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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贞散文集

时间:2010-01-21 22:06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散文在线点击:
        

【简贞简介】:生于民国五十年十月二十日,宜兰县冬山乡人,家中务农。武渊国小、顺安国中、北投高中、台湾大学中文系毕业。曾任广告公司撰文、「联合文学」主编、「大雁书店」发行人、「远流出版公司」大众读物部副总编、「实学社」编辑总监。现专事写作。曾获全国学生文学奖大专组散文第一名、中国文艺协会文艺奖章、梁实秋散文奖、吴鲁芹散文奖、中国时报文学散文首奖、国家文艺奖、九歌年度散文奖、台北文学奖。
简贞部分散文集:
  1、水问
  台大的醉月湖记载着一个故事,关于一名困情女子投水的传说。我想,深情即是一桩悲剧必得以死来句读。而这种死也是最纯洁的。我是名弱者,欣赏了悲剧也扮演过悲剧,却在最后一幕潜逃,人是活着,热情已死。因此我写下水问。纪念那位女子并追悼自己。
  那年的杜鹃已化做次年的春泥,为何,为何你的湖水碧绿依然如今?
  那年的人事已散成凡间的风尘,为何,为何你的春闺依旧年年年轻?
  是不是柳烟太浓密,你寻不着春日的门扉?
  是不是栏杆太纵横,你潜不出涕泣的沼泽?
  是不是湖中无堤无桥,你泅不到芳香的草岸?
  传说太多,也太粗糙:说你只不过是曾经花城的孤单女子,因不慎而溺于爱的歧流断脉之中,说你的失足只是一种意外。说有人见你午夜低徊于水陆的边缘,羞怯的向陌生的行人诉说你破碎的心肠,说你千里迢迢要来赴那人的盟约,然而千里迢迢怎是你所能跋涉?日夜的次序又怎能容你轻易嵌入?你已不属于时间空间,你因而被镇于湖心水湄,再不敢向人间,向你钟爱的人间殷殷探询。你于是成了一只冷僵了的蝴蝶标本,在图鉴上注明因求偶不成而自戕,被传阅于唇齿残香的茶余饭后。
  要问你:
  天空这么温柔的包容着大地,为何你不送走今日且待明日?
  大地这么宽厚的载育着万物,为何你不掏穴别居另成家室?
  人间婚姻的手续这么简单,为何你独独择水为你最后的归宿?
  是不是你信念着,有一种无缘由而起的宇宙最初要持续到无缘由而去的宇宙最后的一种约誓,让你飘零过千万年的混沌,于此生此身为人,要在人间相寻相觅?你是离群的雁,甘愿于人间的尘网,折翅敛羽,要寻百年前流散于洪流乱烟中的另一只孤雁?你走过多少个春去秋来,多少丈人间红尘,你来到那人面前,虽然人间铸他以泥沤,你依旧认出那疲惫的面容正是你的魂梦所系,那沙哑的嗓音正是你所盼望的清脆。你从他的眼眸看出你最原始的身影,你知道,那是你们唯一的辨认。
  人间的鹊桥,虽不如天庭的绚丽,而你们愿意一砖一瓦的建筑。
  人间的气候,虽不如天庭的清朗,而你们羽翼同飞要共地坼天裂的风暴。
  人间的箪食瓢饮,虽不如天庭的琼浆玉液,而你们饭蔬食饮甘之如饴。
  生命的意义原本就模糊不清,在纷杂的爱之向度中,你们愿意凸显爱情为你们心中的殿堂。以千年的姻缘,作最坚固的奠基,以信任与尊敬,作不朽的钢架,深挚的痴爱,是你们的铜墙铁壁。不渝的贞操,是避风的屋顶是挡雨的门窗。人们只能依你们的声音容貌,批评这样的茅茨土屋。而你们温婉地相待,且让人们去追求他们所谓的富与美,在你们崇高的人格花园里,自然生长着四季繁花,清风朗月。此去,此去经年,千山万水,永不相离,生老病死,永不相弃。
  而是不是今日的下弦曾是十五的月圆?
  是不是眼前的沧海曾是无际的桑田?
  是不是来自于生的终归于死,痴守于爱的终将成恨?
  是不是春到芳菲春将淡,情到深处情转薄?
  你坚信的约誓,是四月残缺的柳絮。你溯回的记忆,是荆刺丛毛的刑地。你眼见手成茧足结痂,而人间的鹊桥已成废墟。你于是放眼苍茫,要要天地为你卜一卜“天长地久”:山川静默蜿蜒,说这一卦,不在人间,只在天上。你披发行吟,踉踉跄跄去熙攘的市井探询,你说:“借问,借问怎么回去我的殿堂,我的恋之初......?"好心的行人摇摇头,说没有这样一条路,没听说过这个方向.......你想起了千年前的流离.盼到今生才又聚,为何不能同羽同翼?为何曾经的约誓之佚成短简残篇的流离?为何地能久天能长,人间爱情却离了又聚聚了又散?
  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鹃萎身谢礼,化成声声的杜宇,唤你不如,不如归去,你仰首看着今日的天空,似乎和昨日并无差别:你舒开手中的书卷,一样的道理,一样的铅字.而你的殿堂已是前尘,你的爱情已成往事.就把一款款的道理还给线装的书架,把一滴滴的泣血流给春泥,把一身姿态给验尸的风雨,夜半湖心,秋虫唧唧......当太阳再升起,所有的杜宇声声唤你,所有的人间恩爱,你已双手归还而去.
  是不是湖水如翡翠,依然是你不死的柔情,涨潮于干旱的季节?
  是不是满湖莲韵,是你含辞吐语,字字的叮咛?
  是不是一帙帙的书卷,有你不忍撕毁的,海市唇楼的模型,要给另一对情偶的注解的提醒.
  是不是年年杜鹃的鲜红,是你遗传的爱情的色泽?当那一对对的足印踏过花冢春泥,你是不是愿意他们在举足之间,牢牢记取,聚与散在人间,都要相待以礼.
  且守护无源的川流.爱字不易写,但愿你湖心风纹,勾勒一笔一划.且让萍水相逢的,在湖畔栏杆,拟下他们的约誓.
  且让相识的,用你的神话湘绣成他们的嫁纱.
  让常年分离的,偶然相聚.
  让幽怨的,冰释所有的尘土泥沙,让他们知晓,聚是一瓢三千水,散是覆水难收.....
  而今夜,且让我来冠冕你,花城曾经痴守爱情女子,魂归来兮.
  2、孤寂
  驾车的车夫与随行的汉子,留在山脚村落里,不愿上山。他们早就听说秋冬之交,这山是飓风的天下,当地人管它叫“食人风”,吃人不吐骨头的。
  旅路中,遇着他们,随兴做了伴。我本是意随路走,不确走上哪儿畅怀、寄情,往往五天四夜露宿在外,不见一个人一只牲口,只见忽隐忽明的泥草路上偶有辙痕,有的是今岁的,有的约莫前朝了。他们算是半个游民,本乡欠粮,年岁不好时,千里迢迢到异乡讨活儿做,卖点营生,看看一年将磬,开始往回走。他们的身上仍有一条红尘丝线,系得紧紧的,总要带点银两、时兴吃食,回老乡过年。不管那条红丝在风吹雨打中染了多少悲哀故事,他们每到秋冬之交,就会被丝线牵引,回老家去团圆,一切吃苦都为了团圆。
  这地方离他们二人的本乡还有段路、算是最后一驿了。奇风异俗也是他们说给我的,那鬼风到底多凌厉、他们没亲身体验过,传说这么教,他们这么信。所以,虽然翻过这山是最轻省的路,他们死也不走,甘愿在平野上绕个大圈,回山后的家。我看他们脸上齐布那种死也不于的神情时,心里头是艳羡与敬重的,一个人死也不干某件事时,往往代表内心里有一个比他自己的生命还重要的人藏着,他得为那人活得毫发不伤,他得去跟他团圆。
  他们暂时留在村里歇歇牲口,恢复脚力、我与他们订了约,若回得来,两天一夜后自会找上他们,若过了期限没见到人,不用等了,尽管揣着干粮赶路去,把我那份吃了。这地方枫林甚老,千年百代没人动它,吃了秋霜,一片红海。造化真是弄人,美的都是不能吃的,、难怪村童少妇都土瘦。造化也戏人,美景总是布局在险崖上,仿佛,绝美里头蕴涵一道千古不改的宿命,必须以身相殉。
  大江南北半遭,酷雪、暴雨.烫沙都在衣上了,倒是没尝过鬼风扼喉的滋味。我一条命飘泊在外,既无乡可归,也无饭说团圆,早是个活着的孤魂野鬼,行到此处,既然鬼风中有红枫,我焉有不去会合的道理。村子人,听说我要上山,或掩柴扉避听,或呵小儿不让他们听下文,仿佛我是个邪物。
  歇一宿,寅时独自上山,他二人仍呼噜着。这时令,开天较迟,眼前身后皆是浓雾,到了山腰,回身已摸不清村落在哪儿了.看来,这雾是锁人肉眼的,故意弄瞎对凡尘世间的依赖,要人孤莹我地一无所靠,回复七窍未凿的混沌、才把绝美盛到眼前。
  风,果然愈来愈厉,起先如游魂,后来露了厉鬼本性。这山不算高拔,没人来动,乔木各自据土为霸,仰不见云天了,倒像一百零八条英雄好汉齐聚梁山泊,群龙无首,全凭鬼风作主。根性强悍的,不服风的旨令,发动六军出征,半空中厮杀甚烈:道行浅的,破立,倒塌、含冤九泉之貌。
  自此上山,寸步难移;肉胎比不上一棵树坚强,风势乱窜,凄厉刺耳,’若我此时松开抓住莽草的手,必定腾空,如一片落叶
  人在山川天象的怒吼中,是爬行的、沉默的、连呐喊的意念都灭了。人在世间的破碎中,却常尖声呐喊;可见人对世间终究有一份预先的信任,也认为可以信任,所以遭难时的呐喊,乃在呼唤那份信任,控诉那份信任,希冀世间不要抛弃他:一而在自然的暴怒里,人自知与野兽、林树、岩石无异,故噤声。呐喊乃为了给另一个人听,期望获救,既然众人皆与林、石无异、喊也是空喊。在狂怒的天象中,一头僵冷的兽、一块裂岩、一具英年壮汉的尸首,与一片枯叶有什么不同呢?一有什么不同呢?
  魔风稍歇,我快步转上,往另一座峰前进,风似乎回复游魂,不像适才欲将我五马分尸;虽然仍有扯发裂衫之虑,因为历了前者,反而觉得此时是微风拂脸了;人常觉得自己所遭逢的是最悲哀的、因为他还没见识那更悲哀的。
  我把自己绑在一棵千年大树上,暂时与它合体,待转身,面向山间空谷,奋力张眼,满空红潮,人世有多少生灵,这儿便有多少霜枫,自成空中海域,在风的魔掌中,滚涛,怒舞。忽而如群龙飞天,又如六宫粉黛,一起飘袂嬉游。美,才是真正的帝王;天,地不过是左右大将军。在我之前,谁殉于此;在我之后,谁将埋骨于此?独自面对绝美,才明白,不是鬼风食人,是绝美叫人刎颈。
  而像我一样,又拎着肉体凡胎回到世间的,便注走接受绝美诅咒,永远被孤寂缠身了.美,才是内心最严重的相思病。
  每当行过春阳高照的市集,或客店不眠的雨夜,或雪季的火盆旁,孤寂总叫我偷偷抹泪,仿佛,我是唯一背叛红潮的那片霜叶。
  3、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月光,抚慰乡城的人。
  明日的太阳仍会上升,在水声戳乃之中,他们将醒来。
  明日的太阳不是我的,我是乡城的异客。
  难舍须舍。就连跋涉多年的我也眷念水乡的风情,几个
  叫得出名姓的,暗示我已不知不觉成为他们惦记的人,当肥鱼新蔬上桌时,派遣孩童前去邀请的人之一。他们宽容地与我分享着,不拿我当作外人。水泽的温柔洗去人的棱角,结实得像鹅卵石,就算碰撞,也不会刺伤。常常,我坐在路边的亭子内,观赏男女老少打我眼前走过。他们比别处的人多一股水香,从衣袂飘动、行瞩错落中、显露一颗从容的心。
  这也是水的恩赐吧!飘荡是天生的,可是在摇荡中懂得相互体贴,以爱作为锚,像同船的人。
  月光,我不禁祈求月光,更柔和地怀抱他们;“不祈求无风无灾,但愿多大的灾厄来袭,便有多大的气力撑过来。
  明日,他们不会发现我已远离,商家依然开着店门招呼来客,、江衅小馆内依然高朋满座。
  若有人间起摆渡的,船夫会这样告诉他:
  那人走了,沿着鸥鸟的旅路走了
  那人是只水鸟,眷恋水又听倦涛声的
  那人是个迷路的,想要停驻又向往远方的
  那人是个善感的,
  断不了悲欢离合,又企求无忧梦土的
  那人是个造谜的,猜中谜底又想把自己变成谜题的
  那人是个找伴儿的,又害怕守不住约
  那人走时只有星光送他
  4、栖在窗台的白鹭
  白浪茫茫与海连,
  平沙浩浩四无边.
  暮去朝来淘不住,
  遂令东海变桑田.
  清明之后的薄雨天气,水乡居民得了很好的理由不出门。
  屋瓦上,炊烟如一条游龙,惊动竹林内避雨的谷雀,以为起了雾,走了雨
  我打从街道走过,湿滑的石板拉着我的瘦影。影子浮在石上,有点人在江湖之感。
  瓦檐下的民家正在烹煮什么呢?祭祖的牲礼还在,此刻或有巧妇站在灶前,料理今晚的丰宴。清明之后,邀亲族聚坐,说说生的年岁或逝者的轶事。
  雨季不适合出游,雨丝湿了衣袖,步履也因吃水益加沉重.是谁家的窗口飘来一阵药香?闻来像刚起炉的参汤。是窖喜的新妇吗?还是久病短了元气的老妪?哪一户正准备迎接未来的喜事,抑或有一段难堪的事故,发生在娇美的少妇身上,服侍她的是当家的壮汉。
  雨阵收山了,屋檐滴下水珠。闷慌的孩童纷纷夺门而出,街坊间一阵脆亮的童谣.
  未出门的人忙些什么?为一场宴席愉快地躲在庖厨内?为一件远行的袄子,不能停止针线?还是卧瞩上响起亲人的咳嗽声.挪起她正在拍背?
  风雨无私,漂洗众家屋瓦,可又让人担忧,一寸寸洗卞去,总有瓦薄的时候。届时,我若回到这里,这些人会在哪里继续他们的故事
  人世不断衍生悲欢故事;欢乐的未节带了钧,钩起悲伤的首章;而悲伤又成为另一篇欢乐故事的楔子。有了这些,使大雨中的人们懂得安分守己,与所系念的人更接近,共同品尝一桌佳肴,举杯祈求今岁平安:也借着一碗参汤,把无怨无悔的细心和盘托出,人的有情必须放在无情的沧桑之中一才看出晶亮.
  时间,从来不善于人情,万年之后,我与这些人都要消逝。那时、也还会有清明的飨宴;会有突然的骤雨打在民家屋顶上,只不过熬药的人换了面孔,雨中游吟的人换了布履。相同的是,仍有无家可归的心,无法根治的宿疾。
  就连白鹭鸶也还用旧日姿势飞翔,只不过停栖的沙洲已垦为良日,而今日街坊化为茫茫沧海.
  我仿佛看见未来的一只白鹭,正好栖息在打帘子,挨着窗台做针线的新妇旁边。
  5、落葵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在最荒废的角落,也可能照见小小的美好
  人总是企求圆满;寻常人情如此,平凡生活事物也用心营造,期待在众物皆备的情境下,开始释放情感,使人与物相互交融而享有美好
  所以好花需配以好瓶,置于厅堂中最好的位置,又讲究地铺设娟秀的桌巾作为底衬,如此才放心赏花。这固然是人的本性,精心去实践一份美,但牵涉的细节有些非人能控制。小处瓶花如此,扩及人情世故亦是如此,往往可得者十分不及三,美无法圆满地被实现,人也在缺憾中惊心度日了。
  或许行年渐晚,深知在劳碌的世间,能完整实践理想中的美,愈来愈不可得,触目所见多是无法拼凑完全的碎片。再要苦苦怨忿世间不提供,徒然跟自己倒戈而已。想开了,反而有一份随兴的心情,走到哪里,赏到哪里。不问从何而来,不贪求更多,也不思索第一次相逢是否最后一次相别。
  遇见那丛野落葵就是如此。
  去夏台风季节,菜价翻了好几次筋斗。我们决定自力救济,到那块六十多坪的荒地上找去年种的地瓜叶。空地挨着屋舍,平常多余的花籽、树苗随手乱种,长得最好的当然是五节芒、杂草。还好,地瓜命硬,勉勉强强夺了一方土地,叶子又瘦又小,摘不到几回,束手无策了。
  后花园鱼池畔,搭着的一面网墙上,落葵任劳任怨爬出半壁江山,由于阳光不足,倒像一队老兵残将,仗还没打完,个个病恹恹地躺在路旁呻吟。我打量了半天,该下山买菜认输呢,还是再撑几天尊严?落葵是民间常见的草药之一,据说有利肠胃亦能降火,抬眼一看,它又像背医箱行吟江湖的大夫,顺着墙根网壁爬,一路悬壶济世。春日结紫珠果时,曾摘了一碗,捏破珠果,滤出紫液用来染素棉纸,倒也淡雅。早知落葵的叶可食,平日太平盛世没机会吃它,不知味道如何?想必比王宝钏苦守寒窑摘食的马齿苋要好吧。
  果然香嫩滑口,也可能心理因素,愈是缺菜愈渴望食蔬,吃起来添了珍贵之感。
  菜荒解除前,那棵落葵早秃了。恢复菠菜、小白菜、水蕹的日子后,偶尔食箸之际,还想起落葵的救命之恩,它的香嫩是真的滑入记忆了。
  没想到还有一次缘。某日上山,原想找一棵去年发现的薏苡,却意外在杂树间看到丰饶的落葵丛,赶紧跑回家叫人手,拿个大篓子去摘落葵。那条路是荒径,虽人迹来往,恐怕认得落葵的人不多,就算看到,也不晓得它是鲜美的野菜。
  我们摘到日暮黄昏才歇手,欢愉地像诗经时代女人背一大篓野菜回家,连续几天,餐餐有一盘快炒蒜爆的葵叶,它特有的嫩液也成为舌瘾了。
  吃光最后一把落葵,相约再采。才几天不见,那条荒径已被全部清除,想必是附近那位勤劳的老妇,她常常开垦废地,撒菜籽、搭瓜棚,用红塑胶绳围出一畦畦菜圃。诗经时代人人可采的野菜一下子变成现代老妇的私人田园。她并不知道镰刀扫倒的,除了落葵还有很多可以用来烹茶祛暑的青草。至少,她不知道落葵有多好。
  我仍记得那丛丰饶的落葵,野外第一次相逢也是相别,但在记忆里,第一次变成最好的一次。
  6、浮尘野马
  五月不是落梅天,但是,当她第一次出现在我的眼前时,我却不自禁地心头惊冷:“这妇人怎生如此憔悴?”雨后,她把一件一件的家具搬进来:两口大皮箱、一台电视、冰箱、一对养在玻璃里的缎带花、床头枢、杯盘碗碟……还有一尊观世音菩萨.、。”每天我一进门,不见她人影。却闻得一室清香、菩萨案前供着鲜果,炉里香炷静燃。木鱼、课诵、、经本都未动,菩萨兀自低眉,可能也没看清楚她上哪里去了?我实在忍俊不住了,朝着她散置于客厅的家具一一打量。供桌上那条白色针织桌中必是她自己钩的,针法之细、花团之繁复、四方角落之工整,她必定是个信仰坚定、极具秩序、讲理讲到底的女人。杯、盘、碗、锅、勺,一一捆好放在流
  理台上,我料准她是个母亲——除了在厨房里耗费过半辈子的人会携走这么齐全的器具之外,谁还会珍惜这些旧碗旧筷?那么,她也是个妻子、那两座床头柜不就说明她睡的是一张豪华的大床?可是她的床呢?她偏偏没有带床来,绝不是这屋子容不下,那么,是她厌倦或者厌恶那张床了。我自此明白,这里头有一个难以启齿的故事.有一天,终于遇见她,清癯瘦弱的更厉害,淡眉却故意不锁,倦眸也问好.她要我称呼她:吉姊,虽然她足足大我二十多岁,当我的母亲都绰绰有余。
  我给她倒上一杯清水,也给自己斟满,两人虽然对坐,却无话;各自饮杯中的水,也各有不可说的滋味。那时天色将晚,云层低厚,有种将雨之前的闷沉。市声也松弛,只有对面某国中操场上,一群打球的男孩运球的声音,那声音听久了会让人灰心,无缘由地就是灰心。我走到窗前,打开玻璃窗,回头问她:"你的小孩念国中了吧!"多么大胆的假设。
  她缓缓将半杯水放在我的书桌上,也站起来,姿势极有素养,倚在窗前,两只手无处搁,兀自捏着无名指上那枚金戒指在指节间推推拖拖。我专心在等她的回话,她自知无处回避,一个仰头之后坚定地面对我,脸色沉如千斤石,声音拦着将爆的泪咽,说:
  “我是个失败者!…”
  我慌了,这话不啻落石,来不及思索,便伸手承天一接,说:"我知道!"、她幽幽的眼神投来问号,意想她的履历何时泄漏的?我也不知我怎会有那样沉着的心情要面对她的伤口,我说:、"一个幸福女人绝对不会像你这样憔悴……你在受委屈。”
  她泪下如雨。;趁着一线天光,我们都没开灯,对坐着谈她二十年一场大梦的婚姻,真耶?非耶?只能问天,而天只顾下着夏日雨,
  雨水涌进来,打湿座椅,溅湿案上经书,人间家务事,天不管的.她的抽泣声在壁间回荡,找不到答案!不也曾经是窈窕美少女,爱听关雎声;不也曾是六甲之身,缝着凯风做襁褓.这些美丽的日子哪里去了?找不到答案的。她那拭不干的眼,却一直苦苦相问:“为什么?为什么?”我这愚直之人,也手足慌乱了,心里反反覆覆想劝她,“太上忘情”又不知如何忘法?要劝她“太下不及情”又已晚。人,总是生来有情有意,一旦恩义将绝,谁都是千刀万刃,何处去揪来一个被告,逼他招供画押?不要问为什么。“当作缘尽吧!"她点点头,却又难掩心口的冤,心力交瘁地说:“这些年的心血,菩萨知道……”世间的人,也许有足够的世智去掌握情与缘的相聚,却不见得有智慧去挽救缘之将绝、两。情之将灭,更难得有般若空智自处处人于缘绝情灭之时.这到底是中情如我辈者的有限,“菩萨若知道,也不免要苦口婆心点拨人,何不照见五蕴皆空。即使五蕴皆空,无缘也是一种缘法了。那么,旧情若已去,不必狠狠要剐净心壁的情痕,这是自我燎原,只要随它去,心坛底盖任它居。见人,但闻人语响”。再怎样的不放心,也只是“返影入深林”,复照于不为人知的青苔上。情苗若萌于无缘土,也不招它、也不濯它,板它伤了自己,濯它苦了他人、不如两头都放。
  无缘,不能代表所有生机的失坠,它仅仅是,而且只是;一个生命过程中注定要陷入的苦茧而已.茧都能破,何况壳有着沧桑历尽之后那种欲语还罢的风韵,她是美的,美在仍然有情。我们常常不可说地相视一笑、算是心领神会或者一起散步,说一些过去掺一些现在杂许多未来,不知不觉,路愈来愈多,愈走愈远。
  在大雨还没有将人情世事布置好之前,且做浮尘野马。
  7、雪夜,无尽的阅读
  1
  我应该如何阅读一个旅人的故事才不会惊动早晨的阳光
  春天已经破冻了,当我这么想时,仿佛看到无边际的透明冰河上,一名瘦女子悠闲地散步,在她的步履起落之间,冰层脆声而裂,露出水,晃动云影天光。这样的想象当然超脱现实,但惟有如此才能形容今天早晨当我睁眼,看见玻璃窗被阳光髹成亮银色时的喜悦。好象人躺在巨大的时间转盘上,沿着刻度慢慢地转动,终于从冷东移至春分。被亮光穿透的感觉使我产生轻微的幸福感,小型齿动物轻咬的那;尤其空气中有一股干燥的香气,接近刚成熟的柳橙掉在新鲜的草地上的气味。我因此觉得,世间一切事物都因季节更移而有了新的身份与面目,甚至兀自揣想,如果仔细找,说不定可以从棉被底下拖出自己昨晚蝉蜕的淡灰色皮膜。换了个人的感觉着实美妙,虽然过去两天,认床的老毛病使我连睡在自己的新床上都会神经质地失眠起来。
  是的,从起床到发现那篇旅人故事之前,我都在阅读阳光
  一天之中,人的情绪起伏是无法掌控的,就像测不准原理所揭示,永远有看不见的孽贼藏在欢愉时光的毛细孔内,司机发动偷袭,将你从峰顶推入谷底。如果,不是贪恋灿烂的阳光,我不会取消约会待在家里做点事,如果不待在家里,我当然不会上书房整理开箱上架但尚未归类的四五千本书,要不是得在书房耗很久,我就不会超量地煮上一杯咖啡端上来喝。如果不把咖啡壶放在柜子上,当然不会失手打翻。接下来的连锁反应若以慢动作重播是这样的:装着黑色液体的玻璃壶自高处坠下,我本能地伸手承接,就在触地刹那,玻璃迸裂,碎片划过我的手指,咖啡飞溅到我的衣服、一摞书、米色新沙发,然后像鼠疫一样滑过地板濡湿一爹乱七八糟的文件。同时,我看见指头流血了。
  我很好奇别人碰到这种意外时的反应,“该死”、“笨蛋”或咬牙切齿咒了声“干”,而我的反应上不了台面,居然发出卡通式的“欧—哦”并且急慌慌地摘下眼镜。我一面清理碎片一面骂自己“低能”,很奇怪,这一骂反而把气概逼出来,既然事情发生了,管它去死那就发生吧!手指还在流血,我恣意抹在浅蓝棉T恤上,咖啡渍加上血印形成诡异的华丽,如鬼裂的焦土高原忽然窜放红火鹤,飞向蓝天。我为这种离谱的念头感到好笑,干脆脱下T恤当抹布,试檫那叠湿答答的文件,并且决定待会儿就把新沙咖啡壶那出来再煮它一壶满满的咖啡端上来放在柜子上看事情会不会重演?我把文件、档案铺在楼梯上,让穿透半面玻璃墙面的阳光烘干它们,于是,那只被黑蟑螂啃得成体统的牛皮纸袋与我面对了,袋上用签字笔写这粗黑大字:“未完成稿,暂存,一九八九。”
  没错是我的笔迹,但怎么也想不起七年前把没写完的文章装入牛皮纸的事。这完全违反我的习惯,稿子没写完,表示失去热情,当然丢如垃圾桶干吗费事保存?我是不是该怀疑自己提早得了阿兹海腔症,要不然怎么会觉得这只牛皮纸袋像被别人栽赃般俞看俞糊涂?当然字迹是我的,那错不了。
  我抽出里头的手稿,约莫三四十页,一股霉湿的气味冲入鼻孔,没写完的稿子像未瞑目的人,在时间的岸边磨磨蹭蹭,等着有人听他说罢遗言,才肯含笑离席。我神经质地捏着手稿一角用力抖松,赶蠹鱼;忽然一张纸片飘了下来,捡起一看,头没脑地写着:
  “或者,就这么坐在树下喝茶,看一阵野风吹过,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滚到我是脚下。
  或者,我就捡起最弱的那粒,举得高高地,跟天说:瞧,我落了这么久,你也不捡起我来!”
  2
  我们对记忆了解多少?自己的、他人的,以及自己与他人之间相互增删、蓄意霸占或秘密窥伺的记忆内容。我相信那是终年叆叇的云梦大泽,看起来像风景明信片般简单明了,当你试图跨越,却发现渺茫无边,而你贫穷得连半截浮木都没有。那么,我们终日在嘴边不断复述、宣扬的那套记忆,可能是基于自我防卫而自动删改、润饰过的,像风和日丽的景致,就算有瑕疵,也是小风小雨。我们躲在里面过日子,假装很幸福,久了,也变成真的。而真正的经验——那些以战栗手法逼迫我们见识生命疮孔的,却被我们赶到意识的最底层、最阴冷的角落去,那而杂树乱草,魑魅们四处漫游、相互斗殴。那些被埋入记忆坟场的经验,或许将永远不再骚扰我们的心灵痛苦与惊惧就像别人家屋檐下晾晒的腊肉,下大雨没人收,也跟我们无关。
  我坐在楼梯上审视这叠手稿,阳光瘦了下来,但还是亮得很大方。不远处有一两只啼鸟的声音,悠悠荡荡地,把空间叫宽了。刚搬来没几天,还抽不出空认识附近环境,只顾安顿室内什物,这些将与我日日厮磨、共织未来的器物若不理出秩序,我是没心思住外逛的。然而,此刻显示得有点荒诞,我居然为一篇未完成稿而跌回住昔,试图钩沉记忆,阅读旧日。要命的是,溯洄的小径仿佛只随着鸟啼而短暂浮现,当我想跃入,路径又消逝天空中。莫名的怅惘令人无处着力,也因此,我入任自己的眼光从玻璃砖墙向外游走,院子边有两棵高大昂扬的木棉树,与生俱来的烈性容不下一点犹豫、怯懦,她混身着火似的颜色,本来就不是为了自怜自艾,面对自己的生命,她也不敢当刺客的。
  正因为如此漫思,我忽生灵感,拿起纸片又看一遍,“~~~吹落一两粒瘦小的柿子”让我联想到眼前悬挂于高枝的木棉花,同样艳丽的颜色,同等粉身碎骨的气势。一股似有似无的熟悉感渐渐聚拢起来,在柿子与木棉花、旧日与现在之间,边界消融,意象相互渗透;我吃了一惊,那张纸片像是预言,过去的自己预言现在的自己会特定的情境里发现什么或获得体悟的。纸片上有一抹干血,那是不久前印上的,手指的血已经止了,刚才的小灾难仿佛没发生。我决定煮一壶咖啡,到院子晒太阳
  一直到天暗下来,我几乎没离开院子,可者应该说,没离开那叠手稿。首页右上角,涂涂抹抹后写下两个字“雪夜~~~”,大概是构想中的题目,打算以“雪夜”做开头的吧。“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文章是这么开始的。
  3
  我觉得有块墨在我雪白无垠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来恶意的野猫在里头泡爪子,到处跳逗,那雪白活活地被玷污了。
  半夜了吧,只有一两辆疾驶而过,扰乱秋夜凉爽的气流,复归安静。我大约走了三小时,从东区某家旅馆开始,无目的行走,遇天桥则上,逢地下道则入,哪边绿灯就往那儿走,一切随缘。在城市混迹十年来年,难得像今晚这么放心大胆,完全不理会单身女子走夜路会招致危险。事实上,我虽然看起来像个夜游者,然而心里只有自己,好像这么走着走着,可以走进自己温热的体内,寻觅失落甚久的某样东西或只是放松下来好好地歇息。正因为如此专神,日光灯闪灭的地下道内一名亢奋的暴露狂并没有令我却步,天桥是邀我做爱的穿西装无聊男子也没有使我不悦,我甚至跨过倒卧街角的流浪汉并且让路给几只从坟域奔窜而来的老鼠,就这样走到新旧交杂、死生共处的南区边界。脚酸了,找把椅子坐下来,旁边是一棵倾斜的黄槐,被不远处的路灯照得鬼里鬼气。暗夜阒寂,眼前的黑暗因掺了路灯的幽光而显示出层次感,但一层比一层荒凉,像沉默的冢,新新旧旧躺的都是孤独人;声声虫唧、檫过树叶的风,把寂静拉得天宽地阔,使我倏然晕眩,恍如在海洋沉浮又被掷回陆地旋转。脚是真酸了,隐隐抽痛,凭着这一点知觉,我总算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但意识仍像孤魂野鬼又荡出去了,时而在海洋,时而在陆地,意识杂?断裂且零碎。蝴蝶跟风私奔。鱼在火炉上写传记。盯着地上的黄槐落花,“从街叶的败叶里/清道夫扫出去了/一张少女的小影”不知怎地,想起卞之琳的诗,一只脚晃啊黄,踢着椅边的杂草。也许我只配幻想死亡的甜蜜。
  原来这么走会走到南区。我笑起来,好久没这么笑过,算是暗夜里唯一的肯定句,要是有人恰巧经过,一定以为我疯了;然而,什么叫痴疯?只要我自己不觉得,当然可以放心大胆地笑下去。毕竟别人不能理解这种感觉,好像小学时代试卷上有一道题不会做,闷了大半辈子,今晚终于想明白了,当然值得高兴。否则,我应该哭才对,又不知道从哪里哭起?要不是累倦到一定程度,我不会没头没脑地走三小时只为了得到“会走到哪里”的结论;然而,笑的纹路僵在脸上以至于更换表情,但我真是倦极了,把头埋如双掌,觉得无依无靠,而黑夜是惟一肯拥抱我、拍拍我肩膀的。
  那人呢/我相信他已在旅馆了睡得滚瓜烂熟,做着梦。此刻,我坐在荒郊野外的黑夜里回想起他,一股奇异的感触慢慢涌升,仿佛人浮在空中,可以俯瞰他、窥视他,进而把两人乱麻私的事情理出个形状,这是过去多年来从未有过的感觉。我想,过去太耽溺在两人构筑的井里,虽然现实上分隔南北,自己的神魂却与他同占一个时间空间,从来不想跳出深井,探头审视井内的景致。我并非不明白耽溺的危险,但放纵自己规避,并且几近狂暴地说服自己继续这个实验,证明圣洁的爱情跟体制无关。
  对面马路上,散这一顶布帽子,不远处还有一只鞋,是男人的。隔一段距离看着被丢弃的帽子与鞋,仿佛看懂了流离世间种种不得已的事。这段路常出车祸,那些东西说不定是某位出事者遗下的;那么事后,他的亲人挚友到现场来也只能找到一帽一鞋而已。人呢?如果人走了,他最亲的人如何透过遗物重塑完整的他?我想世间的缱绻事情,是不是到最后也只能得到衣冠冢而已?无所谓不朽的誓言,无所谓完整的爱,无所谓三世一生
  一辆巡警车经过,顶灯像旋转的红花,没看见坐在路边的我。索性把鞋脱了,我盘腿坐在椅子上,如僧。秋夜的凉法想陌生人的搭讪,我觉得有个鬼搭在我背后,害羞地,想找人聊聊天。呼吸着秋夜清新的空气,谛听远远近近的天籁,我想,人也是可以走到跟神、人、鬼都无冤无仇的地步的。
  现在,隔着距离,我可以阅读他的猛。
  一个中年男子的梦能跑多远?以前,我以为再怎么天高地厚,爱可以让人背上長出結实的翅膀,飞到无人能够追辑的国度,在山颠水湄砌筑两人的石屋。我靠着等这一天而撑下来,不断在等待中反刍內心世界的亮光——从幻想中一幢用坚固岩塊砌成的石屋窗戶透出来的。渐渐,我知道一旦青春被沒收了,人只剩做梦的欲望,丧失践梦的能力;一个中年男子就像厚海棉裁製的鸟,在池塘內泡了几天几夜,好不容易挣扎上岸,嘴巴说要御风而行,无奈全身被水分拖累,一举步还涎着泥巴浆,注定是拖泥带水的。我到現在才愿意承认,这么多年来等着他风干,一起乘风遨遊,是平白无故自己哄自己而已。实则,沒有人承诺我,是我对他的爱过量了,超过现实所能负荷的,以至于不得不造梦来储放;梦幻中,我自己替他做承诺,让梦得以穿透时间阻力继续往前绵延。现在,我看清这一点,更加哑口无言。
  而此刻,在旅馆酣眠的他,如果有梦,也许只是梦回南部的家吧!我闭眼仿佛侵入他的梦境,站在他背后看着:宽敞的客厅、意大利蓝皮沙发、装饰用壁炉上挂一帧年轻时代参加摄影比赛获得冠军名为《端流》的作品,他对我描述过的——以前,我老喜欢叫他描述室内的摆设,尤其在做爱之后,我腻在他身上半清醒半虚脱地要他从大门说起,带我走一遍;空间、位置、光线、色彩、气味、声音......我记得很仔细,连哪里最后会长尘灰都知道,要随时修订实况,包括下茶几上一只花瓶打破之后换上一盏灯。在肉体极尽奔腾、神游梦幻之际,我随着他的声音“回家”脱离那张孽生病菌、无数尘世男女在上面分泌液体馆床,回到“我们”的家,一起在松木双人床入梦。是的,上楼左转第一道门就是卧室。
  卧室门口墙上,挂一盏少女双手捧月似的灯,圆形灯罩流出黄黄的光,我知道的,我知道的。
  现在,我看着他进卧室。长期婚姻使人长出新本能,一个酩酊的男人闭着眼睛也能摸进卧室,姿势无误地挨着妻子躺下。他说过他缺乏安全感,那个家固然有种种瑕疵,但置身其中没有困惑不必狐疑自己是谁,他清楚明白自己的角色、妻子的习惯、儿女的个性,虽然每天有不可预测的争执,但彼此交缠的根须已扎满尚未到来的时间。而我是什么?我是他一两个月北上出差时固定会晤的旅馆情人,是他生命中意外的访客罢了。当我无数次尾随他的声音,自以为像希腊神话中,善弹七弦琴的奥费斯以撼动鬼神的音乐自冥府带回他的爱妻般,我尾随他的声音脱离狼狈且焦躁的现实,回到绿树浓荫的花园。现在我弄懂了,他不厌其烦地描述自己的家,并非为了在无限自由精神曾面携我返家、视我为妻,只是只是一个创业有成但严重缺乏安全感的中年男子,在激越的官能活动后为了处置愧疚,乖乖地躺回妻子的身边而已。
  夜凉了,仿佛百足蜈蚣在我脖子上散步不。我仓皇地从他的梦境推出,不能承受自己竟然花了那么多时间依附在他的生活上,像一个躲在后面的乞丐,捡拾别人家厨房抛出的剩菜残羹,还沾沾自喜今日的菜色比昨日丰盛。我在这一刻被自己击溃,男人可以不懂我的心,不懂我何等企盼完整的爱,但我怎么可以蓄意自己吞咽破碎的爱是何等割喉,转而依照他所剩无几的生活空间,活生生削砍自己对的梦想,以便能够塞入他的生活。小腿的抽痛延伸到心脏来,隐隐绞着,我不禁放声吼啸,像暗夜里遗失幼雏的母兽,我遗失了尊严,在爱的圣坛原应被供奉起来的尊严。
  而如今,少女老了,少女老了。
  4
  一口气读到这儿,的确不是一篇让人愉悦的文章。尤其,潜入一个女人的意识流域以侦测其心路转折,本来就不容易写得好,我猜当年一定写得很辛苦,手稿上涂改的痕迹不满每一页。
  还是没有想起怎么会写它?一九八九,念了两遍,像闷在鼻孔了发痒但打不出的喷嚏。那年发生了什么事?
  咖啡冷了,大约已到了午餐时刻,肚子有点饿,但没什么食欲,不吃也是可以的。倒是阳光烈了些,把我的眼睛扎得不太舒服,干脆把躺椅挪到廊下,今天的太阳看样子可以把八辈子的恩怨情仇晒干似地。打电话叫了外送比萨,还是吃点东西尽人事吧。其实,比较想吃意大利肉酱面,还有蘑菇汤,当然,在来杯热咖啡就更完美了。挂了电话才这么觉得。
  “那就给我意大利酱肉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突然,这句话浮出脑海,“吧嗒”一声扣上刚才想吃的意大利肉酱面的念头,使得原本即将飘走的意念有了重量,具备不寻常的熟稔。我怔了几秒钟,那种感觉像碰到一个曾经很熟的人,可是一下子想不起他的名字,又相当自信没有忘记,只不过不知把那该死的三个字脑袋哪个该死的角落,以至于陷入短暂的痴呆状态。接着,一些零碎、模糊的视觉印象渐次显影,伴随着瓷盘钢叉相碰的哐啷声、嗡嗡然人语、热腾腾的食物气味、咖啡香,以及轰炸敌营般的磨豆机的巨响。
  是个餐厅,我想起来了。那天的情形立刻像沉在海底的陶罐被打捞起来:我到市区办事,路过那儿,干脆进去吃中餐。是个兼卖商业简餐的咖啡连锁店,里头坐满上班族。一个胖墩墩的女待把我塞到最角落最见不得人的位置,急猴猴问我吃什么?我要求换到另一张空着的四人桌,她说对不起哦没办法,我们中午生意很好;果然,她的话才说完,另一个女待带着四位饿鬼似的上班族填满那张空桌。我心里不太舒服,但生性懒散、怯懦又使我不愿另觅餐厅,所以连menu都没看,我怪腔怪调地说:“那就给我意大利肉酱面,蘑菇汤,加一杯卡布奇诺!”心里嘀咕:这种店有什么好吃的?生意好成这样,台北的上班族真是没地方混了!
  就在我用叉子很完美地把面条旋成一个小陀螺送进嘴了咀嚼时,一面吃东西一面乱瞟的坏习惯(通常是瞄别人盘子里的食物,怕自己错过什么精彩的)使我很快看到有人推门进来。叮铃铃,玻璃门上的铃铛响着;欢迎光临,恰巧经过的女待说。是个女人,我对穿着摩登的女人会多看几眼。她约莫四十出头,中等高度,身材保持很好。头发齐肩,烫成细卷,定性液喷得恰倒好处。淡妆,长得秀丽而含威,一看就知道一定是固定上美容中心做脸、指压的,皮肤颇具光泽。她穿一件麻纱藕色短袖长西装,配黑色荷叶浪剪裁的丝质短裙,姿态雍容,就这么笔直地往我这个方向走来。我一面品尝肉酱面的香味,一面盯牢在她胸前晃动的一块镶钻翡翠坠子,心里估算那种水幽幽的绿法大概十来万跑不掉时,忽然见她在左前方那桌停下。接着发生的事情,我非常不愿意再复习一遍。
  那时张双人桌,背对着我坐一位魁梧的男子,四十五岁左右,穿浅棕色水洗丝衬衫,像是上界人士;坐在他对面的是个小姐,没有看清楚长相,大概三十岁不到。跟所有的客人一样,他们正在用餐。那位端庄高雅的藕色女士走到桌旁,啥话也不说,打开宝特瓶——这时我才看到她拎了一只汽水瓶,以迅雷速度高高举起,朝那位小姐乱泼洒,黄色的液体四处喷落,那两个人被泼得一头一脸,那位小姐尤其湿透。当男人夺下宝特瓶,抓住藕色女人的左手腕时她的那只右手比训练有素的警犬还敏捷,“啪!啪!”左右两声,掴在那位正用餐巾擦拭衣服的小姐脸上。
  “你这个妓女,想刨我的底啊!”藕色女人扯开嗓门骂:“休想,我不会离婚!”
  我呆住了,嘴里含着的面条顿时像一大绺老鼠尾巴般令人作呕,我随即吐在餐巾上。
  男人铁青着脸,潜行将女人拉出门外。所有的眼光像舔血的苍蝇盯着那位年轻小姐,她失了魂般站在那儿,双手机械式搓弄桃红色针织上衣,牛仔裤上一大块湿印子;她底着头,飘逸的长发自肩膀垂下,也是水淋淋地。
  是的,她长得很清秀,没有经过什么大风浪的寻常人家女儿青春仍在她身上闪烁着,所以还可以睁着水灵灵的眼睛钻进爱情的国度宣读自己一字一句珍藏的海誓山盟。当我们逐步走入枯槁年岁,眼睛除了布满世俗血丝已找不到无邪的水波;我们臃肿了,摊在床上大口咀嚼肉体的滋味,讥笑宛如百灵鸟般在高空鸣唱的恋歌;我们也变成精算家,懂得追求情感里的“利润”。
  而她不是。也许谈过一两次失败恋爱,但在物欲面前,她绝不是恣意宽衣解带的玩家。像她这样的女子,说不定从校园时代开始便在月夜下秘密地编织情爱世界,她会这么想吧:好比在一棵有风有雨的面包树底下,两个人各骑一匹马,持方天大戟分道奔蹄;以戟画地,驰骋出自己的疆土。分开看各有各的绮丽山川,合并看,明明是完整的两人世界。平日各自砌筑王国,黄昏时高呼,也知道回到大树下厮守;无限宽广,却又窄得没有空隙让奸细藏身。
  她这么想,也就这么寻觅,睁着惺忪的眼睛走一躺世间,要找那个可以跟她天宽地阔又同命共体的伴侣。她没有想到自己会一脚踩入别人的家园
  一名女待过来清理桌面,另一名擒着拖把、嘟着嘴拖地。年轻小姐如梦初醒,提起皮包正要离去。咖啡店的音乐照常播放,众人的眼光像白刀子挑短年轻小姐的衣扣,剥光衣服,恣意强暴、讪笑。就在她往门口走的时候,那位发怒的藕色女士自门外冲进来,又是清脆的两巴掌甩在年轻小姐的脸上,继而对追上来的男士厉声宣告:“你打我,我就打她;你逼我死,我一样要她死!”
  这绝不是爱情爱情里怎么可以有伤害、残破、仇恨、罪恶与污蔑?如果爱情里有这些,寻觅它的人跟翻垃圾箱的饿鼠又有什么差別?
  是的,藕色女士的宝特瓶里装的是尿。
  比萨送来了。真的后悔想起这些不愉快的浮生俗事,搞得自己一点胃口也没有,勉强咬了几口,即塞如冰箱。沏了一壶花果茶,回到廊下时,野风吹乱手稿,有几页飘到木棉树下。
  仰首从两棵木棉纠缠不清的枝条间望天,觉得天空是没办法修复的破镜,仍也仍不掉的;你照着,每一片碎面都忠实地显影,却无法拼出完整的你。
  记忆也是如此吧。七年前目睹那一出情爱荒谬剧,我想我一定潜入那位年轻女子的意识纤维,跟随她沉浮于那一笔千疮百孔的情债里,浮的时候以为熬出头了,沉的时候如在炼狱。或者,换个角度看,也可以说那位年轻的女子将她的痛苦植入我的脑里;当餐厅的客人以观看免费工地透明秀的亢奋表情睥睨她,而她所付托的男子无法为她解围时,我不忍逃避地承接她当下的羞辱与痛楚。虽然,表面上看起来,坐在她附近的我,怎么看都是一副懦弱相的。
  存在于她与七年前的我之间的,或许可以称作意念的附身吧。我幻化成她,去她的无助与狼狈,去目睹原本纯洁如早春百合的爱,如何被粗暴的世间力量斩断,弃置与污秽的阴沟内。藕色女士自然是有伤的,可以大锅大铲地炒热她的伤,那男子也说得出一筐一箩的无奈,惟独她只能沉默,无处容身。
  正因为心疼她走了艰险的路,七年前的我才会钻入他的运途,与他一起匍伏吧!难怪现在怎么回想都想不起那年夏天以后,关于我自己的生活内容。
  离开那家咖啡店后,那位穿桃红色针织衫女子到哪里去了?像通俗剧一样哭泣、割腕、住院吗?还是洗了澡后谁一觉?我知道在浮世荒漠里,有个路过的陌生女子在刹那间对她心生怜惜吗?而这种怜惜,在她那宿命纠葛、俗世课业里,或许不会有人愿意给她。
  我猜,当年一定差点在她的意识湍流里灭顶,因为接下来十多页的手稿内容不仅晦涩、错乱,而且低调得简直像临终遗言。不过,这一大段后来用红笔划掉了,显然当时也极度挣扎,不知如何收尾,才会搁笔让它成为“未完成稿”吧!
  手稿的最后几页,涂涂改改地,能辨认的部分是这么写的。
  5
  我逼迫自己回想三小时以前的事。在这样孤寂的夜,如果生命要继续,就必须把自己弄痛、弄麻了,才有气力往下走。
  三小时以前,我从旅馆出来时,他刚睡着。我站在床前看他,那张脸曾经是我唯一的风景;然而刹那间,我的体内仿佛充满浮冰,被遥远的冰河召唤着以至于颤动起来,有个声音在耳边说:不是他,走吧,不是他!
  如果能够拨回时间,我情愿回到三小时以前替他消掉那几句话。人,能自欺下去也是一桩小幸福,怕就怕走了泰半的路却被拆穿,回不了头,也没力气走下去。
  我原以为我与他可以在无人叨扰的精神世界了偕老,纯粹且静好,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彼此的一生编织起来。我以为我已经完完整整地占据他的心、盈满他的记忆,如同他完完整整地盘绕在我的白昼与黑夜。只有如此,我才有方寸之地容身,站得稳稳地,继续跟现实战斗,无视周遭的嘲讽。
  然而,三个小时以前,他在我面前打开记忆锦筐。我从他缓缓叙述、语调忧伤的声音中,仿佛看见这只锦筐一直埋在瀑布湍流下的深渊,用水草捆着、石头压着;而他无数次潜入渊底,摩挲它、审视它、深情地追忆往日年华。他看着我,实则,通过我望向遥远的过去;他只是借着我的体形——一个女人的体形作支撑,让锁在记忆锦筐的另一段恋情,另一名女子显影。像善乐的奥费斯坐在旷野,对着任何一个路人或任何一棵枯树弹奏七弦琴,吟唱他历尽艰辛自冥府带回亡妻,却在即将不如阳世时违反了与冥王的约定,回头看了妻子一眼以至于永远失去妻子的悔恨。失妻的奥费斯沉浸在自己的情涛内,路过的妇女只是路过的妇女,枯也只是枯树,任凭他盯着它们百千遍,也是不相干的存在。
  我才明白,现实里,那个时有争端的家是他泊靠的港;形而上,那只锦筐才是他藏身的秘所。我是什么?我是路过的妇人,是一棵无花无果的瘦树。
  “你......你想她吗?”我存心这么问,也到了听真心话的时候。
  “是。她是个让人难忘女人,我永远没办法忘记她......”
  此刻,如果他有梦中梦,是梦回南部的家躺在妻子的身旁而后安心地梦见难忘情人吧!被抛弃在梦之外,我把自己拎到这荒郊野外来,觉得心被极地的冰岩封住了,仿佛有块墨在我的脑中磨开,黑汪汪的一池,浸污了我曾经信仰的雪白......
  6
  “未完”,文稿的最后一页标示着。
  阅读这样的旧稿,真像死了几十年后,魂魄飘回葬岗,给自己的枯骨残骸做考古研究,时间不对,心境也不对,然而既然发现它,又不能假装没有这回事,“未完”的意思就是不管好坏,等你给它一个结论。
  我想最擅长抽丝剥茧的人也没办法给人生一个结论吧!遇合之人、离散之事,同时是因也同时是果;人在其间走走停停,做个认真的旅行者罢了。把此地收获的好种子携至彼地播植,再吧彼地的好阳光剪几尺带在身边,要是走到天昏地暗的城镇,把那亮光舍了出去,如此而已。
  当然文章还是得收尾的。阳光黄昏收走了,我信步走到木棉树下,拾几朵完好的花打算放在陶盘里欣赏,顺便推敲文章的收法。
  也许,这篇未完成稿定为《雪夜日出》,今晚就潜回七年前,带回那名在浮世红尘里寻觅完整的爱的年轻女子,及搁浅在她的意识流域内的我自己。
  结尾就这么写吧:
  “我知道穿过这座坟茔山峦就能看见回家的路,闪闪烁烁的不管是春天的草萤还是冥域鬼眼,至少回家之路不是漆黑。我也知道冰雪已在我体内积累,封锁原本百合盛放的原野,囚禁了季节
  我知道离日出的时间还很遥远,但这世间总有一次日出是为我而跃升的吧,为了不愿错过,这雪夜再怎么冷,我也必须现在就起程。”
  8、一株行走的草
  敕勒川,阴山下,
  天似苍穹,笼罩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
  风吹草地见牛羊。
  我来到广阔的草原上,被细微的声音吸引。
  那是自草原底层所发出的,牧草舒络筋骨的声音;也是被风吹袭时,草尖与游云相互拥舞的声音。那是人声交错的世界里听不到的微语,人的眼眸与耳识总是停伫在尘世的荣华上,遗忘草原上有更深奥的交谈。
  我逐渐明了,其实人世的生灭故事早已蕴涵在大自然的荣枯里,默默地对人们展示这一切,预告生生不息,也提挈流水落花。人必须穷尽一生精神才能彻悟,但对这草原上每一棵草而言,春萌秋萎,即具足一生。人没有理由夸示自己生命的长度,人不如一株草,无所求地萌发,无所怨侮地凋萎,吮吸一抹草该吮吸的水分与阳光,占一株草该占的土地,尽它该尽的责任,而后化泥,成全明年春天将萌生的草芽。
  众草皆如此,才有草原
  我不断迫寻,哪里能让我更沉稳,哪里可以教我更流畅;在熙扰的世间,却不断失望。才知道我所企盼的,众山众水早巳时时对我招引,只是我眼拙了。山的沉稳,成就了水的流畅,水的宽宏大量,哺育了平野人家、草原牛羊。
  如果田舍旁的稻花曾经纾解我的心,不仅是勤奋的庄稼人让它们如此,更是平野与流水让它们如此。如果,深山里的松涛曾经安慰我,那是山的胸襟让它如此。如果桃花的开落曾经换来我的咏叹,我必须感恩,是山、水、花、鸟共同完成的伦理,替我解去身上的捆绳。
  我不曾看到一座单独的山,山的族群合力镇住大地;也不曾看到一条孤单的河,水的干手干足皆要求会合。不曾有过不调萎的桃花,它们格守生灭的理则,让四季与土地完成故事
  荣,是本分的;枯,也是本分。
  在我眼前的草原,无疑地也是天地伦常的一部分。吸引我的这一幅和谐,乃是天无心地苍茫着,山无心地盘坐着,草原无心地拂动着,牛羊无心地啮食着,而我无心地观照着。
  此时的我,既是山里的一块岩,也是天上游动的云;是草的半茎,也是牛羊身上的汗毛。
  人不能自外于山水。当我再次启程,我是一株行走的草,替仍旧耽溺在红尘里的我,招魂。
  9、食泪的蝴蝶
  众神曾在此激战。怒掌拔山,巉岩碎为掌中沙;缠斗中,一条虎风自袍袖窜出,扑向飞沙,沙粒化成黑蝙蝠,朝高空逃逸,啃噬那轮红日。
  你微微睁眼,红日已被啃为残月。天地寂静,夜风吹奏树叶,对素磬的花朵求欢,仿佛不曾有战。逐渐忆起最后一幕:你自酣战中抬头,望见一群黑翼蝙蝠。从旷野扑向红日;当
  中,挟飞着一只青蝴蝶。你惊喊,那是出战前夕,伊人折下簪上蝴蝶:“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视为护符藏入袍袖。却被虎风卷出,你欲凌空追回蝴蝶,甫扬臂,敌者的宝剑刺穿心胸。
  孤寂之夜。你试图站起,惊觉身体已化为躺卧的岩峰,那把剜心剑吮吸你的鲜血,竟长成了参天红桧,你才知道,战争已是千年旧事了。
  蓊郁的树林,莽草及花丛,在岁月中,一一爬上你的肤体,招来夜枭及风的情歌,仿佛乐园。
  你仰望繁星,那熠熠的星子,莫非伊人亲手点的寻人灯?啊!败神不死,乃最残酷的魔咒;生既不能生,死不得死,神非神,人非人。泪,自你的眼眶溢出,如一缕银丝,在残月照耀下,发出悲凄的光。
  忽然,从黑暗的岩隙飞出一只青蝴蝶,停在你的泪泉上拍翅,一小口又一小口,吮食银泪。
  破晓时分,最后一滴泪也饮了。“让蝴蝶飞在前头,引着胜利的你回到我的花园!”你看见蝴蝶褪翼,如花瓣飘向死亡的空谷,你想起伊人的叮咛,渐渐敛目而逝,仿佛不曾有战。
  10、晚茶
  我仍记得自己沿着那条长堤穿过晚春时节的莽莽岸草,河滩上工人正在收拾器械,有人吟唱册地歌谣。我忽然觉得堤岸太长,不知道能否在星夜之前抵达你所居住的巷口?暮色又深了些,一阵细碎的声音从草丛溢出,那是紫菀铃,那是我,我把黄昏也带来了。
  “喝茶去吧!”
  山林依然苍翠,只是黄昏的流光暗了它,看来像一张泛着黄斑的旧照,我们像照片上被蚀灭了身影的两个人,如今又要走回照片。山径狭窄,倦鸟扑翅的声音分外清晰,这声音在记忆底层沉埋许久,当时,我们也曾在啼鸟声中以山翠为凭藉,留下年轻的影像吧!如今,不复拥有年轻的心情,我们总是把旺盛的青春留给别人,以至于相逢之时一切都已太晚。
  一切都已太晚,山腰上的小茶馆关门了,附近的山民相互招呼着,各自回到茶园中的宅舍。我们只能坐在路旁的石阶,遥望对面山峦中的一间家舍,在太平盛世里点起他们的晚灯。我们的灯在天空,星夜已经来了。
  “不甘心哪!”你这么说。我反而觉得悬石已落,不要再想翻案文章。我们既然无力改变生命的渠道,又何必惆怅春水滔滔东流。
  “当做我欠你一杯茶吧!”这样下山的路才会平安些。
  我想,今年的秋天或明年的春天,山里茶园仍有采茶的人吧,但我不忍心告诉你,我们的杯里永远只有一淌白水。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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