定只有悄然落泪,或许比她的婆婆多了一些觉醒,果真这样也就比她的婆婆更多了一层折磨。太姥爷呢,必定是大发雷霆。我想象不出那样一个瘦老头何以会有如此威严,竟至姥爷和大舅也都只好俯首听命。大舅必是忍无可忍,于是下决心离家出走,与这个封建之家一刀两断……
  
  那大约已是四十年代中期的事,共产主义的烽火正以燎原之势遍及全国。
  
  天下大同,那其实是人类最为悠久的梦想,惟于其时其地这梦想已不满足于仅仅是梦想,从祈祷变为实际(另一种说法是“由空想变成科学”),风展红旗如画,统一思想统一步伐奔向被许诺为必将实现的人间天堂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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