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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玲散文

时间:2010-01-18 16:12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散文在线点击:
        

【丁玲简介】: 丁玲(1904年10月12日-1986年3月4日),原名蒋伟,字冰之,笔名彬芷、从喧等。湖南临澧人。中国当代著名的作家、社会活动家。《太阳照在桑干河》是丁玲代表作品之一,曾获斯大林文艺奖金。此外,同名女演员丁玲,演出的话剧有《狼孩》《羊城故事》《火红木绵花》《闯入天才星球》。还有江苏大学附属镇江医学院主治医师丁玲。
丁玲散文集: 
  1、五月
  是一个都市的夜,一个殖民地的夜,一个五月的夜。
  恬静的微风,从海上吹来,踏过荡荡的水面;在江边的大厦上,飘拂着那些旗帜: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条旗,那些太阳旗,还有那些大英帝国的旗帜。
  这些风,这些淡淡的含着咸性的风,也飘拂在那些酒醉的异国水手的大裤脚上,他们正从酒吧间、舞厅里出来,在静的柏油路上蹒跚着大步,倘徉归去。
  这些风,这些醉人的微风,也飘拂在一些为香脂涂满了的颊上,那个献媚的娇脸,还鼓起那轻扬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这些风,静静的柔风,爬过了一些花园,飘拂着新绿的树丛,飘拂着五月花朵,又爬过了凉台,蹿到一些淫猥的闺房里。一些脂粉的香,香水的香,肉的香。好些科长,部长,委员,好些官们,好些银行家,轮船公司的总办,纱厂的、丝厂的、其他的一些厂主们,以及一些鸦片吗啡的贩卖者,所有白色的、黄色的资本家和买办们,老板和公子们都在这里袒露了他们的丑态,红色的酒杯,持在善于运用算盘的手上。成天劳瘁于策划剥削和压迫的脑子,又充满了色情,而倒在滑腻的胸脯上了。
  这些风,也吹着码头上的苦力,那些在黄色的电灯下,掮着、推着粮食袋,煤炭车,在跳板上,在鹅石路上,从船上到堆栈,从堆栈到船上,一趟,两趟,三十趟,四十趟,无休止地走着,手脚麻了,软了,风吹着他们的破衫,吹着滴下的汗点,然而,他们不觉得。
  这些风也吹着从四面八方,从湖北、安徽,从陕西、河南,从大水里逃来的农民们,风打着他们饥饿的肚子,和呜咽着妻儿们的啼声。还有那些被炮火毁去家室的难民,那些因日本兵打来,在战区里失去了归宿的一些贫民,也麇集在一处,在夜的凉风里打抖,虽说这已经是倦人的五月的风。
  这些风,轻轻地也吹散着几十处、几百处从烟筒里喷出的滚滚的浓烟,这些污损了皎皎的星空的浓烟。风带着煤烟的气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机器轧响的厂房里,整千整万的劳力在这里消耗着,血和着汗,精神和着肉体,呻吟和着绝叫,愤怒和着忍耐,风和着臭气,和着煤烟在这挤紧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的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里,风走不到这里来,弥漫着使人作呕的油墨气。蓝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弱的灯光底下,熟练的从许多地方,捡着那些铅字,挤到一块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这里跳跃着,这些五月里的消息,这些惊人的消息呀!这里用大号字排着的有:
  东北义勇军的发展:这些义勇军都是真正从民众里面,由工人们、农民们组织成的。他们为打倒帝国主义,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为争取民族的解放,和劳苦大众的利益而组织在一块,用革命战争回答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他们一天天的加多,四方崛起。不仅在东北,这些义勇军,这些民众的军队,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而在好些地方,那些终年穿着破乱的军服的兵士,不准打帝国主义,只用来做军阀混战的炮灰的兵士,都从愤怒里站起来,掉转了枪口,打死了长官,成千的反叛了。
  这里也排着有杀人的消息:南京枪毙了二十五个,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杀了一些,丢在牢里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杀了,丢在牢里了。广州有同样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样,上海每天都戒严,马路上布防着武装的警察,外国巡捕,和便衣包探,四处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们走过,只穿着夹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传单还是发出了,示威的事还是常常遇到,于是又抓人,杀了些,也丢在牢里一些。
  这里还排着各省会和乡村的消息:几十万、几百万的被水毁了一切的灾民,流离四方,饿着、冻着,用农民特有的强硬的肌肉和忍耐,挨过了冬天,然而还是无希望。又聚在一块,要求赈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没有发下的;要求工作,无论什么苦工都可以做,他们不愿意摊着四肢不劳动。然而要求没有人理,反而派来了弹压的队伍,于是他们也蜂起了。还有那些在厂里的工人,在矿区里的工人,为了过苛的待遇,打了工头,也罢工了。
  还有的消息,安慰着一切有产者的,是“剿匪总司令”已经又到了南昌,好多新式的飞机、新式的大炮和机关枪,也跟着运去了,因为那里好些地方的农民、灾民,都和“共匪”打成了一片,造成一种非常大的对统治者的威胁,所以第四次的“围剿”又成为很迫切的事了。不仅这样,而且从五月起,政府决定每月增加两百万元,做“剿匪”军用。虽说所有的兵士已经七八个月没有发饷了,虽说有几十万的失业工人,千万的灾民,然而这与他们有什么关系呢,他们要保持的是帝国主义的殖民地,是资产阶级的利益。
  另外却又有着惊人的长的通讯稿和急电:漳州“失守”了。没有办法,队伍退了又退,旧的市镇慢慢从一幅地图上失去又失去。然而新的市镇却在另一幅地图上标出来,沸腾着工农的欢呼,叫啸着红色的大,这是新的国家呀!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苏联的五年计划的成功,又排着日俄要开战了,日本搜捕了在中东路工作的苏联的办事人员,拘囚拷问。日本兵舰好多陆续离了上海而开到大连去了。上海的停战协定签了字,于是更多的日本兵调到东北,去打义勇军,去打苏联,而中国兵也才好去“剿匪”。新的消息也从欧洲传来,杜美尔的被刺,一个没有实权的总统,凶手是俄国人,口供是反苏维埃,然而却又登着那俄人曾是共产党,莫斯科也发出电报,否认同他们的关系。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了律师们的启事,游戏场的广告,春药,返老还童,六0六,九一四……又排到那些报屁股了,绮靡的消闲录,民族英雄的吹嘘,麻醉,欺骗……于是排完了,工人们的哈欠压倒了眼皮,可是大的机器还在转动,整张的报纸从一个大轮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许多人的手中了。
  屋子里还映着黄黄的灯光,而外边在曙色里慢慢的天亮了。
  太阳还没有出来,满天已放着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开着。电车从厂里开出来了,铁轮在铁轨上滚,震耳的响声洋溢着。头等车厢空着,三等车里挤满了人。舢板在江中划去又划来。卖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没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群,上工的,还带着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脏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的来来去去。这些路,这些江面是随处都留有血渍的,一些新旧的血渍,那些牺牲在前面的无产者战士的血渍。
  太阳已经出来了。上海市又翻了个身,在叫啸、喧闹中苏醒了。如水的汽车在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门口。算盘打得震耳的响,数目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开会,读遗嘱,静默三分钟,随处是欺骗。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厂房里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凉风里抖着的灾民和难民,那些惶惶的失业者,都默默的起来了,团聚在他一起,他们从一些传单上,从那些工房里的报纸上。从那些能读报讲报的人的口上,从每日加在身上的压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们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许多欺骗,懂得应该怎样干,于是他们无所畏惧的向前走去,踏着那些陈旧的血渍。
  一九三二年五月
  2、秋收的一天
  夜晚刮了风,被窝怎么也盖不严,破了的窗户纸吹得沙沙地响,等不到天亮,人醒在炕上了。睡在山底下十四号房间里的薇底,本来一到四五点钟就睡不着了的,今晚似乎醒得更早了。听了听靠在她左边睡着的管玉,跟她往常一样,不管你什么时候醒,她总是呼噜呼噜地睡得香甜得很。她是不到吹起床号不醒的,甚至连号音也听不到,要同学叫着她才肯醒的时候也有。薇底于是转过身去,蜷着,缩着头,闭紧了眼,心里想着:“睡吧!睡吧!明天要上山了呢!”可是慢慢倒更清醒了似的,朦朦胧胧地回忆到上午的秋收动员大会,实际却是很清楚地呈现在眼前。“为什么大家那么兴奋而愉快呢?”她一面怀疑地问着,那些动人的场景和演说词,便像银幕一般地连续映了出来。自从柳润波用朗诵诗似的演说向全体同学挑战,那些被刺激了的青年的心谁也忍不住不响亮地给他以回答。小干部(指小组长)们更忙了起来,重新在他的小组里征求新的意见,以便提出更高的目标作为竞赛条件。要不是主席善于主持会场,将讨论中心移到组织和技术上去,那会议不知要延长到多久了。自然,薇底没有感觉到自己在大会上也曾如何地激动和昂奋。她的身体不算怎么好,神经和心脏都有一点衰弱,每一上山便气喘头晕心跳,但这次她决定参加重劳动。她的小干部和生产分会的分队长都劝她,要她留在学校里编《秋收小报》,可是仍抵不过她的执拗。每一回忆到以往的心情(锄草时她是做轻劳动的),就觉得难受。近来自信身体已经强健得多,并且也想借此机会锻炼一下,所以她很高兴地做了一些准备上山的工作。所谓准备也就是除了修理一双好走路的鞋子之外,还在头天送走了来看她的孩子,和睡得早一点而已。这也就是说她不敢在吹了熄灯号之后还延捱一会儿,思索什么问题了。然而不到月亮下山她便醒了,翻来覆去都睡不熟。该是多倒霉的事啊!
  睡在她右边的刘素,患着厉害的神经衰弱,常常失眠的,听到她的转侧,便轻轻地问道:“薇底:你睡不着吗?”
  “唔,没有什么。”她不想多说话,她的确还希望睡一会。
  刘素因为这次仍不能上山,眼看着过去一道做轻劳动工作的同志,都意气扬扬地答应别人:“没有关系,我做得了。”或是骄傲地直爽地告诉别人:“我这次参加重劳动了。我要上山了。”现在只有她还要留在学校。虽说她并不是完全不劳动,大约要做点厨房里的工作。虽说同志们都很体谅她,安慰她,可是她能大声地告诉人“我是留在厨房里的”么?她总觉得苦闷,时时想找人倾吐。她同薇底并不同组,但因为睡在一块,有时总交换一些谈话,虽说两人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友谊,彼此之间的印象似乎还不坏的。尤其刘素认为薇底是一个非常能了解人和体谅人的,不管她外表看来是一个不细心,不大管别人闲事的样子。可是现在薇底却让她失望了,薇底显得很冷淡,她虽不怪她,却感到异常地寂寞
  这时月亮下去了,窗户外边显得一片黑。可是从很远的地方,这里那里的,一些没有调子的号音,透过辽阔的原野,四方地飞送着,在一些山脚下流荡。而在东方,在山那边的东方,一些半透明的曙色升上来了。
  辘轳在响,有谁在打水了,大约是帮厨的同学吧。
  只要起床号—吹,这宇宙便完全变了样。那营房似的,工房似的一长排房子里,几十个门口便吐出一串串的人来。这些在晨雾中活动的个体,挟着凌云的气概奔忙着,跳跃着,歌唱着。而满山,从不知多少门洞里,高高低低都泻下一些人的流,他们张着鼻孔呼吸,叫嚣,故意要显出矫健似的,从那峻峻的路上,跳着冲到山下来。于是河的这头,那头,河的中央,那里有一些岩石,都站满人了。水被扰动着,跳跃着往下流,任性地冲激着岩石,欢愉地吼叫。但这只有一刻的工夫,河边又恢复了晨间的宁静:没有照着阳光的山头,沉郁地笼罩在青色的、紫色的、淡淡的烟雾中;寂寂的原野,荒凉的小径,虽说有一些牲口的脚印,总像不大有人来过似的;只有那些河边的小石上,还留着被溅湿的清凉的水渍。
  这时,人又摊开在满院子,满屋檐前,从厨房里打了菜来的,从水房抬了开水来的,集拢在饭锅边,又散开,而且比往日更嘈杂。只听到一些女同志尖锐的叫声:
  “镰刀磨了么?”
  “要多灌些开水呢。”
  “你快些把脸盆擦干净,我要去领米呢。”
  “喂,绳子,绳子准备好了么?”
  有些人变得像小孩子了,互相叮咛着,其实是并没有什么意思,不过人需要说话,就那么幼稚地、热情地说着。
  什么都准备好了。身上都挂得有东西,摇摇晃晃,天天看熟了的几个人,似乎又添了一些新鲜的东西,互相有趣地审视着,而在集合哨中挤在一团排起队伍了。
  四班已经出发了,三班的组长还在讲话。人们用焦急的心情听着,同时悄悄地换动着在寒风里赤着的两只脚。
  本来是排好了队的,可是一开步走,人们就向前抢去了。歌声零落地唱了起来,太阳从山上,那条人走的小路上迈步往上移了。
  队伍走到河边停下来了。后边的人意识到将遇着的问题:“桥没有修好么?”可是有的在脱鞋子,有的就连鞋子也踏进水里去了。人人心里都有一个感觉,但不说出来。虽是旧历八月的河水,却实在有些刺骨。大家在河里急速地拔步,水四溅着,哗喇哗喇地响。
  看见薇底卷高了裤脚管,赤着脚,满不在乎地踩下水去了,使悄悄踌躇的另一个女同志林可也下了最后的决心,勇气百倍地弯着腰去解鞋带子。
  “林可,你别踩水了,让刘索背你过去吧,你不是病刚好吗?”林可的小干部关切地来阻止她。但她深幸自己已经走到水里。她在管玉旁边走着,管玉的背上背着一个坏了脚的女同志。前前后后都在赞扬她。同她比起来显得颇为孱弱的林可,虽说不被人注意,但心中却很自满,她并不需要旁人帮助。她同大伙儿一样,凉的、深的河水阻挠不了她,她走过去了。
  薇底感到脚指头痉挛起来了,并不去理它,上了岸就慢步地跑,谦虚地回答一些送过来慰问的颜色和话浯。
  路是走熟了的,开荒来过,播种来过,锄草时也来过,现在是第四次了。山沟里的草,还显着没有经过霜的碧绿,丰厚地铺在小道的两旁,上面凝结着新缀上的露珠。草丛里伸出不少的小酸枣树,红的小枣密密地排列在多刺的枝头上,用着清晨特有的润泽,引诱着生疏的人群。
  走到半山上的分队长们在叫了:“二分队这边来。”“三分队的上那西边的山头去。”
  糜子全身浴着露水,打湿了行人的衣裳,那些刚刚成熟的穗饱满地、含羞似的深深地弯着腰,垂下脸儿。太阳已经照在上面了,黄色的,荡漾的海水似的一直涌到山尽头。生产分会的指导员一边表演着割的姿势,一边挥舞着镰刀,在天空画着大圆圈说:
  “同志们,我们今天的工作,就是消灭这庞大的山头。”
  “把它消灭!把它消灭!”轻松地有谁在唱着。
  于是一个组一个组地分开。组里边又把工作分配好,生产工具握在熟练工人的手里。身体棒的当苦力,把收割好的糜子运到山顶打谷场去;劳动力差些的。在镰刀的后边清捡着割下的穗子,把它捆扎好。工作分配完,有些人赶忙就走到前面去了。落在后边的人便嘀咕着:“小鬼,清你注意,我们是集体行动,不是个人逞强,把镰刀给我吧!”
  分队长来回地巡查。到这边说几句,又到那边说几句。
  “同志们,请注意,我们不但要求量,而且要求质......”[xinfeiku.com新飞库]
  “十一组的同志捡得干净......”[xinfeiku.com新飞库]
  “放在地下和捆扎都要轻些,熟了的糜子很容易脱落的......”[xinfeiku.com新飞库]
  “李同志,镰刀要斜着上来,腿分开,不然要割着腿的。”
  人与刀不停地动着,割完了的又转移着地方,开始还有一些不惯,慢慢便熟练了。如同蚕吃桑叶似的,山的边缘上一块块地露出另一种黄色来。
  收割的确比开荒省力,可是腰却更容易痛。既然弯着弯着似乎都伸不直了,就让它那么个姿势吧,勉强伸直倒是满难受的。看来捆扎是容易得多了,却也有它的苦处,腿没有休息,上去又下来,将别人割下的收拢在一处,用力地扎着,那些粗糙的茎,便在手指上毫无顾忌地擦着。小刺钻到肉里去了,血跟着流出来,可是手又插进去。手上起了一层毛,密的、红的小栗在表皮上浮起来了。而那些苦力,把衣服都脱了,只穿一条短裤,汗还在往下滴,四五大捆的糜子从头上一直压到屁股下,身子弯成九十度,偻着腰在不平的泥土里慢慢地往上爬。腿骨酸痛了,下山时都有些站不住,却还是坚持着。他们不愿意掉换工作,他们心里想:“要是我们不能做,他们不是更不能么!”
  休息的时候,大家把四肢摊在地上,太阳已经把土地晒得很温暖,抽着烟,极目到天边的几团白云上,消受着山头的大气。风拂在炎热的面孔上,感到一阵异样的舒服的微凉。另外有些好闹的同志,团坐着在说笑话,新的《秋收小调》也编出来了,而且唱着:
  一把镰刀明晃晃的晃呀嗳哟
  明晃明晃明晃的嗳哟
  大家努力上山冈
  刀儿快,谷儿黄……
  秋天的陕北的山头,那些种了粮食的山头是只有大胆的画家才能创造出的杰作,它大块地涂着不同的、分明的颜色,紫、黄、赭、暗绿。它扫着长的、平淡的、简单的线条,它不以纤丽取好,不旖旎温柔,不使人吟味玩赏,它只有一种气魄,厚重、雄伟、辽阔,使你感染着这爽朗的季节,使你浸溶在里面,不须人赞赏,无言的会心就够了。
  中午在山上吃了带来的饭。在家烧饭的同学,抬着水送上山来,本来是来慰劳山上的人的,可是他们那副气喘汗流的样子,倒被包围在一片道谢声中。
  饭后一点钟的休息里,散开了躺着的人都拿起一本书来了,大家都记得生产与学习的结合,谁也不愿意做一个落伍者,三天后还有一个讨论会呢。
  下午的空气,更为热闹了,大家都想早一点回去,因为好些组都要准备中秋的晚会呢。指导员过来了,传述着四支(指第四支部,也就是一班)的成绩。四支虽说是生手。可是他们有真的骨干,他们工人同志多些,他们的任务已经快完成了。
  到三点半钟的时候,二支(第三支部)也收工了。凯旋式的,倒挑着几件衣裳,提着空壶空桶,一点也不感到脚步的迟重,倒显得有些轻飘之感地唱着歌走回来了。也有些同志,走不动,掉在后边,吃力地慢慢地走,同组的人便拿着东西陪着他闲谈。
  桥已经修好了,却还有人从水中走回去,这时水不冷了,而人却需要洗涤。
  大家鼓着余勇,又消灭了晚饭的一顿肉。因为劳累了一天,吃饭时反而更兴奋,人家嘈嘈杂杂地笑着闹着。
  吃过晚饭,有的上街买开晚会吃的东西去了。因为晚上不上自习,所以也有人到两个大学(抗大和女大)找朋友去玩,也有上南门外去看戏的,听说民众剧团又演《查路条》。因此学校里倒显得安静了。
  薇底什么地方也没有去,洗过澡的身体,又疲乏又舒服,她懒懒地躺在炕上,随意翻着一本小说。刘素也躺在旁边拿着一本《中国妇女》,却没有看,她在看薇底的晒得通红的然而却非常安详的面孔。她想着她的历史,薇底在生命的途程上,是只有比她有更多的坎坷,然而她为什么显得却更单纯、愉快、坚定呢?人是应该明朗的,阴暗是不可爱的。她以为她更爱起薇底来了。她忍不住要去扰乱她了:
  “薇底!我记得你说过,愉快是一种美德。以前我不懂,现在我懂了,愉快是一种美德。”
  “你为什么又想到这句话了呢?”薇底丢开书,用着甜的眼光抚摩着有点瘦削、有点斑纹的面孔。
  “因为你是那么愉快,使我摸不清,薇底,一切牛活的困恼,似乎从没有影响到你似的,你是在什么地方养成这一种心情的?”
  “你以为我都是这样的吗?我从前忧愁得很呢,是一个不快乐的人呢。自从来到这里,精神上得到解放,学习工作都能由我发展,我不必怕什么人,敢说敢为,集体的生活于我很相宜。我虽说很渺小,却感到我的生存。我还能不快乐么?我对你倒是另一种感觉,我常常拿你来勉励我自己,我想。要是我的身体也像刘素一样,我能像她那么努力么?”一种怜惜与爱慕,很自然地从她眼中流露出来。
  也许刘素还打算向她诉说的,这时却又没有那种需要,她只详细地询问着收割的情形。薇底也问着厨房里的工作,她告诉她今天中午的洋芋,同学们都说好吃极了,晚上的肉也极使大家满意。
  月亮照到炕上来了,他们还在谈着收割的事,她们还在考虑、计划、担心。别的一切的事,都不在她们心上。
  薇底的小干部买了许多好吃的东西回来了。他们与他们的邻组合开一个晚会,他来叫薇底。薇底欢愉地从炕上跳起来用了一种小儿得饼的心情哼着一个刚学会的小调,而且摇着刘素:“我要你参加我们的晚会。”
  刘素踌躇了一下,愉快地翻过身来了。
  洒满了月光的院子里,一团一团的人围坐着,不倦地谈着闹着,他们忘记了一天的辛苦,也忘记了又将来到的第二个辛苦的一天。直到吹过了熄灯号才不得已地互相道别,回到自己的房间去。学校又回复到原始似的寂静,孤零零的圆月悬挂在高空,远近的山上不时有几声狼叫,或是狐狸的叫声。宇宙在等着,等着太阳出来,等着太阳出来后的明丽的山川,和在山川中一切生命的骚动啊!
  一九三九年秋天,延安马列学院
  3、风雨中忆萧红
  丁玲
  本来就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一下雨便更觉得闷在窑洞里的日子太长。要是有更大的风雨也好,要是有更汹涌的河水也好,可是仿佛要来一阵骇人的风雨似的那么一块肮脏的云成天盖在头上,水声也是那么不断地哗啦哗啦在耳旁响,微微地下着一点看不见的细雨,打湿了地面,那轻柔的柳絮和蒲公英都飘舞不起而沾在泥土上了。这会使人有遐想,想到随风而倒的桃李,在风雨中更迅速迸出的苞芽。即使是很小的风雨或浪潮,都更能显出百物的凋谢和生长,丑陋或美丽
  世界上什么是最可怕的呢,决不是艰难险阻,决不是洪水猛兽,也决不是荒凉寂寞。而难于忍耐的却是阴沉和絮聒;人的伟大也不是能乘风而起,青云直上,也不只是能抵抗横逆之来,而是能在阴霾的气压下,打开局面,指示光明。
  时代已经非复少年时代了,谁还有悠闲的心情在闷人的风雨中煮酒烹茶与琴诗为侣呢?或者是温习着一些细腻的情致,重读着那些曾经被迷醉过被感动过的小说,或者低徊冥思那些天涯的故人?流着一点温柔的泪,那些天真、那些纯洁、那些无疵的赤子之心,那些轻微的感伤,那些精神上的享受都飞逝了,早已飞逝得找不到影子了。这个飞逝得很好,但现在是什么呢?是听着不断的水的絮聒,看着脏布也似的云块,痛感着阴霾,连寂寞宁静也没有,然而却需要阿底拉斯的力背负着宇宙的时代所给予的创伤,毫不动摇的存在着,存在便是一种大声疾呼,便是一种骄傲,便是给絮聒以回答。
  然而我决不会麻木的,我的头成天膨胀着要爆炸,它装得太多,需要呕吐。于是我写着,在白天,在夜晚,有关节炎的手臂因为放在桌子上太久而疼痛,患砂眼的眼睛因为在微小的灯光下而模糊。但幸好并没有激动,也没有感慨,我不缺乏冷静,而且很富有宽恕,我很愉快,因为我感到我身体内有东西在冲撞;它支持了我的疲倦,它使我会看到将来,它使我跨过现在,它会使我更冷静,它包括了真理和智慧,它是我生命中的力量,比少年时代的那种无愁的青春更可爱啊!
  但我仍会想起天涯的故人的,那些死去的或是正受着难的。前天我想起了雪峰,在我的知友中他是最没有自己的了。他工作着,他一切为了党,他受埋怨过,然而他没有感伤,他对名誉和地位是那样地无睹,那样不会趋炎附势,培植党羽,装腔作势,投机取巧。昨天我又苦苦地想起秋白,在政治生活中过了那么久,却还不能彻底地变更自己,他那种二重的生活使他在临死时还不能免于有所申诉。我常常责怪他申诉的“多余”,然而当我去体味他内心的战斗历史时,却也不能不感动,哪怕那在整体中,是很渺小的。今天我想起了刚逝世不久的萧红,明天,我也许会想到更多的谁,人人都与这社会关系,因为这社会,我更不能忘怀于一切了。
  萧红和我认识的时候,是在一九三八年春初。那时山西还很冷,很久生活在军旅之中,习惯于粗犷的我。骤睹着她的苍白的脸,紧紧闭着的嘴唇,敏捷的动作和神经质的笑声,使我觉得很特别,而唤起许多回忆,但她的说话是很自然而真率的。我很奇怪作为一个作家的她,为什么会那样少于世故,大概女人都容易保有纯洁和幻想,或者也就同时显得有些稚嫩和软弱的缘故吧。但我们都很亲切,彼此并不感觉到有什么孤僻的性格。我们尽情地在一块儿唱歌,每夜谈到很晚才睡觉。当然我们之中在思想上,在感情上,在性格上都不是没有差异,然而彼此都能理解,并不会因为不同意见或不同嗜好而争吵,而揶揄。接着是她随同我们一道去西安,我们在西安住完了一个春天。我们痛饮过,我们也同度过风雨之夕,我们也互相倾诉。然而现在想来,我们谈得是多么地少啊!我们似乎从没有一次谈到过自己,尤其是我。然而我却以为她从没有一句话是失去了自己的,因为我们实在都太真实,太爱在朋友的面前赤裸自己的精神,因为我们又实在觉得是很亲近的。但我仍会觉得我们是谈得太少的,因为,像这样的能无妨嫌、无拘束、不须警惕着谈话的对手是太少了啊!
  那时候我很希望她能来延安,平静地住一时期之后而致全力于著作。抗战开始后,短时期的劳累奔波似乎使她感到不知在什么地方能安排生活。她或许比我适于幽美平静。延安虽不够作为一个写作的百年长计之处,然在抗战中,的确可以使一个人少顾虑于日常琐碎,而策划于较远大的。并且这里有一种朝气,或者会使她能更健康些。但萧红却南去了。至今我还很后悔那时我对于她生活方式所参预的意见是太少了,这或许由于我们相交太浅,和我的生活方式离她太远的缘故,但徒劳的热情虽然常常于事无补,然在个人仍可得到一种心安。
  我们分手后,就没有通过一封信。端木曾来过几次信,在最后的一封信上(香港失陷约一星期前收到)告诉我,萧红因病始由皇后医院迁出。不知为什么我就有一种预感,觉得有种可怕的东西会来似的。有一次我同白朗说:“萧红决不会长寿的。”当我说这话的时候,我是曾把眼睛扫遍了中国我所认识的或知道的女性朋友,而感到一种无言的寂寞。能够耐苦的,不依赖于别的力量,有才智、有气节而从事于写作的女友,是如此其寥寥啊!
  不幸的是我的杞忧竟成了现实,当我昂头望着天的那边,或低头细数脚底的泥沙,我都不能压制我丧去一个真实的同伴的叹息。在这样的世界生活下去,多一个真实的同伴,便多一分力量,我们的责任还不只于打于局面,指示光明,而还是创造光明和美丽;人的灵魂假如只能拘泥于个体的褊狭之中,便只能陶醉于自我的小小成就。我们要使所有的人都能有崇高的享受,和为这享受而做出伟大牺牲。
  生在现在的这世界上,活着固然能给整个事业添一分力量,而死对于自己也是莫大的损失。因为这世界上有的是戮尸的遗法,从此你的话语和文学将更被歪曲,被侮辱;听说连未死的胡风都有人证明他是汉奸,那么对于已死的人,当然更不必贿买这种无耻的人证了。鲁迅先生的“阿Q”曾被那批御用文人歪曲地诠释,那么《生死场》的命运也就难免于这种灾难。在活着的时候,你不能不被逼走到香港;死去,却还有各种污蔑在等着,而你还不会知道;那些与你一起的脱险回国的朋友们还将有被监视和被处分的前途。我完全不懂得到底要把这批人逼到什么地步才算够?猫在吃老鼠之前,必先玩弄它以娱乐自己的得意。这种残酷是比一切屠戮都更恶毒,更需要毁灭的。
  只要我活着,朋友的死耗一定将陆续地压住我沉闷的呼吸。尤其是在这风雨的日子里,我会更感到我的重荷。我的工作已经够消磨我的一生,何况再加上你们的屈死,和你们未完的事业,但我一定可以支持下去的。我要借这风雨,寄语你们,死去的,末死的朋友们,我将压榨我生命所有的余剩,为着你们的安慰和光荣。那怕就仅仅为着你们也好,因为你们是受苦难的劳动者,你们的理想就是真理。
  风雨已停,朦朦的月亮浮在西边的山头上,明天将有一个晴天。我为着明天的胜利而微笑,为着永生而休息。我吹熄了灯,平静地躺到床上。
  一九四二年四月二十五日
  4、记游桃花
  丁玲
  天蒙蒙亮的时候,隔着玻璃窗户不见一点红霞,天色灰暗,只有随风乱摆的柳丝,我的心就沉重起来了。南方天气,老是没一个准,一会下雨,一会天晴,要是又下起雨来,我们去桃花坪的计划可就吹了。纵使少年时代等着上哪儿去玩的兴头、热忱和担心,非常浓厚地笼罩着我。
  我们赶快起身,忙着张罗吃早钣。机关里很多见着我们的人,也表示说道:"今天的天气很难说咧。"好象他们知道了我们要出门似的。真奇怪,谁问你们天气来着,反正,下雨我们也得去不过,我们心里也换确同天气一样,有些灰,而且阴晴不定着咧。
  本来昨天约好了杨新泉,要他早晨七点钟来我们这里一道吃早钣,可是快八点了,我们老早把饭吃好了,还不见他来。人一定不来了,他一定以为天气不好,我们不会去,他就不来了,他一定已经各自走了,连通知我们一声也不通知,就回家去了,这些人真是!我一个人暗自在心里嘀咕,焦急地在大院子里的柳树林下徘徊。布谷鸟在远处使人不耐的叫唤着。
  忽然从那边树林下转出来两个人,谁呢,那走在后边的矮小个儿,不正是那个桃花坪的乡去书杨新泉么?这个人个子虽小走路却麻利,他几下就走到我面前,好象懂得我的心事一样,不等我问就说起来了。"丁同志,你没有等急吧。我交待了一点事才来,路不远,来得及。"他说完后不觉地也看了看天,便又补充道:"今天不会下雨,说不定还会晴。"他说后便很自然地笑了。
  不知怎么搞的,我一下就相信了他,把原来的担心都赶走了,我的心陡然明亮,觉得今天是个好天气。正象昨天一样:昨天下午我本来是很疲乏了,什么也不想干,但杨新泉一走进来,几句话就把我的很索然的情绪变得很有兴致;我立刻答应他的邀请,他要请我吃粑粑,这还是三十年前我在家读书的时候吃过的,后来在外边也吃过很多样子的年糕,但总觉得不如小时吃的粑粑好。杨新泉他要请我吃粑粑,吃我从前吃过的粑粑,那是我多么向往和等待啊!
  我们一群人从汽车到七里桥。七里桥这地方,我小时候去过,是悄悄地和几个同学去看插秧的,听说插秧时农民都要唱秧歌,我们赶去看了,走得很累,满身大汗,采了许多野花,却没有听到唱歌。我记得离城不近,足足有七八里,可是昨天杨新泉却告诉我一出城就到。我当时想,也许他是对的,这多年来变化太大了,连我们小时住的那条街都没有有了,七里桥就在城边是很可能的。可是我们还是走了好一会,才走到堤上,这堤当然是新的,是我没见过的,但这里离城还是有七八里路。我没有再问杨新泉。他呢,一到堤上就同很多人打招呼,他仿佛成了主人似的抢着张罗雇船去了。
  我们坐上一个小篷篷船。年老的船老板扬着头望着远处划开了桨,我们一下就到了河中心,风吹着水,起着一层层鱼鳞一样的皱纹,桨又划开了它。船在身子底下微微晃动,有一种生疏而又亲切的感觉。
  我想着我小时候有一次也正是坐了一个这样的小篷篷船下乡去躲"反",和亲戚家的姑娘们一道,好象也正是春天。我们不懂得大人们正在如何为时局发愁,我们一到船上就都高兴了起来,望着天,望着水,望着岸边上的小茅屋,望着青青的草滩,我们说不完的话,并且唱了起来。可是带我们去的一个老太太可把我们骂够了,她不准我们站在船头上,不准我们说话,不准我们唱歌,要我们挤挤地坐在舱里。她说城里边有兵,乡下有哥弟会,说我们姑娘们简直不知道死活呢……。可是现在呢,我站在船头上,靠着篷边,我极目望着水天交界的远处,风在我耳边吹过,我就象驾着云在水上漂浮。我隔着船篷再去望老板,想找一点旧日的印象,却怎么也找不到。他好象对划船很有兴致,也好象是来游玩一样,也好象是第一次坐船一样,充满着一种自其乐的神气。
  船转过一个桥,人们正在眺望四周,小河却忽然不见了,一个大大的湖在我们面前,一会儿我们就置身在湖中了,两岸很宽,前面望不到边,这意外的情景使我们都惊喜起来,想不到我们今天来到这里游湖。可是也使我们担忧今天的路程,那里会是杨新泉所说的只一二十里路呢。于是有人就问:"杨新泉,到你们家究竟有多远?"
  "不远。过湖就到。"
  "这湖有多少里?船老板?"
  "这湖么,有四十里吧。"
  "没有,没有,"杨新泉赶忙辩说着,"我们坐船那一回也不过走两个多钟头。"
  "两个多钟头?你划吧,太阳当顶还到不了呢。"
  杨新泉不理他,转过脸来笑嘻嘻的说道:"丁同志,我包了,不会晚的,你看,太阳出来了,我说今天会晴的。"
  我心里明白了,一定是他说了一点小谎,可是他是诚恳的。这时还有人逼着问,到底桃花坪有多远。杨新泉最后只好说,不是四十里,只有三十七里,当他说有三十七里的时候,也并不解释,好象第一次说到这路程似的。只悄悄地望了一望我。
  他是一个很年青的人,二十三岁,身体并不显得结实,一看就知道是受过折磨的。他的右手因小时放牛,挨了东家的打,到现在还有些毛病,可是他很精干,充满了自信和愉快。你可以从他现在的精明外想象到他的多变的、挫折的幼年生活,但一点也找不到过去的悲苦。他当小乞丐,八岁就放牛,挨打,从这个老板家里转到那个老板家里,当小长工,他有父亲母亲、弟弟、妹妹,他却没有过家,他们不当长工,就是当乞丐。昨天他是多么的率直的告诉我道:"如今我真翻身翻透了,我什么都有啦,我翻身得真快啊!我的生活在村子里算不得头等,可是中间格格,你看,我年前做粑粑都做了不少米啦。"
  我告诉同去的几个人,他是到过北京,见过毛主席的。大家都对他鼓掌,便问他去北京的情形。他就详细地讲述他参观石景山钢铁厂,参观国营农场的感想。我问船老板知道这些事情不,他答道:"怎么会不知道?见毛主席那不是件容易事。杨新泉那时是民兵中队长,我们这一个专区,十来个县只选一个人去去北京参加十月一号的检阅。毛主席还站在天安门上向他们喊民兵同志万岁。几十万人游行,好不热闹……"大家都听笑了,又问,"你看见了么?"他也笑着答:"那还想不出来?我没有新眼得见,我是新耳听得的,杨新泉在我们乡做过报告,我们是一个乡的啦!"
  当杨新泉同别人说到热闹的时候,船老板又轻轻对我说:"他看着他长大的,小时候光着屁股,拖着鼻涕,常常跟着妈讨饭,替人家放牛,很能做事,也听话,受苦孩子嘛,不过看不出有什么出息。一解放,这孩子就参加了工作,当民兵,当农会主席,又去这里又去那里,一会儿代表,一会儿模范,真有点搞不清他了,嘿,变得可快,现在是能说能做;大家都听他,威信还不小呢。"
  我看杨新泉时,他正在讲他怎样的参加减租退押工作,怎样搞土地改革。他的态度没有夸耀的地方,自自然然,平平常常。可是气势很壮,意思很明确、简切。
  太阳已经很高了,我们都觉得很热,可是这个柳叶湖却越走越长。杨新泉这时什么也不说,他跨到船头,脱去上身的小棉袄,就帮助划起桨来。他划得很好,我们立刻赶过了几只船,那些船上的人也认得他们,和他们打招呼,用热烈的眼光望着我们。
  还不到十二点,船就进了一人不叉港,停泊在一个坡坡边。这里倒垂着一排杨柳,柳丝上挂着绿叶,轻轻的拂在水面。我们急急的走到岸上,一眼望去全是平坦坦的一望无际的水田,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地,浓浓的厚厚的铺着一层黄花,风吹过来一阵阵的甜香。另一些地里的紫云英也开了,淡紫色的,比油菜花显得柔和的地毯似的铺着,稍远处蜿蜒着一抹小山,在蓝天上温柔的、秀丽的画着一些可爱的线条。那上边密密的长满树林,显得翠生生的。千百条网似的田堰塍平铺了开去。在我们宽阔的胸怀里,深深地呼吸到滋润了这黑泥土的大气,深深的感到这桃花坪的丰富的收成,和和平的我们的人的生活。我们都呆了,我们又清醒过来,我们不约而同的都问起来了:
  "你的家在哪里?"
  "桃花坪,怎么没有看见桃花呀?"
  "你们这里的田真好啊!"
  杨新泉走在头里,指着远远的一面红旗飘扬的地方说道:"那就是我的家。我住的是杨家祠堂的横屋,祠堂里办了小学。那红旗就是学校的。"
  我们跟在他后边,在一些弯弯曲曲的窄得很不好走的堰塍上走着,泥田里有些人在打挖荸荠,我们又贪看周围的景致,又担心脚底下。温柔的风,暖融融的太阳,使我们忘却了时间和途程。杨新泉又在那里说起他的互助组。他说:
  "咱们去年全组的稻谷平均每亩都收到七百斤。我们是采用了盐水选种。今年我们打算种两季稻,每亩地怎样也能收一千斤。那样,我们整个国家要收多少呀,那数止字可没法算,那就真是为国家增产粮食啊!这对于农民自己也好呀!"
  他又答复别人的问话:"要搞合作社呢,区上答应了我们,这次县上召集我们开会,就是为了这事。我今年一定要搞起来,我要不带头那还象话,别人说要说话了,说我不要紧,是说共产党呀!"
  有人又问他的田亩,又算他的收成,又问他卖了多少粮给合作社。他也是不假思索的答道:
  "我去年收了不少。我们全家八口人有十七亩来田,没有旱地,我们收了八千斤谷子,还有一点别的杂粮。我还了一些账,把一千五百斤余粮卖给了合作社。"他说到这里又露出一丝笑容。他不大有发出声音的笑,却常常微微挂着一丝笑。我总觉得这年青人有那么一股子潜藏的劲,坦率而不浮夸。
  走到离祠堂很近时,歌声从里面传了出来,我们看见一个长得很开朗的,穿着花洋布衫的年轻的妇女匆匆忙忙从祠堂里走出来,望了我们几眼赶快就跑进侧面的屋子去了。杨新泉也把我们朝侧屋里让,门口两个小女孩迎面跑出来,大的嚷着:"大哥哥!大哥哥!你替我买的笔呢?"小的带点难为情的样子自言自语的念道:"扇子糖,扇子糖。"
  这屋子虽是横屋,天井显得窄一点,可是房子还不错。我们一进去就到了他们的中间堂屋,在原来"天地国亲师"的纸条子上,贴了一张毛主席像,纸条子的旧印子还看得见。屋中间一张矮四方桌子,周围有几把小柳木椅子,杨新泉一个劲儿让大家坐。我们这群同去的人都不会客气,东张西望的,有人走进右手边的一间屋子里去了,在那里就嚷道:"杨新泉,这是你的新房吧。大家来看,这屋子好漂亮啊!"
  我跟着也走了进去,第一眼我看见了一个挂衣架,我把衣朝上边一挂,脑子里搜索着我的印象;这样的西式衣架我好象还是第一次在农村里看见。我也笑起来了,"哈哈,这是土改分的吧,你们这里的地主很洋气呢。"于是我又看见了一张红漆床,这红漆床我可有很多年没有看见了,我走上这床的踏板,坐在那床沿上。杨新泉在床上挂了一幅八成新的帐子,崭崭的被单,一床湘西印花布的被面。两个枕头档头绣的有些粗糙的花。这床虽说有些旧了,可是大部分的红漆还很鲜明,描金也没有脱落,雕花板也很细致,这不是一张最讲究的湖南八步大床,可也决不是一个普通人家能有的东西。这样的床同我很熟悉,小时候我住在我舅舅家,姨妈家,叔叔、伯伯家都是睡在这样的床上的。我熟悉这些床的主人人,我更熟悉那些拿着抹布擦这个床的丫头们,她们常常用一块打湿了细长的布条在这些床在这些床的雕花板的眼里拉过来拉过去,她们不喜欢这些漂亮的床。我在那些家庭的身份应应该是客人,却常常被丫头们把我当着知心的朋友。我现在回来了,回到小时候住过的地方,谁是我最亲爱的人?是杨新泉。他欢迎我,他怕我不来他家里把四十里湖说成二十里,他要煮粑粑给我吃,烧冬苋菜给我吃,炒腌菜给我吃。我也同样只愿意到他们家里来,我要看他过的日子,我要了解也的思想,我要帮助他,好象我们有过很长的很亲密的交情一样。我现在坐在他的床上,红漆床上,我是多么的激动。这床早就该是你们的。你的父亲做了一辈子长工,养不活全家,故你们母子挨打受骂,常常乞讨,现在把这些床从那些人手里拿回来,给我们自己人睡,这是多么应该的。我又回想到我在华北的时候,我走到一间小屋子去,那个土炕上蹲着一个老大娘正哭呢,她一看见我就更忍不住抱着我大哭,我安慰她,她抖着她身旁的一床烂被,哼着说:"你看我怎么被补呀,我找不到落针的地方……"她现在一定也很好了,可是多长时间的酸苦呀!……
  我是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流眼泪的,我站了起来向杨新泉道:"你的妈呢,你的爹呢,他们两位老人在哪里,你领我们去看他。"
  我们在厨房里看见两个女人,一个就是刚才在门外看见的那个年青穿花衣裳的,是杨新泉去年秋天结婚妻子。一个就是杨新泉的妈。他妻子腼腼腆腆的望着我们憨笑,灶火把她的脸照得更红,她的桃花围兜的口袋里插着国语课本。我们明了她为什么刚刚从小学跑出的原因了。她说她识字不多,但课本是第四册。她不是小学校学生,她是去旁听的。
  我用尊敬的眼光揸杨新泉的妈,我想着她一生的艰苦的日子,她的粗糙的皮肤和枯干的手写上了她几十年的风霜,她的眼光虽说还显得很尖利,她的腰板虽说还显得很硬朗,不象风烛残年,是一个劳动妇女的形象,但总是一个老妇人了,我正想同她温存几句,表示我对她的同情。可是她却用审查的眼光看了一看我,先问起我的年龄;当她知道了我同她差不多大小,她忽然笑了,向她媳妇说道:"你看,她显得比我大多了吧,我一眼就看出来了。"她马上又返过脸来笑着安慰我:"你们比我们操心,工作把你们累的,唉,全是我了我们啊!现在你来看我们来了,放心吧,我们过得好咧。"是的,她的话是对的。她很年青,她的精神是年青的。她一点也不需要同情,她还在安排力量建设更美满的生活,她有那样小的孩子,门口那两个孩子都是她的小女儿。几十年的挣扎没有消磨掉她的生命力。新的生活,和生活的远景给了她很大幸福希望。她现在才有家,她要从头好好管理它,教育子女。她看不见,也没有理会她脸上的皱纹,和黄的稀疏的头发。我一点也没有因为她的话有什么难受,我看见了一个健康的、充满活力的灵魂。我喜欢这样人,我赞美她的精力,我说她是个年青的妇女,我鼓励她读书,要她管些村子上的事。
  我们又到外边去玩,又去参观学校,这个小学校有五个教室,十来个班次,有五个教员,二百多学生。这个乡也同湖南其它乡一样,一共有三个小学校。看来学龄儿童失学的情形是极少有的了。我们去时,孩子们刚下课,看见这一群群的陌生人,便一堆堆的跟在后面,一串串的围上来,带着惊喜和诧异的眼光,摸着我的同伴的照像机纷纷问道:
  "你们是来跟我们打针的?""不是打针的?那你们是来帮助生产的?"
  "我知道,你们是来检查工作的!"
  杨新泉那个小妹妹也挤在我们一起来玩了,她扎了一根小歪辫子,向我们唱儿歌,那些多么熟悉的儿歌啊!这些歌我也唱过的,多少年了,现在我又听到。我忽然在她身上看到了我自已,看见了我的童稚的时代,我也留过这样的头,扎个歪辫子,我也用过这样的声调讲话和唱儿歌,我好象我也曾这样憨气,和逗人喜欢。可是我在她身上却看见了新的命运,她不会象我小时的那样生活,她不会走我走过的路,她会很幸福的走着她这一代的平坦的有造就的大路,我看见她的金黄色的未来!我紧紧地抱着她,亲她,我要她叫我妈妈,我们亲密地照了一个像。
  我的同伴们又把杨新泉的一些奖状从抽屉里翻出来了。原来他曾参加过荆江分洪的工程,他在那里当中队指导员,当过两次劳动模范。工作开始的时候,他的劳动力是编在乙等的,我们从他的个子看来觉得只能是乙等。可是他在乙等却做甲等的工作。他的队在他的领导下也总是最先完成任务。他讲他的领导经验时也很简单:"我相信共产党,我的一切是中国人民翻了身才有的,我要替人民做事。我要把一切事情都做得最好。"从荆江回来他就参加了党。
  我们吃了一顿非常好的饭,没有鸡,(他们要杀的,我们怎样也不准他杀。)没有肉,(这里买不到)只有一条腊鱼;可是那腌菜,那豆腐乳,那青菜是那么的带着家乡的风味;特别是粑粑,我还是觉得那是最好吃的。
  饭后我们又和他谈了一些关于合作社的问题,已经四点钟了,他还要去乡政府开会,我们计算路程,也该回去了。他怎么样也要送我们到河边。我们便又一道走了回来,这时太阳照在那边山上,显得清楚多了,也觉得更近了一些,我们看见一团团的、云彩一样白色的东西浮在山上。那是什么呢?杨新泉说:"那里么,那是李花呀!你们再仔细看看,那白色的里面就夹着红色的云,那就是桃花呀!以前我们这里真多,真不枉叫桃花坪。不过我们这里桃花好看,桃子不好,尽是小毛桃,就都砍了,改种了田,只有那山和靠山边的地方还留得不少。现在你们看见桃花了吧。"
  我们只在这里呆了几个钟头,却有无限的留恋,我们除了勉励这年青人还有什么话说呢?杨新泉也殷殷的叮嘱我们,希望我们再来。他说:"丁同志!别人已经告诉我你是谁了,你好容易才回到几十年也没回来过的家乡,我从心里欢迎你来我家里,看看我们的生活,我怕你不来,就隐瞒了路程,欺骗了你。我还希望你不走呢,你就住在我们这里吧,帮助我们桃花坪建设社会主义吧。"
  我们终于走了。这青年在坡上立了一会,一转身很快就不见了。他是很忙的,需要他做的事可多呢。他能做的。他是新的人!我虽说走了,不能留在桃花坪,可是我会帮助他的,我一定会帮助他的。
  太阳在向西方落去,我也落在沉思中,傍晚的湖面显得更宽阔,慢慢月亮出来了,多么字根表的湖呵!四周围一点声音都没有,渔船上挂着一盏小小的红灯,船老板一个劲的划着。我轻轻的问他:"你急什么呢?"我是很舍不得这湖呵,很舍不得这一天要过去,很希望他能帮助我多留一会儿,留住这多么醉人的时间
  船老板也轻轻的答应我:"我还要赶到城里去看戏呢,昨天我没有买到票,今天已经有人替我买了,是好戏,秦香莲呢。我们很难得看戏,错过了很可惜。我们还是赶路吧,我看你们也是很累了。"
  这样,我们就帮助他荡桨,我们很快就到了堤边。我们并不累,我们很兴奋,我们明天有很多的事,新的印象又要压过来,但我们永远也忘不了这一天。这里不只是有了湖南秀丽的山水,不只是有了媚的春光,不只是因为看见了明朗热情的人,而且因为一切都是新的呵!一切都使我充满了欣喜,充满了希望,使我不得不引起许多感情世界就是这样变了,谱得这样好!虽说我们还能找出一些旧的踪影来,可是那是多么的无力;我们就在这样的生活之中,就在这样的新的人物之中,获得了多少的愉快,和增加了多少力量啊!我怎能不把这一次的游玩记下来呢,那怕它只能记下我的感情的很小的一部分。桃花坪,桃花坪呀,我是带着无比的怀恋和感谢激情来写到你,并且拿写你来安慰我现在的不能平静的心情
  一九五四年三月十日
    5、五月
  是一个都市的夜,一个殖民地的夜,一个五月的夜。
  恬静的微风,从海上吹来,踏过荡荡的水面;在江边的大厦上,飘拂着那些旗帜:那些三色旗,那些星条旗,那些太阳旗,还有那些大英帝国的旗帜。
  这些风,这些淡淡的含着咸味的风,也飘拂在酒醉的异国水手的大裤脚上,他们正从酒吧间、舞厅里出来,在安静的柏油路上蹒跚而行,徜徉归去。
  这些风,这些醉人的微风,也飘拂在一些被香脂涂满了的颊上,那个献媚的娇脸,还鼓起那轻扬的、然而也倦了的舞裙。
  这些风,也吹着码头上的苦力,那些在黄色的电灯下,掮着、推着粮食袋、煤炭车,在跳板上,在鹅卵石路上,从船上到堆栈,从堆栈到船上,一趟,两趟,三十趟,四十趟,无休止地走着。手脚麻了,软了,风吹着他们的破衫,吹着滴下的汗水,然而,他们不觉得。
  这些风也吹着从四面八方,从湖北、安徽,从陕西、河南,从大水里逃来的农民们,风打着他们饥饿的肚子,和着呜咽的妻儿们的啼声。还有那些被炮火毁去家室的难民,那些因日本兵打来,在战区里失去了归宿的一些贫民,也麇集在一处,在夜的凉风里打抖,虽说这已经是倦人的五月的风。这些风,轻轻地吹散着几十处、几百处从烟筒里喷出的滚滚浓烟,这些污损了皎皎星空的浓烟。风带着煤烟的气味,也走到那些震耳的机器轧响的厂房里,整千整万的劳力在这里消耗着,血和着汗,精神和着肉体,呻吟和着绝叫,愤怒和着忍耐,风和着臭气、和着煤烟在这拥挤的人群中,便停住了。
  在另外一些地方,一些地下室里,风走不到这里来,弥漫着使人作呕的油墨气。蓝布的工人衣,全染污成黑色。在微弱的灯光底下,工人熟练地从许多地方捡着那些铅字,挤到一块地方去。全世界的消息都在这里跳跃着,这里用大号字排着的有——
  东北义勇军的发展:这些义勇军都是真正从民众里面,由工人们、农民们组织成的。他们为打倒帝国主义,为反对政府的不抵抗,为争取民族的解放和劳苦大众的利益而组织在一块,用革命战争回答着帝国主义的侵略。他们一天天加多,四方崛起。不仅在东北,这些义勇军,这些民众的军队,在许多地方都出现了。
  这里也排着有杀人的消息:南京枪毙了二十五个,湖南抓去了一百多,杀了一些,丢在牢里一些。河北有示威,抓去了一些人,杀了,丢在牢里了。广州有同样的消息,湖北、安徽也同样,上海每天都戒严,马路上布防着武装的警察、外国巡捕和便衣包探,四处街口都有搜查的,女人们走过,只穿着夹袍的,也要被摸遍全身。然而传单还是发出了,示威的事还是常常遇到,于是又抓人,杀了些,也丢在牢里一些。
  这里还排着各省会和乡村的消息:几十万、几百万被水毁了一切的灾民,流离四方,饿着、冻着,用农民特有的强硬的肌肉和忍耐,挨过了冬天,然而还是无希望。又聚在一块,要求赈谷,那些早就募集了而没有发下的;要求工作,无论什么苦工都可以做,他们不愿意摊着四肢不劳动。然而要求没有人理,反而派来了镇压的队伍,于是他们也奋起了。还有那些在厂里的工人,在矿区里的工人,为了苛刻的待遇,打了工头,也罢工了。
  另外却又有着惊人的长通讯稿和急电:漳州“失守”了。没有办法,队伍退了又退,旧的市镇慢慢从一幅地图上失去,然而新的市镇却在另一幅地图上标出来,沸腾着工农的欢呼,呼啸着红色的大旗,这是新的国家呀!
  铅字排着又排着,排完律师们的启事,游戏场的广告,返老还童……又排到那些报屁股,绮靡的消闲录,民族英雄的吹嘘、麻醉、欺骗……排完了,工人们的哈欠压倒眼皮,可是大的机器还在转动,整张报纸从一个大轮下卷出,而又折摺在许多人的手中。
  屋子里还映着黄黄的灯光,而外边在曙色里慢慢亮了。太阳还没有出来,满天已放着霞彩,早起的工人,四方散开着。电车从厂里开出来了,铁轮在铁轨上滚,震耳的响声洋溢着。头等车厢空着,三等车里挤满了人。舢板在江中划去又划来。卖菜的,做小生意的,下工的,一夜没有睡、昏得要死的工人群,上工的,还带着瞌睡的,男人女人、小孩,在脏的路上,在江面上慌忙地来来去去。这些路、这些江面是随处都留有血渍的,一些新旧的血渍,那些牺牲在前面的无产者战士的血渍。
  太阳已经出来了。上海市又翻了个身,在叫嚣、喧闹中苏醒了。如水的汽车在马路上流,流到一些公司门口。算盘打得震天响,数字使人眼花。另一些地方在开会,读遗嘱,静默三分钟,随处是欺骗。
  然而上海市要真的翻身了。那些厂房里的工人,那些苦力,那些在凉风里抖着的灾民和难民,那些惶惶的失业者,都默默地起来了,团聚在一起,他们从一些传单上,从那些工房里的报纸上,从那些能读报讲报的人的口上,从每日加在身上的压迫的生活上,懂得了他们自己的苦痛,懂得了许多欺骗,懂得了应该怎样干,于是他们无所畏惧地向前走去,踏着那些陈旧的血渍。
  彭德怀速写
  “一到战场上,我们便只有一个信心,几十个人的精神注在他一个人身上,谁也不敢乱动;就是刚上火线的,也因为有了他的存在而不懂得害怕。只要他一声命令‘去死!’我们就找不到一个人不高兴去迎着看不见的死而勇猛地冲上去!我们是怕他的,但我们更爱他!”
  这是一个二十四岁的青年政治委员告诉我的。当他述说这一段话的时候,发红的脸上隐藏不住他的兴奋。他说的是谁呢?就是现在我所要粗粗画几笔的彭德怀同志,他现在正在前方担任红军的前敌副总指挥。
  穿的是最普通的红军装束,但在灰色布的表面上,簿薄浮着一层黄的泥灰和黑色的油,显得很旧,而且不大合身,不过他似乎从来都没有感觉到。脸色是看不清的,因为常常有许多被寒风所摧裂的小口布满着,但在这不算漂亮的脸上有两个黑的、活泼的眼珠转动,看得见有在成人的脸上找不到的天真和天真的顽皮。还有一张颇大的嘴,充分表示着顽强,这是属于革命的无产阶级的顽强的神情。每一遇到一些青年干部或是什么下级同志的时候,看得出那些昂奋的心都在他那种最自然诚恳的握手里显得温柔起来。他有时也同这些人开玩笑,说着一些粗鲁无伤的笑话,但更多的时候是耐烦地向他们解释许多政治上工作上的问题,恳切地显着对一个同志的勉励。这些听着的人便望着他,心在沉静了,然而同时又更奋起了。但一当他不说话沉思着什么的时候,周围便安静了,谁也惟恐惊扰了他。有些时候他的确使人怕的,因为他对工作是严格的,虽说在生活上是马马虎虎;不过这些受了严厉批评的同志却会更爱他的。
  拥着一些老百姓的背,揉着它们,听老百姓讲家里事,举着大拇指在那些朴素的脸上摇晃着说:“呱呱叫,你老乡好得很……”那些嘴上长得有长胡的也会拍着他,或是将烟杆送到他的嘴边,哪怕他总是笑着推着拒绝了。后来他走了,但他的印象永远留在那些简单的纯洁的脑子中。
  河西途中
  大营房的院子里,层层密密围了许多穿军装的青年,他们每个人的脸上,都有着欢笑的光彩闪耀。他们谈笑着,议论着。在当中,一部分是装束整齐,绑带贴实地紧裹在腿上,草鞋踏在脚底,各色背包背在背上,红光满面的脸,说明着他们气饱力足。一副出征英雄的伟姿,早把另一部分送行人们的心,鼓动成高兴与激昂,忘了世俗的离别的悲哀。
  七个驮着行李的小驴子在前头一摇一摆的移着脚步,鲜红的团旗在队列前头迎风招展。陕北公学的同学列着队,预先赶到路中。当太阳从山腰探出脸来的时候,静穆的晨空中,被“欢送战地服务团上前线”,“争取抗战胜利”……的口号声,雄壮的歌声所充满。这样一直延展到土围子边,辽阔的草地上映着排列的拖长着的人影,歌声响到被太阳晒着的岩石上,飘到不倦地汩汩响着的延水上,天地似乎也在飞跃,跟着上百成千的喉咙,跟着上百成千跳荡的心。风跟着人跑,刮着前边的红旗刷刷直叫。
  送了一程又一程,西战团的队伍停住了,向后转喊着话,答谢他们的欢送。在响震天地的热烈口号声中,结束了这个雄壮的场面。
  我们唱着走着过了川口,不知不觉地便到了预定的宿营地——四十里铺了。团员们卸了装,马上便分散到各窑洞里去调查当地情形和向他们宣传。这样的村庄是在陕北任何地带都可见到的,二十来家,安居乐业,但对日本鬼,他们无论妇孺,都表示深恨入骨。有贫农会,会长即是农民,穿着破烂的布衣,戴旧草帽,由山里赶来为我们预备一切。和他们畅谈时事,满口术语,真像一个大知识分子。
  ……
  6、中国春天
  ——为苏联《文学报》而写
  今天,是一九五二年春天的日子,是温和的阳光落在我书桌上的时候,是雪在悄悄融化的时候,是我阔步走在莫斯科广场的时候,是苏联的和平建设,高度的文化教育着我的时候,一个题目来到我的生活里面。它象淡黄色的阳光一样来到我的书案上。它清楚地美丽地被写在我的洁白的稿纸之上,它深刻地印入我的脑子里:啊,“中国春天”,中国春天啊!“中国”这个字不就是春天的化身么?当你想起中国的时候,你就看见无处不是新鲜,一切新事物都在绚丽的阳光之下,在温柔的和风之下发芽,蓬蓬勃勃地生长着,四处都感觉得到有一种不可压制的力量。这个力量正如果戈理所形容过的永远追不着的三驾马车,“地面在它底下飞扬着尘土,桥在发吼,一切都留在它的后面。”中国啊!中国正在奔向光明,奔向集体化,奔向毛泽东所指示的方向。
  “中国”,春天中国,当我要为你讴歌的时候,从我的心中,好象升起了一股喷泉。我无法清理这些汹涌的热情,也来不及找到恰当的语言。我羡慕莫斯科大戏院的歌手,他们的确能把他们所要表现的,所应该表现的情感,倾泻无余,而又恰如其分地感染着人们的心。但我不管这些,我要欢呼!我要用我的全力欢呼:中国!人民的中国,毛泽东的中国啊!你带来了浓郁的春的气息,百花齐放;带来了生命,活泼有力而且是温暖幸福
  然而,当我为你讴歌的时候,为你的今天而讴歌的时候,我却不得不想起了你的昨天——严寒的冬天。你曾经用过多么艰难的步子,走了一个长长的历史阶段。你在几十年之中,把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翻了一个身,你使五万万人都自由地站立起来,你打倒了几千年的封建制度,你在自己的领土上消灭了万恶的法西斯、帝国主义侵略者。你发扬了中国人民传统的美德,勤劳和勇敢;你又在肃清资产阶级所留下的腐化的庸俗的思想中国是在斗争之中长大的,她还在斗争中。她为着她的理想,要战胜一切阻碍她前进的力量
  现在,让我们回到一个古老的时代去吧。是果戈理的时代,是托尔斯泰的时代,是雪甫琴科的时代,是高尔基的童年时代,我诞生了,诞生在中国的二十世纪的第一个十年中。虽说在俄罗斯已经是“暴风雨中的海燕”时期,有了列宁和斯大林领导的革命,但我出生的那个乡村,有什么不同于果戈理小说中,雪甫琴科的诗句中的情形呢?今天苏联的儿童,带着红领巾,走到儿童宫去学习科学和艺术。可是,是些什么东西在那时教育着我呢?当我还是一个应当捉迷藏和跳绳的幼年,没有什么旁的,只有封建地主家庭黑暗腐朽和一切暴政,以及吃人的礼教。人们都是这样。人们得学习着忍受,锻炼坚强的意志,和储蓄着一切反抗的力量。我没有学习到什么,和我同时代的许多人一样,只学到一个思想:“旧的应该打毁,要砍断一切锁链!要冲破牢笼,为了光明,为了祖国,要做一个时代的、社会的、家庭的叛逆。”
  我也曾有过最可羡慕的青春。我应该充满了生的喜悦。我应该去跳舞、去滑冰。可是我有什么可以骄傲的呢?我只是象一只灯蛾,四处乱闯地飞,在黑暗中找寻光明。我甚至象一个老妇人,伏在地上,亲着潮湿的土地而哭泣。我觉得我的身子太轻了,负载不了这时代的苦痛。我曾在中国有名的杭州住过,这曾为中外诗人们所称赞过的地方。但我只能在山巅上高歌,以排遣我的抑郁。我甚至一点也感觉不到湖山的美丽。我也曾踯躅在旧北京的街头,如一个饕餮者贪馋地去吞食知识,想从西方文化中得到道路。我到今天还不愿仔细地去回忆那可悲的青年时代,应该象春花一样美丽时代,却填满了忧愁,愤慨,挣扎,和反抗。然而我也应该感到愉快,就在这样的年代中,我慢慢地走到了实际,我找到了真理,我和人民在一起,我站在一个多么可爱的人的麾下,毛泽东的麾下,充当一名小小的兵士。我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投身到热烈的革命的火焰当中。我们已经不再醉酒狂歌,而是举起革命的火把,唱着“起来,饥寒交迫的奴隶......”[xinfeiku.com新飞库]我们已经再不徘徊街头,而是以整齐的步伐,向反动者进军!我们是在毛泽东的指导下,开始了新的生命曾经是多么困苦的,但走过来了,走在到光明去的大道上了,走到一个有伟大理想的大道上了。我们有马克思列宁主义,我们有斯大林,我们有毛泽东!
  中国人民在毛泽东的旗帜下,进行着复杂的、曲折的、异常艰苦的革命斗争。早在一九二六年间我们就曾经胜利过。可是绅士们再也不能酣睡了,他们发抖,他们叫嚣,连知识分子的脸也变白了。于是反动者们出卖了革命,出卖了人民胜利的果实。我们还能忘记一九二七年反动者给予我们的血的教训么?我们走到哪里,哪里都在逮捕和屠杀。四处都布满了白色恐怖。但是,啊!你,毛主席,你把红旗在井冈山上高高升起,你象一线阳光照在人们心头,你象黑夜中海上的灯塔,你指引着革命的方向,鼓舞了人们的斗志,你把希望和信心传播给人们。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在南北十几个省份野火般地燃烧起来了!革命的力量聚集起来了,革命的经验在被积累着。毛主席!你知道现在的这些老区的人们是多么骄傲地谈着他们的过去,远远近近的人民又多么向往着这革命的圣地啊!
  人们最不忘的,永远要被诗人们当作歌颂的题材的,是二万五千里的长征。铁的红军,从江西走到陕北,他们在崎岖的山路上,在惊险的浪涛中,在没有飞鸟也没有野草的雪岭上,在无边无际的草泽中行进。他们还通过一个少数民族区,又通过一个少数民族区。他们前边有敌人,后边有追兵,左边是反动派,右边是地主们的武装,可是没有什么东西可以阻挡这“铁流”。他们创造了一个奇迹又一个奇迹,当一个红军的兵士在月夜草原上,想起了家乡的歌谣的时候,他跟着就想起了那睡在离他们不远的毛主席。他们就再也不能睡了,他们要守护这块土地。他们就要擦亮他们的枪,为着那个睡在他们不远地方的毛主席去杀敌。二万五千里的长征胜利了。这长征,这胜利,本身就是一首伟大的史诗。诗人们写了,留下了不少的诗篇,可是我们最爱读的,百读不厌的,写出了这气吞山河的长征的诗的,也还是这史诗最重要的创作者,毛泽东同志。我们愿意再温习一下这感情,我们愿意再朗诵这名诗:
  红军不怕远征难,万水千山只等闲。
  五岭逶迤腾细浪,乌蒙磅礴走泥丸。
  金沙水拍云崖暖,大渡桥横铁索寒。
  更喜岷山千里雪,三军过后尽开颜。
  中国革命的中心到了陕北,毛主席驻在延安。延安这小小的偏僻的山城,便成为世界的名城。抗日的统一战线在这里,抗日战争的胜利也在这里,革命的力量扩大和巩固在这里,马克思列宁主义的理论学习也在这里。延安啊!你曾经培养了多少干部、改造了多少人的思想。你那个大礼堂上,到今天还留着毛主席的题字:“实事求是”。所有在延安住过的人,都曾把你当一个家,唯一的家,都舍不得离开离开了便永远怀念。陕北的人民,原就是长于歌唱的人民,自从有了毛主席,他们就更会歌唱了,更爱歌唱了。老农民孙万福见了毛主席,口诵了很多的诗,到现在这首歌唱遍了中国二十几个省:“高楼万丈平地起,盘龙卧虎高山顶,解放区的太阳是红又红,咱们的领袖毛泽东!”农民李增正唱出了所有人们心中的话:“东方红,太阳升,中国出了个毛泽东,他为人民谋幸福,他是人民大救星。”这个歌,我在莫斯科听到过,在斯大林格勒听到过,在格鲁吉亚的首都梯比里斯也听到过。苏联的朋友们啊!我想你们会懂得我听了这陕北小调后所涌起的无尽的情感啊!
  抗日战争胜利了,解放战争胜利了,毛主席引导着我们从一个胜利到一个胜利。胜利的红旗,人民解放的红旗,和平的红旗从北往南插,从东又插到西。全中国解放了。新中国诞生了。从世界的东方,升起了曙光。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拍手欢呼。中国的解放,给世界和平增加了多少力量。新中国是站在拥护和平的一面,站在苏联的一面,站在斯大林同志的这一面!
  那一天,一九四九年的十月一日。北京的天,蓝湛湛的,北京的人们穿着新衣,心里被烧着似的兴奋,心随着歌声,随着“万岁”的呼声飞向一个地方:天安门。人的河流也奔向天安门。天安门前的广场上是一片人的海,旗帜的海,红色的波浪翻滚着。人们重复着一个声音:“毛泽东万岁!”人人仰首望,天安门上也站满了人,人人在人丛中找,啊,那个高大的个子正是人民心上的人。啊!毛泽东!啊,毛主席!我们要永远跟着你,永远服务于人民,做一个不掉队的小兵。这一天,毛主席站出来了,人人都看见了他,他的声音响彻了天安门,响彻了北京,响彻了全中国,也响彻了全世界。他宣布了新中国的诞生,中央人民政府的成立。新的一切,便从这一天开始了。春天来了,中国春天啊!
  在春天中国,人民的生活,起着巨大的变化。天津有一个姚大娘,她曾经这样说过;“我,是一个穷苦老婆子。过去,在日本和国民党统治的时候,挨饿受冻,受尽欺凌侮辱。我男人蹬三轮车,摔坏了腿没钱治,我儿子卖冰,拉大车,赚来的钱不够全家人吃山芋面的。孩子们饿得哭,我生小孩两天没进一口汤水,饿得眼前冒金星,从炕上摔下来......”[xinfeiku.com新飞库]可是现在呢,她说:“解放后我们的日子一步登了天,我们吃得饱,穿得暖,再也不受气。我两个儿子都在工厂有了工作。”这个姚大娘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她逮住了一个特务。人民四处表扬了她,她便又说道:“这本来是我份内的事,可是人民却那么热情地拥护我,送我很多锦旗和礼物,请我到各处做报告,报上也登了我。我心里真说不出是怎么个滋味,我黑夜睡不着觉就想:这别是做梦吧,一个穷人还能有今天?连市长见了面还和我握握手。”她猛地坐了起来,看见满屋子悬挂的耀眼的镜子,彩色缤纷的锦旗,她忽然在这些中间看见一张象片,毛主席的象片,她于是兴奋地叹道:“这是真的啊!我有了今天不就是他,毛主席、共产党给我的么?”
  人民的生活改善了,人们的要求便也不同了。七十岁的老人们也每天夹着书本去到识字班,他们不愿落在年轻人后边。湖南《大众报》在报纸上讨论土地改革、生产、时事问题,有一千个左右的农民很热情地写稿来参加讨论。全国农业劳动模范李顺达,农业生产合作社的旗帜,他在一九五一年的七月写信给毛主席,说的是他思想认识上的变化。他从一个普通农民懂得了城乡关系,懂得了工人阶级的领导作用,懂得了要关心政治,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农村里在大量地使用新的技术和新的农具,他们从变工互助慢慢地走到农业生产合作社。他们采用按劳动日计酬的办法,他们还逐渐地增加着公有的生产资料。而且在东北的北满草原上,在松花江的南岸,一个幸福的集体农庄出现了。庄员们按社会主义的原则,各尽所能,按劳分配。他们一年一年地改进了管理方法,他们有丰富的收成。他们过着幸福生活,他们每家有几间房子,房子里有电灯。他们有过节日的衣裳,书架上摆上了新书。他们读《社会发展史》,他们读《米丘林生平》,有人读《我们的目的是共产主义》,有人读《新文学教程》。这个完全理想生活实现了,这个新闻正被全国农民注意着,他们正走向苏联农民那样幸福的环境。他们的灿烂的前程,就是我们大家的远景。赶上去啊!全中国农民啊!这并不辽远,只要我们努力,我们很快便要同他们一样的哪。
  工业的成就,数不清。铁路增多了,江河畅流了。人们坐着宽敞的新的列车,飞驰着前进,车窗外展现出那么美丽的肥沃的辽阔的田野。车窗内人们听着音乐,读着书。“一定要把淮河修好”是毛主席的伟大号召,人民响应了这个号召,三百万人组成了一支雄壮的大军,他们要改变历史,要和自然斗争。工人把技术教给农民,干部团结着技术专家,他们联合在一起展开了和洪水赛跑、和时间赛跑的激烈战斗。淮河修好了,千百年来为灾为害的祸水驯服了。他们有了闸,有了水库,还要有电气化。淮河将要成为一条美丽的河,一条可爱的河了。
  工人阶级摆脱了压迫,成为国家的领导阶级后,就自然发生了主人翁的感觉,树立起新的劳动态度,生产率一天天提高,一个新纪录压倒一个新纪录。他们提出劳动竞赛,他们订立爱国公约,他们展开了技术改进和合理化建议运动。劳动模范象雨后春笋地争着出来了。这短短的白纸写不尽他们的新的成绩,和那些光荣的名字。而且他们进工人学校了,进人民大学了,进中央文学研究所了。他们的文章登在《人民日报》上,登在《工人日报》上,登在《文艺报》上,登在《人民文学》上;他们在劳动人民文化宫演了他们自己的戏,《不是蝉》这个戏自石家庄演到太原,又从北京演到上海,工人们爱看,作家们为他们开座谈会。他们要件件事都走在前边。
  人们在一切的运动中,迅速地变了样。人们抛弃了自私自利,生长了爱国主义和国际主义。抗美援朝了,人人都起来保卫和平,这里示威,那里游行。年轻人上了前线。老太太们也拿着簿子,征求人们在和平书上签名。我们的志愿军从一九五O年十月到现在一直是和朝鲜人民军并肩作战,不顾美帝国主义残酷的轰炸和全世界人民反对的细菌武器的袭击。绿山烧成黑山,黑山又被炸成黄山,土地变色了,鲜明的红旗却屹立在阵地上。在最艰难的日子里,他们把来自祖国的香烟盒中的画片钉在战壕里,“祖国啊,我要为你战斗到底!”全中国的老老小小都明白,我们的战士最可爱。他们是人民的战士,是和平的保卫者,他们永远忠于自己的神圣的职责。
  中国是胜利了,中国到处都充满了春天阳光中国正走在开满鲜花的道路上。喝水的要不忘挖井的人,是谁使我们这样?老百姓都在歌唱,是毛主席的恩情,是共产党的主张,是斯大林同志的教导和苏联人民的帮助。中苏两国人民永远的牢不可破的友谊,成了世界和平的保障。
  中国胜利了,中国四处都充满了春天阳光中国正走在开满鲜花的道路上。毛主席告诉我们: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我们还要进行长期的复杂而艰苦的斗争,才能保住我们已得的胜利,才能获得更大的胜利。中国人民一定按照毛主席的指示,逐步进到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
  今天,是一九五二年的春天的日子,是中国在原来的成就上更向前飞跃发展的时候。我跟随着中国人民,爬过了一座山,又一座山,渡过了一个浪潮又一个浪潮,到现在走进了这幸福的年代。我越活下去,我就越充满了爱。我爱新生的一切,我爱这朝气勃勃的祖国。我爱新的人民,在毛泽东教养下,一切都变得那样好的人民。我看见我们的妇女都打破了封建的锁链,得到了解放,她们在各种岗位上都和男子们一样。我看见我们的孩子们也带着红领巾,受着日趋完美的教育。我看见我们的老年人都年轻了,满怀着对世界希望。我看见落后的正在变好,劳动改造了他们。我们已不再褴褛,过去苍白的面孔上,现在已经充满了血色。中国人是多么漂亮而有精神的人物啊!我到处看见的都是阳光,我到处都感觉得到生的气息、生的力量和生的喜悦。我曾经悲叹过的、忧愁过的中国,现在到处都是欢乐,到处都听到雄壮的歌。我曾经以我的笔作为武器,去揭露黑暗,反抗暴力,现在我要以我的笔去歌颂新生活的一切。虽然在我的鬓边,已经悄悄地爬上了白发,但我却觉得好象生命才开始。我同中国一样,同中国人民一样,有的是充沛的力量。我好象成天都在诗的境界,诗的句子常常涌到我的心中,我要为中国创作,我要为毛主席而创作。我常有一个希望,让春天中国在我的创作中发芽吧,生长吧。让我好好拥抱着春天中国
  一九五二年三月写于莫斯科,四月改于北京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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