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生给弄的。他说他认为这是一部谈妒忌的电影,宫廷乐师对莫扎特怀有刻骨的妒忌, 他认为莫扎特是横在他和上帝之间惟一的障碍,他必得让莫扎特死。莫扎特终于死了, 几十年之后老态龙钟的宫廷乐师却不得不发出最真实的感叹,他说既然莫扎特是我和上 帝之间惟一的障碍,为什么莫扎特已经死了三十多年,我还是这么平庸呢。老于讲到这 儿咽了一口茶,并观察了一下项珠珠的表情,他确认她是专注的,没有因为他冗长的讲 述感到疲乏。她的表情使老于很满意自己,当他满意自己的时候便也开始焦虑自己:房 子呢?房子的请求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开口呢。偏在这时项珠珠又饶有兴致地问起老于 最近在读什么书,项珠珠的提问显然使老于必得继续偏离“房子”,他于是讲起有关陈 寅恪的一本书,可惜项珠珠没听说过陈寅恪这个人。不过老于并不怪她,他觉得没有道 理要求市长一定得知道陈寅恪是谁。后来他又五花八门地说了一大堆杂书,有关20世纪 重大发明的什么硅片啦、阿司匹林啦、胰岛素啦、核能啦、人工肾啦、超导体啦、射电 望远镜啦、因特网啦、心动记录器啦、防窃听蜂窝电话啦等等等等,最后他提到了印度 哲人奥修。他说他非常喜欢奥修的一本书,那是一本探讨人类之爱的书,一本站在时代 的高峰,为现代人设计的锻炼身心的书。他开始举奥修在书中举过的例子:在一个村子 里一个人开了一家鱼店,并在店门口挂了块招牌:新鲜的鱼在此出售……老于开始说鱼, 他滔滔不绝,心中却一遍遍问着自己:难道这是求人办事的样子么?这不是请求这是挑 衅,是在向这客厅这市长挑衅,拿他读过的书看过的电影听过的奇闻向他不可企及的这 房子和主人叫板。他滔滔不绝着,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对付自己,心中的另一个老于在 同他捣蛋。他的话题越是宽泛,他说出房子的可能就越是狭窄;莫扎特他们越是高雅, 他的房子问题就越是俗不可耐;他越是想说出房子,就越是说不到房子上去。他以为他 是会步步逼近“房子”的,却不知为什么一直在朝相反的方向奔逃。他不知道他这是怎 么了,他在点点滴滴、一分一寸地折磨自己枪毙自己,他同情自己又痛恨着自己,可是 他必须讲奥修,必须一往直前地把奥修讲完。鱼,是的,那个卖鱼的挂了一个招牌:新 鲜的鱼在此出售。一个人走进来说,难道有谁要卖不新鲜的鱼么?店主人觉得有理,便 将“新鲜”二字去掉,剩下了“鱼在此出售”。又一个人来到店中,见了招牌说,难道 你还在别的地方卖鱼么?店主人觉得有理,便将“在此”去掉,招牌变成:鱼出售。又 一个人走进店,看了招牌说:鱼出售?难道还有什么人会免费赠鱼么?店主人觉得有理, 又将“出售”去掉,招牌上只剩下一个字:鱼。又一个人走进来说,瞎子也能远远闻见 这儿是卖鱼的,招牌上的“鱼”有什么用呢?于是店主人拿下了招牌,什么都没有了一 片空白啊,老于说,可难道这一片空白不是最接近事实么,最接近事实真相啊,谁都看 见了鱼啊,人和鱼之间彻底没有障碍了啊老于差不多要声嘶力竭了。这时候一个七八岁 的小女孩走进了客厅,她穿着绒布小花睡衣,睡眼惺松地依偎进项珠珠的怀里叫她“妈 咪”。 老于的叙述被打断了,他有些惊奇地看着项珠珠怀里的孩子。项珠珠笑着告诉老于, 她结婚晚,所以孩子才这么小。孩子把老于拉进了现实:客厅,水果,香茗,妈咪…… 时间太晚了,有十一点了吧,他的事还没说呢,可他已经没有理由再坐下去了。他站了 起来,项珠珠也站了起来。以她的经验和洞察力,会猜出他是有求于她的,于是她又问 老于真的没有别的事么?没有没有没有真的没有……老于边摆手边大步向门口走,叫人 觉得你若再问反而是你对他的不礼貌了。项珠珠没有再问。 出得门来,老于的脑子很乱。他解开棉袄领扣,让冷风吹一吹他那燥热的心。他推 起自行车在便道上走了几步,站在一棵龙盘槐下。他是来求项珠珠解决两间带暖气的房 子的,可他一晚上都说了些什么呀!什么热冰啊莫扎特啊陈寅恪啊印度人奥修啊,他们 和他的生活有什么关系呢。他又想起了那个叫着“妈咪”的睡眼惺忪的小女孩,假若她 早点出场,说不定话题就会由孩子很自然地转到房子上去。他还对那一声“妈咪”感到 十分别扭,那分明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优越。他老于的女儿是永远不会管他叫“爹地” 的,可这并不妨碍女儿能考上名牌大学,不会妨碍的绝对不会妨碍!他顽强地思想着简 直是大声地思想着,可他的心依旧是憋闷的。项珠珠使他憋闷么?他觉得不是,因为她 根本就没有拒绝他什么啊。那么错儿在哪儿?是哪儿出了错儿?后来他发现那是因为他 到底没能面对项珠珠说出房子的事。他本是带着一肚子请求从家里赶来的,他不能再将 这请求原封带回家去。他应该说出来,他必得说出来,他鼓动着自己又朝龙盘槐靠近了 一点儿,就像夏日里顶着太阳走路的那些人总想钻到树阴里去那样。现在他心里好过了 一点儿,仿佛就因为这龙盘槐伞状的树冠为他遮蔽了冬夜的燥热。他于是就把这棵树想 成了项珠珠,他就对着树说出了他那难以启齿的请求。他把满心的重负卸在了这棵树下, 然后骑车离开了它。 老于回到家时,已是夜半时分。他悄悄推车进了院子,见房间还亮着灯。他知道老 婆和女儿还没睡,她们在等待他带回的消息。他站在院子里没有立即进屋,因为他发觉 自己又把另一个难以启齿的请求带回了家来:他准备请求老婆和女儿再也别让他去请求 市长了。他弄不明白为什么他会一下子不断地处在请求之中,或许到了他这岁数,谁的 日子里都会伴随着一些这样或那样的请求吧。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