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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君散文集

时间:2010-01-23 22:54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琦君点击:
        

【琦君简介】琦君(1916年7月24日—2006年6月7日),1916年7月24日生于温州的瓯海瞿溪乡,原名潘希珍,又名潘希真,小名春英,浙江省温州市永嘉县人。现当代台湾女作家,14岁就读于教会中学。1949年赴台湾,在司法部门工作了26年,并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后定居美国。琦君以撰写散文开始她的创作生涯。她的名字总是与台湾散文连在一起。代表作品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包括《烟愁》《红纱灯》(获中山文艺创作奖)《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生活》《千里怀人月在峰》《与我同车》《留予他年说梦痕》《琦君寄小读者》《琴心》《菁姐》《七月的哀伤》以及《琦君自选集》等等。她也是著名电视剧《橘子红了》的原作者。2006年6月7日凌晨4时45分病逝于和信医院,享年90岁。
  看琦君的文章就好像翻阅一本旧相簿,一张张泛了黄的相片都承载着如许沉厚的记忆怀念时间是这个世纪的前半段,地点是作者魂牵梦萦的江南。琦君在为逝去的一个时代造像,那一幅幅的影像,都在诉说着基调相同的古老故事:温馨中透着幽幽的怆痛。1949年的大迁徙、大分裂,使得渡海来台的大陆作家都遭罹了一番“失乐园”的痛楚,思乡怀旧便很自然地成为他们主要的写作题材了。林海音写活了老北京的“城南旧事”,而琦君笔下的杭州,也处处洋溢着“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琦君散文集:
  
  1、读书琐忆

  我自幼因先父与塾师管教至严,从启蒙开始,读书必正襟危坐,面前焚一炷香,眼观鼻,鼻观心,苦读苦背。桌面上放十粒生胡豆,读一遍,挪一粒豆子到另一边。读完十遍就捧着书到老师面前背。有的只读三五遍就琅琅地会背,有的念了十遍仍背得七颠八倒。老师生气,我越发心不在焉。肚子又饿,索性把生胡豆偷偷吃了,宁可跪在蒲团上受罚。眼看着留恋南阊蹋闹蟹⑹模松蛔读书人,何况长工阿荣伯说过:“女子无才便是德。”他一个大男人,只认得几个白眼字(家乡话形容少而且不重要之意),他不也过着快快乐乐的生活吗?
  但后来眼看五叔婆不会记账,连存折上的数目字也不认得,一点辛辛苦苦的钱都被她侄子冒领去花光,只有哭的份儿。又看母亲颤抖的手给父亲写信,总埋怨辞不达意,十分辛苦。父亲的来信,潦潦草草,都请老师或我念给她听,母亲劝我一定要用功。我才发愤读书,要做个“才女”,替母亲争一口气。
  古书读来有的铿锵有味,有的拗口又严肃,字既认多了,就想看小说小说老师不许看的“闲书”,当然只能偷着看。偷看小说的滋味,不用说比读正经书好千万倍。我就把书橱中所有的小说,一部部偷出来,躲在远离正屋的谷仓后面去看。此处人迹罕到,又有阳光又有风。天气冷了,我发现厢房楼上走马廊的一角更隐蔽。阿荣伯为我用旧木板就墙角隔出一间小屋,屋内一桌一椅。小屋三面木板,一面临栏杆,坐在里面,可以放眼看蓝天白云,绿野平畴。晚上点上菜油灯,看《西游记》入迷时忘了睡觉。母亲怕我眼睛受损,我说栏杆外碧绿稻田,比坐在书房里面对墙壁熏炉烟好多了。我没有变成四眼田鸡,就幸得有此绿色调剂。
  小书房被父亲发现,勒令阿荣伯拆除后,我却发现一个更隐蔽安全处所。那是花厅背面廊下长年摆着的一顶轿子。三面是绿呢遮盖,前面是可卷放的绿竹帘。我捧着书静静地坐在里面看,绝不会有人发现。万一听到脚步声,就把竹帘放下,格外有一份与世隔绝的安全感。
  我也常带左邻右舍的小游伴,轮流地两三人挤在轿子里,听我说书讲古。轿子原是父亲进城时坐的,后来有了小火轮,轿子就没用了,一直放在花厅走廊角落里,成了我们的世外桃源。游伴们想听我说大书,只要说一声:“我们进城去。”就是钻进轿子的暗号。
  在那顶轿子书房里,我还真看了不少小说呢。直到现在,我对于自己读书的地方,并不要求如何宽敞讲究,任是多么简陋狭窄的房子,一卷在手,我都能怡然自得,也许是童年时代的心理影响吧。
  进了中学以后,高中的国文老师王善业先生,对我阅读的指导,心智的发现至多。他知道我已经看了好几遍《红楼梦》,就教我读王国维①〔王国维(1877—1927)〕浙江海宁人,近代著名学者。《红楼梦评论》。由小说探讨人生问题、心性问题。知道我在家曾读过《左传》《孟子》《史记》等书,就介绍我看朱自清先生古书的精读与略读,指导我如何吸取消化。那时中学生的课外书刊有限,而汗牛充栋〔汗牛充栋〕形容书籍极多。汗牛,用牛运输,牛累得出汗;充栋,堆满了屋子。的旧文学书籍,又不知如何取舍。他劝我读书不必贪多,贪多嚼不烂,徒费光阴。读一本必要有一本的心得,读书感想可写在纸上,他都仔细批阅。他说:“如是图书馆借来的书,自己喜爱的章句当抄录下来。如果是自己的书,尽管在书上加圈点批评。所以会读书的人,不但人受书的益处,书也受人的益处。这就叫做‘我自注书书注我’了。”他知道女生都爱背诗词,他说诗词是文学的,哲学的,也是艺术音乐的,多读对人生当另有体认。他看我们有时受哀伤的诗词感染,弄得痴痴呆呆的,就叫我们放下书本,带大家去湖滨散步,在照眼的湖光山色中讲历史掌故、名人轶事,笑语琅琅,顿使人心胸开朗。他说读书与交友像游山玩水一般,应该是最轻松愉快的。
  高中三年,得王老师指导至多,也培养起我阅读的兴趣,与精读的习惯。后来抗战期间,避寇山中,颇能专心读书,勤作笔记。也曾手抄喜爱的诗词数册,可惜于渡海来台时,行囊简单,匆遽①〔匆遽(jù)〕急忙,匆促。中都未能带出,使我一生遗憾不尽。现在年事日长,许多读过的书,都不能记忆,顿觉腹笥〔腹笥(sì)〕原指学识丰富,这里指肚子里的学问。笥,藏书的器具。枯竭,悔恨无已。
  大学中文系夏瞿禅老师学生读书的指点,与中学时王老师不谋而合。他也主张读书不必贪多,而要能选择,能吸收。以饮茶为喻,要每一口水里有茶香,而不是烂嚼茶叶。人生年寿有限,总要有几部最心爱的书,可以一生受用不尽。有如一个人总要有一二知己,可以托生死共患难。经他启发以后,常感读一本心爱之书,书中人会伸手与你相握,彼此莫逆于心,真有上接古人,远交海外的快乐
  最记得他引古人之言云:“案头书要少,心头书要多。”此话对我警惕最多。年来总觉案头书愈来愈多,心头书愈来愈少。这也许是忙碌的现代人同样有的感慨。爱书人总是贪多地买书,加上每日涌来的报刊,总觉时间精力不足,许多好文章错过,心中怅惘不已。
  回想当年初离学校,投入社会,越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而碌碌大半生,直忙到退休,虽已还我自由闲身,但十余年来,也未曾真正“补读生来未读书”。如今已感岁月无多,面对爆发的出版物,浩瀚的书海,只有就着自己的兴趣,与有限的精力时间,严加选择了。
  我倒是想起袁子才①〔袁子才〕指清代诗人、诗论家袁枚(1716—1797),子才是他的字。的两句诗:“双目时将秋水洗,一生不受古人欺。”我想将第二句的“古”字改为“世”字。因他那时只有古书,今日出版物如此丰富,真得有一双秋水洗过的慧眼来选择了。
  所谓慧眼,也非天赋,而是由于阅读经验的累积。分辨何者是不可不读之书,何者是可供浏览之书,何者是糟粕,弃之可也。如此则可以集中心力,吸取真正名著的真知灼见,拓展胸襟,培养气质,使自己成为一个快乐读书人。
  清代名士张心斋说:“少年读书,如隙中窥月。中年读书,如庭中赏月。老年读书,如台上望月。”把三种不同境界,比喻得非常有情趣。隙中窥月,充满了好奇心,迫切希望领略月下世界的整体景象。庭中赏月,则胸中自有尺度,与中天明月,有一份莫逆于心的知己之感。台上望月,则由入乎其中,而出乎其外,以客观的心怀,明澈的慧眼,透视人生景象。无论是赞叹,是欣赏,都是一份安详的享受了。

  2、粽子里的乡愁
  异乡客地,越是没有年节的气氛,越是怀念时代的年节情景。
  端阳是个大节,也是母亲大忙特忙、大显身手的好时光。想起她灵活的双手,裹着四角玲珑的粽子,就好像马上闻到那股子粽香了。
  母亲的粽子,种类很多,莲子红枣粽只包少许几个,是专为供佛的素粽。荤的豆沙粽、猪肉粽、火腿粽可以供祖先,供过以后称之谓“子孙粽”。吃了将会保佑后代儿孙绵延。包得最多的是红豆粽、白米粽和灰汤粽。一家人享受以外,还要布施乞丐。母亲总是为乞丐大量的准备一些,美其名曰“富贵粽”。
  我最最喜欢吃的是灰汤粽。那是用旱稻草烧成灰,铺在白布上,拿开水一冲。滴下的热汤呈深褐色,内含大量的硷。把包好的白米粽浸泡灰汤中一段时间(大约一夜晚吧),提出来煮熟,就是浅咖啡色带硷味的灰汤粽。那股子特别的清香,是其他粽子所不及的。我一口气可以吃两个,因为灰汤粽不但不碍胃,反而有帮助消化之功。过节时若吃得过饱,母亲就用灰汤粽焙成灰,叫我用开水送服,胃就舒服了。完全是自然食物的自然治疗法。母亲常说我是从灰汤粽里长大的。几十年来,一想起灰汤粽的香味,就神往同年与故乡快乐时光。但在今天到哪里去找旱稻草烧出灰来冲灰汤呢?
  端午节那天,乞丐一早就来讨粽子。真个是门庭若市。我帮着长工阿荣提着富贵粽,一个个地分。忙得不亦乐乎。乞丐常常高声地喊:“太太,高升点(意谓多给点)。明里去了暗里来,积福积德,保佑你大富大贵啊!”母亲总是从厨房里出来,连声说:“大家有福,大家有福。”
  乞丐去后,我问母亲:“他们讨饭吃,有什么福呢?”母亲正色道:“不要这样讲。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谁又能保证下一世有福还是没福?福要靠自己修的。时时刻刻要存好心,要惜福最要紧。他们做乞丐的,并不是一个个都是好吃懒做的,有的是一时做错了事,败了家业。有的是上一代没积福,害了他们。你看那些孩子,跟着爹娘日晒夜露地讨饭,他们做错了什么,有什么罪过呢?”
  母亲的话,在我心头重重地敲了一下。因而每回看到乞丐们背上背的婴儿,小脑袋晃来晃去,在太阳里晒着,雨里淋着,心里就有说不出的难过。当我把粽子递给小乞丐时,他们伸出黑漆漆的双手接过去,嘴里说着:“谢谢你啊!”眼睛睁得大大的,看我一身的新衣服。他们有许多都和我差不多年纪,差不多高矮。我就会想,他们为什么当乞丐,我为什么住这样大房子,有好东西吃,有书读?想想妈妈说的,谁能保证一生一世享福,心里就害怕起来。
  有一回,一个小女孩悄声对我说:“再给我一个粽子吧。我阿婆有病走不动,我带回去给她吃。”我连忙给她一个大大的灰汤粽。她又说:“灰汤粽是咬食的(帮助消化),我们没什么肉吃呀。”我听了很难过,就去厨房里拿一个肉粽给她,她没有等我,已经走得很远了。我追上去把粽子给她。我说:“你有阿婆,我没有阿婆了。”她看了我半晌说:“我也没有阿婆,是我后娘叫我这么说的。”我吃惊地问:“你后娘?”她说:“是啊!她常常打我,用手指甲掐我,你看我手上脚上都有紫印。”
  听了她的话,我眼泪马上流出来了,我再也不嫌她脏,拉着她的手说:“你不要讨饭了,我求妈妈收留你,你帮我们做事,我们一同玩,我教你认字。”她静静地看着我,摇摇头说:“我没这个福份。”
  她甩开我的手,很快地跑了。
  我回来呆呆地想了好久,告诉母亲母亲也呆呆地想了好久,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要怎样做才周全,世上苦命的人太多了。”
  日月飞逝,那个讨粽子的小女孩,她一脸悲苦的神情,她一双吃惊的眼睛,和她坚决地快跑而逝的背影,时常浮现我心头,她小小年纪,是真的认命,还是更喜欢过乞讨的流浪生活。如果她仍在人间的话,也已是年逾七旬的老妪了。人世茫茫,她究竟活得怎样,活在哪里呢?
  每年的端午节来临时,我很少吃粽子,更无从吃到清香的灰汤粽。母亲细嫩的手艺,和琐琐屑屑的事,都只能在不尽的怀念中追寻了。

  3、《春酒》
  农村新年,是非常长的。过了元宵灯节,年景尚未完全落幕。还有个家家邀饮春酒的节目,再度引起高潮。在我的感觉里,其气氛之热闹,有时还超过初一至初五那五天新年呢。原因是:新年时,注重迎神拜佛,小孩子们玩儿不许在大厅上、厨房里,生怕撞来撞去,碰碎碗盏。尤其我是女孩子,蒸糕时,脚都不许搁住灶孔边,吃东西不许随便抓.因为许多都是要先供佛与祖先的。说活尤其要小心,要多讨吉利,因此觉得很受拘束。过了元宵,大人们觉得我们都乖乖的,没闯什么祸,佛堂与神位前的供品换下来的堆得满满一大缸,都分给我们撒开地吃了。尤其是家家户户轮流的邀喝春酒,我是母亲的代表,总是一马当先,不请自到,肚子吃得鼓鼓的跟蜜蜂似的,手里还捧一大包回家
  可是说实在的,我家吃的东西多,连北平寄来的金丝蜜枣、巧克力糖都吃过,对于花生、桂圆、松糖等等,已经不稀罕了。那么我最喜欢的是什么呢?乃是母亲在冬至那天就泡的八宝酒,到了喝春酒时,就开出来请大家尝尝。“补气、健脾、明目的哟!”母亲总是得意地说。她又转向我说:“但是你呀,就只能舔一指甲缝,小孩子喝多了会流鼻血,太补了。”其实我没等她说完,早已偷偷把于指头伸在杯子里好几回,已经不知舔了多少个指甲缝的八宝酒了。
  八宝酒,顺名思义,是八样东西泡的酒,那就是黑枣(不知是南枣还是北枣)、荔枝、桂圆、杏仁、陈皮、枸杞子、薏仁米,再加两粒橄榄。要泡一个月,打开来,酒香加药香,恨不得一口气喝它三大杯。母亲给我在小酒杯底里只倒一点点,我端着、闻着,走来走去,有一次一不小心,跨门槛时跌了一跤,杯子捏存手里,酒却伞洒在衣襟上了。抱着小花猫时,它直舔,舔完了就呼呼地睡觉。原来我的小花猫也是个酒仙呢!
  我喝完春酒回来,母亲总要闻闻我的嘴巴,问我喝了几杯酒。我总是说:“只喝一杯,因为里面没有八宝,不甜呀。”母亲听了很高兴。她自己请邻居来吃春酒,一定给他们每人斟一杯八宝酒。我呢,就在每个人怀里靠一下,用筷子点一下酒,舔一舔,才过瘾。
  春酒以外,我家还有一项特别节目,就是喝会酒。凡是村子里有人急需钱用,要起个会,凑齐十二个人,正月里,会首总要请那十一位喝春酒表示酬谢,地点一定借我家的大花厅。酒席是从城里叫来的,和乡下所谓的八盘五、八盘八(就是八个冷盘,五道或八道大碗的热菜)不同,城里酒席称之为“十二碟”(大概是四冷盘、四热炒、四大碗煨炖大菜),是最最讲究的酒席了。所以乡下人如果对人表示感谢,口头话就是“我请你吃十二碟”。因此,我每年正月里,喝完左邻右舍的春酒,就眼巴巴地盼着大花厅里那桌十二碟的大酒席了。
  母亲是从不上会的,但总是很乐意把花厅给大家请客,可以添点新春喜气。花匠阿标叔也巴结地把煤气灯玻璃罩擦得亮晶晶的,呼呼呼地点燃了,挂在花厅正中,让大家吃酒时划拳吆喝,格外的兴高采烈。我呢,一定有份坐在会首旁边,得吃得喝。这时,母亲就会捧一瓶她自己泡的八宝酒给大家尝尝助兴。
  席散时,会首给每个人分一条印花手帕。母亲和我也各有一条,我就等于得了两条,开心得要命。大家喝了甜美的八宝酒,都问母亲里面泡的是什么宝贝。母亲得意地说了一遍又一遍,高兴得两颊红红的,跟喝过酒似的。其实母亲足滴酒不沾唇的。
  不仅是酒,母亲终年勤勤快快的,做这做那,做出新鲜别致的东西,总是分给别人吃,自己却很少吃。人家问她每种材料要放多少,她总是笑眯眯地说:“大约摸差不多就是了,我也没有一定分量的。”但她还是一样一样仔细地告诉别人。可见她做什么事,都有个尺度在心中的。她常常说:“鞋差分、衣差寸,分分寸寸要留神。”
  今年,我也如法炮制,泡了八宝酒,用以供祖后,倒一杯给儿子,告诉他是“分岁酒”,喝下去又长大一岁了。他挑剔地说:“你用的是美国货葡萄酒,不是你小时候家乡自己酿的酒呀。”
  一句话提醒了我,究竟不是道地家乡味啊。可是叫我到哪儿去找真正的家醅呢?

  4、——《素心笺》
  髻

  母亲年轻的时候,一把青丝梳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白天盘成了一个螺丝似的尖髻儿,高高地翘起在后脑,晚上就放下来挂在背后。我睡觉时挨着母亲的肩膀,手指头绕着她的长发梢玩儿,双妹牌生发油的香气混着油垢味直薰我的鼻子。有点儿难闻,却有一份母亲陪伴着我的安全感,我就呼呼地睡着了。
  每年的七月初七,母亲才痛痛快快地洗一次头。乡下人的规矩,平常日子可不能洗头。如洗了头,脏水流到阴间,阎王要把它储存起来,等你死以后去喝,只有七月初七洗的头,脏水才流向东海去。所以一到七月七,家家户户的女人都要有一大半天披头散发。有的女人披着头发美得跟葡萄仙子一样,有的却像丑八怪。比如我的五叔婆吧,她既矮小又干瘪,头发掉了一大半,却用墨炭划出一个四四方方的额角,又把树皮似的头顶全抹黑了。洗过头以后,墨炭全没有了,亮着半个光秃秃的头顶,只剩后脑勺一小撮头发,飘在背上,在厨房里摇来晃去帮我母亲做饭,我连看都不敢冲她看一眼。可是母亲乌油油的柔发却像一匹缎子似的垂在肩头,微风吹来,一绺绺的短发不时拂着她白嫩的面颊。她眯起眼睛,用手背拢一下,一会儿又飘过来了。她是近视眼,眯缝眼儿的时候格外的俏丽。我心里在想,如果爸爸在家,看见妈妈这一头乌亮的好发,一定会上街买一对亮晶晶的水钻发夹给她,要她戴上。妈妈一定是戴上了一会儿就不好意思地摘下来。那么这一对水钻夹子,不久就会变成我扮新娘的“头面”了。
  父亲不久回来了,没有买水钻发夹,却带回一位姨娘。她的皮肤好细好白,一头如云的柔鬓比母亲的还要乌,还要亮。
  两鬓像蝉翼似的遮住一半耳朵,梳向后面,挽一个大大的横爱司髻,像一只大蝙蝠扑盖着她后半个头。她送母亲一对翡翠耳环。母亲只把它收在抽屉里从来不戴,也不让我玩,我想大概是她舍不得戴吧。
  我们全家搬到杭州以后,母亲不必忙厨房,而且许多时候,父亲要她出来招呼客人,她那尖尖的螺丝髻儿实在不像样,所以父亲一定要她改梳一个式样。母亲就请她的朋友张伯母给她梳了个鲍鱼头。在当时,鲍鱼头是老太太梳的,母亲才过三十岁,却要打扮成老太太,姨娘看了只是抿嘴儿笑,父亲就直皱眉头。我悄悄地问她:“妈,你为什么不也梳个横爱司髻,戴上姨娘送你的翡翠耳环呢?”母亲沉着脸说:“你妈是乡下人,那儿配梳那种摩登的头,戴那讲究的耳环呢?”
  姨娘洗头从不拣七月初七。一个月里都洗好多次头。洗完后,一个丫头在旁边用一把粉红色大羽毛扇轻轻地扇着,轻柔的发丝飘散开来,飘得人起一股软绵绵的感觉。父亲坐在紫檀木棍床上,端着水烟筒噗噗地抽着,不时偏过头来看她,眼神里全是笑。姨娘抹上三花牌发油,香风四溢,然后坐正身子,对着镜子盘上一个油光闪亮的爱司髻,我站在边上都看呆了。姨娘递给我一瓶三花牌发油,叫我拿给母亲母亲却把它高高搁在橱背上,说:“这种新式的头油,我闻了就泛胃。”
  母亲不能常常麻烦张伯母,自己梳出来的鲍鱼头紧绷绷的,跟原先的螺丝髻相差有限,别说父亲,连我看了都不顺眼。那时姨娘已请了个包梳头刘嫂。刘嫂头上插一根大红签子,一双大脚鸭子,托着个又矮又胖的身体,走起路来气喘呼呼的。她每天早上十点钟来,给姨娘梳各式各样的头,什么凤凰髻、羽扇髻、同心髻、燕尾髻,常常换样子,衬托着姨娘细洁的肌肤,袅袅婷婷的水蛇腰儿,越发引得父亲笑眯了眼。刘嫂劝母亲说:“大太太,你也梳个时髦点的式样嘛。”
  母亲摇摇头,响也不响,她噘起厚嘴唇走了。母亲不久也由张伯母介绍了一个包梳头陈嫂。她年纪比刘嫂大,一张黄黄的大扁脸,嘴里两颗闪亮的金牙老露在外面,一看就是个爱说话的女人。她一边梳一边叽哩呱啦地从赵老太爷的大少奶奶,说到李参谋长的三姨太,母亲像个闷葫芦似的一句也不搭腔,我却听得津津有味。有时刘嫂与陈嫂一起来了,母亲和姨娘就在廊前背对着背同时梳头。只听姨娘和刘嫂有说有笑,这边母亲只是闭目养神。陈嫂越梳越没劲儿,不久就辞工不来了,我还清清楚楚地听见她对刘嫂说:“这么老古董的乡下太太,梳什么包梳头呢?”我都气哭了,可是不敢告诉母亲
  从那以后,我就垫着矮凳替母亲梳头,梳那最简单的鲍鱼头。我点起脚尖,从镜子里望着母亲。她的脸容已不像在乡下厨房里忙来忙去时那么丰润亮丽了,她的眼睛停在镜子里,望着自己出神,不再是眯缝眼儿的笑了。我手中捏着母亲的头发,一绺绺地梳理,可是我已懂得,一把小小黄杨木梳,再也理不清母亲心中的愁绪。因为在走廊的那一边,不时飘来父亲和姨娘琅琅的笑语声。
  我长大出外读书以后,寒暑假回家,偶然给母亲梳头,头发捏在手心,总觉得愈来愈少。想起幼年时,每年七月初七看母亲乌亮的柔发飘在两肩,她脸上快乐的神情,心里不禁一阵阵酸楚。母亲见我回来,愁苦的脸上却不时展开笑容。无论如何,母女相依的时光总是最最幸福的。
  在上海求学时,母亲来信说她患了风湿病,手膀抬不起来,连最简单的缧丝髻儿都盘不成样,只好把稀稀疏疏的几根短发剪去了。我捧着信,坐在寄宿舍窗口凄淡的月光里,寂寞地掉着眼泪深秋的夜风吹来,我有点冷,披上母亲为我织的软软的毛衣,浑身又暖和起来。可是母亲老了,我却不能随侍在她身边,她剪去了稀疏的短发,又何尝剪去满怀的愁绪呢!
  不久,姨娘因事来上海,带来母亲的照片。三年不见,母亲已白发如银。我呆呆地凝视着照片,满腔心事,却无法向眼前的姨娘倾诉。她似乎很体谅我思母之情,絮絮叨叨地和我谈着母亲的近况。说母亲心脏不太好,又有风湿病。所以体力已不大如前。我低头默默地听着,想想她就是使我母亲一生郁郁不乐的人,可是我已经一点都不恨她了。因为自从父亲去世以后,母亲和姨娘反而成了患难相依的伴侣,母亲早已不恨她了。我再仔细看看她,她穿着灰布棉袍,鬓边戴着一朵白花,颈后垂着的再不是当年多彩多姿的凤凰髻或同心髻,而是一条简简单单的香蕉卷,她脸上脂粉不施,显得十分哀戚,我对她不禁起了无限怜悯。因为她不像我母亲是个自甘淡泊的女性,她随着父亲享受了近二十多年的富贵荣华,一朝失去了依傍,她的空虚落寞之感,将更甚于我母亲吧。
  来台湾以后,姨娘已成了我唯一的亲人,我们住在一起有好几年。在日式房屋的长廊里,我看她坐在玻璃窗边梳头,她不时用拳头捶着肩膀说:“手酸得很,真是老了。”老了,她也老了。当年如云的青丝,如今也渐渐落去,只剩了一小把,且已夹有丝丝白发。想起在杭州时,她和母亲背对着背梳头,彼此不交一语的仇视日子,转眼都成过去。人世间,什么是爱,什么是恨呢?母亲已去世多年,垂垂老去的姨娘,亦终归走向同一个渺茫不可知的方向,她现在的光阴,比谁都寂寞啊。
  我怔怔地望着她,想起她美丽的横爱司髻,我说:“让我来替你梳个新的式样吧。”她愀然一笑说:“我还要那样时髦干什么,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事了。”
  我能长久年轻吗?她说这话,一转眼又是十多年了。我也早已不年轻了。对于人世的爱、憎、贪、痴,已木然无动于衷。母亲去我日远,姨娘的骨灰也已寄存在寂寞的寺院中。
  这个世界,究竟有什么是永久的,又有什么是值得认真的呢?

  5、金盒子
  记得五岁的时候,我与长我三岁的哥就开始收集各色各样的香烟片了。经过长久的努力,我们把《封神榜》香烟片几乎全部收齐了。我们就把它收藏在一只金盒子裏——这是父亲给我们的小小保险箱,外面挂著一把玲珑的小锁。小钥匙就由我与哥哥保管。每当父亲公馀闲坐时,我们就要捧出金盒子,放在父亲的膝上,把香烟片一张张取出来,要父亲仔仔细细给我们讲画面上纣王比干的故事。要不是严厉的老师频频促我们上课去,我们真不舍得离开父亲的膝下呢!
  有一次,父亲要出发打仗了。他拉了我俩的小手问道:“孩子,爸爸要打杖去了,回来给你们带些甚麼玩意儿呢!”哥哥偏著头想了想,拍著手跳起来说:“我要大兵,我要丘八老爷。”我却很不高兴地摇摇头说:“我才不要,他们是要杀人的呢。”父亲摸摸我的头笑了。可是当他回来时,果然带了一百名大兵来了。他们一个个都雄赳赳地,穿著军装.背著长枪。幸得他们都是烂泥做的,只有一寸长短,或立或卧,或跑或俯,煞是好玩。父亲分给我们每人五十名带领。这玩意多麼新鲜!我们就天天临阵作战。只因过於认真,双方的部队都互相损伤。一两星期以後,他们都折了臂断了腿,残废得不堪再作战了,我们就把他们收容在金盒子裏作长期的休养。
  我八岁的那一年,父亲退休了。他要带哥哥北上住些日子,叫母亲先带我南归故里。这突如其来的分别,真给我们兄妹十二分的不快。我们觉得难以割舍的还有那惟一的金盒子,与那整套的《封神榜》香烟片。它们究竟该托付给谁呢?两人经过一天的商议,还是哥哥慷慨地说:“金盒子还是交给你保管吧!我到北平以後,爸爸一定会给我买许多玩意儿的!”
  金盒子被我带回故乡。在故乡寂寞岁月裏,童稚的心,已渐渐感到孤独。幸得我已经慢慢了解《封神榜》香烟片背後的故事说明了。我又用烂泥把那些伤兵一个个修补起来。我写信告诉哥哥说金盒子是我寂寞中惟一的良伴,他的回信充满了同情与思念。他说:“明年春天回来时给我带许许多多好东西,使我们的金盒子更丰富起来。”
  第二年的春天到了,我天天在等待哥哥归来。可是突然一个晴天霹雳似的电报告诉我们,哥哥竟在将要动身的前一星期,患急性肾脏炎去世了。我已不记得当这噩耗传来的时候,是怎样哭倒在母亲怀裏,仰视泪痕斑斑的母亲,孩子的心,已深深体验到人事的变幻无常。我除了恸哭,更能以甚麼话安慰母亲呢?
  金盒子已不复是寂寞中的良伴,而是逗人伤感的东西了。我纵有一千一万个美丽的金盒子,也抵不过一位亲爱的哥。我虽是个不满十岁的孩子,却懂得不在母亲面前提起哥哥,只自己暗中流泪。每当受了严师的责罚,或有时感到连母亲都不了解我时,我就独个儿躲在房间,闩上了门,捧出金盒子,一面搬弄裏面的玩物,一面流泪,觉得满心的懮伤委屈,只有它们才真能为我分担。
  父亲安顿了哥哥的灵柩以後,带著一颗惨痛的心归来了。我默默地靠在父亲的膝前,他颤抖的手抚著我,早已鸣咽不能成声了。
  三四天後,他才取山一个小纸包说:“这是你哥哥在病中,用包药粉的红纸做成的许多小信封,一直放在袋裏,原预备自己带给你的。现在你拿去好好保存著吧!”我接过来打开一看,原来是十只小红纸信封,每一只裏面都套有信纸,信纸上都用铅笔画著“松柏长青”四个空心的篆字,其中一个,已写了给我的信。他写著:“妹妹,我病了不能回来,你快与妈妈来吧!我真寂寞,真想念妈妈与你啊!”那一晚上整整哭到夜深。第二天就小心翼翼地把小信封收藏在金盒子裏,这就是他留给我惟一值得纪念的宝物了。
  三年後,母亲因不堪家中的寂寞,领了一个族裏的小弟弟。他是个十二分聪明的孩子,父母亲都非常爱他,给他买了许多玩具。我也把我与哥哥幼年的玩具都给了他,却始终藏过了这只小金盒子,再也舍不得给他。有一次,被他发现了,他跳著叫著一定要。母亲带著责备的口吻说:“这麼大的人了,还与六岁的小弟弟争玩具呢!”我无可奈何,含著泪把金盒子让给小弟弟,却始终不认将一段爱惜金盒子的心事,向母亲吐露。
  金盒子在六岁的童子手裏显得多麼不坚牢啊!我眼看他扭断了小锁,打碎了烂泥兵,连那几个最宝贵的小信封也几乎要遭殃了。我的心如绞著一样痛,趁母亲不在,急忙从小弟弟手裏抢救回来,可以金盒子已被摧毁得支离破碎了。我真是心疼而且愤怒,忍不住打了他,他也骂我“小气的姊姊”,他哭了,我也哭了。
  一年又一年地,弟弟已渐渐长大,他不再毁坏东西了。九岁的孩子,就那麼聪明懂事,他已明白我爱惜金盒子的苦心,帮著我用美丽的花纸包扎起烂泥兵的腿,再用铜丝修补起盒子上的小锁,说是为了纪念他不曾晤面的哥哥,他一定得好好爱护这只金盒子。我们姊弟间的感情,因而与日俱增,我也把思念哥哥的心,完全寄托於弟弟了。
  弟弟十岁那年,我要离家外出,临别时,我将他的玩具都理在他的小抽屉中,自己带了这只金盒子在身边,因为金盒子对於我不仅是一种纪念,而且是骨肉情爱之所系了。
  作客他乡,一连就是五年,小弟弟的来信,是我惟一的安慰。他告诉我他已经念了许多书,并且会画图画了。他又告诉我说自己的身体于好,时常咳嗽发烧,说每当病在牀上时,是多麼寂寞,多麼盼我回家,坐在他身边给他讲香烟片上《封神榜》的故事。可是因为战时交通不便,又为了求学不能请假,我竟一直不曾回家看看他。
  恍惚又是一场噩耗,一个电报告诉我弟弟突患肠热病,只两天就不省人事,在一个凄凉的七月十五深夜,他去世了!在临死时,他忽然清醒起来,问姊姊可曾回家。我不能不怨恨残忍的天心,在十年前夺去了我的哥哥,十年後竟又要夺去我的弟弟,我不忍回想这接二连三的不幸事件,我是连眼泪也枯乾了。
  哥哥与弟弟就这样地离开了我,留下的这一只金盒子,给与我的惨痛该多麼深?但正为它给我与如许惨痛的回忆,使我可以捧著它尽情一哭,总觉得要比甚麼都不留下好得多吧!
  几年後,年迈的双亲,都相继去世了,暗淡的人间,茫茫的世路,就只丢下我踽踽独行。如今我又打开这修补过的小锁,抚摸著裏面一件年的宝物,贴补烂泥兵脚的美丽花纸,已减退了往日的光彩,小信封上的铅笔字,也已逐渐模糊得不能辨认了。可是我痛悼哥哥与幼弟的心,却是与日俱增,因为这些暗淡的事物,正告诉我他们离开我是一天比一天更远了。

  6、西湖忆旧
  我生长在杭州,也曾在苏州住过短短一段时期。两处都被称为天堂,可是一样天堂,两般情味。这也许因为“钱塘苏小是乡亲”,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对它格外有一份亲切之感。平心而论,杭州风物,确胜苏州。打一个比喻,居苏州如与从名利场中退下的隐者相处,于寂寞中见深远,而年轻人久居便感单调少变化。住杭州则心灵有多种感受。由湖似明眸皓齿的佳人,令人满怀喜悦。古寺名塔似遗世独立的高人逸士,引人发思古幽情。何况秋月春花,四时风光无限,湖山有幸,灵秀独钟。可惜我当时年少春衫薄,把天堂岁月,等闲过了。莫说旧游似梦,怕的是年事渐长,灵心迟钝,连梦都将梦不到了。因此我要从既清晰亦朦胧的梦境中,追忆点滴往事,以为来日的印证。若他年重回西湖,孤山梅鹤,是否还认得白发故人呢?
  居近湖滨归钓迟
  我的家在旗下营一条闹中取静的街道上。街名花市路,后因纪念宋教仁改名教仁街。这条路全长不及三公里,而被一条浣纱溪隔为两段,溪的东边环境清幽。东西浣沙路两岸桃柳缤纷,溪流清澈。过小溪行数百步便是湖滨公园。入夜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先父卜居于此,就为了可以朝夕饱览湖光山色之胜。他曾有两句咏寓所的诗:“门临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滨归钓迟。”父亲不谙钓鱼之术,却极爱钓鱼。春日的傍晚,尤其是微雨天,他就带我打着伞,提着小木桶,走向湖滨,雇一只小船,荡到湖边僻静之处,垂下钓线,然后点起一支烟,慢慢儿喷着,望着水面微微牵动的浮沉子而笑。他说钓鱼不是为了要获得鱼,只是享受那一份耐心等待中的快乐。他仿着陶渊明的口吻说:“但识静中趣,何须鱼上钓。”他曾随口吟了两句诗:“不钓浮名不约愁,轻风细内六桥舟。”我马上接着打油道:“归来莫笑空空桶,洒满清樽月满楼。”父亲拍手说“好”,我也就大大地得意起来。
  夏夜,由断桥上了垂柳桃花相间的白公堤,缓步行去,就到了平潮秋月。凭着栏杆,可以享受清凉的湖水湖风,可以远眺西湖对岸的黄昏灯火市。临湖水阁中名贤的楹联墨迹,琳琅满目。记得彭玉麟的一副是“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蘋秋老;把酒对琼楼玉宇,莫辜负天心月老,水面风寒。”令人吟诵回环。白公堤的尽头即苏公堤,两堤成斜斜的丁字形,把西湖隔成里外二湖。两条堤就似两条通向神仙世界的长桥。唐朝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苏东坡,两位大诗翁为湖山留下如此美迹,真叫后人感谢不尽。外西湖平波似镜,三潭印月成品字形的三座小宝,伸出水面。夜间在塔中点上灯,灯光从圆洞中透出,映在水面。塔影波光,加上蓝天明月的倒影,真不知这个世界有多少个月亮。李白如生时较晚,赶上这种景象,也不至为水中捞月而覆舟了。
  六月十八是荷花生日,湖上放起荷花灯,杭州人名之谓“落夜湖”。这一晚,船价大涨,无论谁都乐于被巧笑倩兮的船娘“刨”一次“黄瓜儿”。十八夜的月亮虽已不太圆,却显得分外明亮。湖面上朵朵粉红色的荷花灯,随着摇荡的碧波,飘浮在摇荡的风荷之间,红绿相间。把小小船儿摇进荷叶丛中,头顶上绿云微动,清香的湖风轻柔地吹拂着面颊。耳中听远处笙歌,抬眼望天空的淡月疏星。此时,你真不知道白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如果是无月无灯的夜晚,十里宽的湖面,郁沉沉的,便有一片烟水苍茫之感。
  圆荷滴露寄相思
  荷花是如此高尚的一种花,宋朝周濂溪赞它出污泥而不染。它的每一部分又都可以吃。有如一位隐士,有出尘的高格,又有济世的胸怀。所以吃莲花也不可认为是煞风景的俗客,而调冰雪藕,更是文人们暑天的韵事。新剥莲蓬,清香可门,莲心可以泡茶,清心养目,莲梗可以作药。诗人还想拿藕丝制衣服。有诗云:“自制藕丝衫子薄,为怜辛苦赦春蚕。”如果真有藕丝衫,一定比现代的什么“龙”都柔软凉爽呢。倒是荷衣确是隐者之服,词人说:“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客。”我想只要能泛小舟徜徉于荷花丛中,也就是远离烦嚣的隐士了。
  写至此,我却想起了荷花中的一段故事:那一年仲夏,我陪着从远道归来的姑丈,和见了他就一往情深的云,三人荡舟湖上。从傍晚直至深夜,大家都默默地很少说话。小几上堆了刚出水的红菱,还带着绿色茎叶,云为我们—一地剥着红菱。她细白如兰的手指尖,与鲜嫩的红菱相映成趣。船儿在圆圆的荷叶之间穿来穿去,波光荡漾中,云娇媚的面容有如初绽的红莲。她摘下一片荷叶,漂在水面,水珠儿纷纷滚动在碧绿的丝绒上。我伸手上捉时,它们就顽皮地从手指缝中溜跑了。云说:“谁能捉住水珠呢?”姑丈说:“找们不就像这些水珠吗?”她深湛的眼神注视了他半晌,低下头微喟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的空气重重地压着我的心,想想他们这一段无可奈何的爱,将如何了结呢?云捡起一片藕,双手折断,藕丝牵得长长的。在细细的风中飘着。她凝视一问,把藕扔在水中。藕丝是否还连着,我就看不清楚了,只看见云的眼中满是泪水
  对岸五彩霓虹灯在闪烁,岸边的世界依旧繁华,我们的船却飘得更远了。到了西泠桥边,冷清清的苏曼殊墓显得更寂寞。这位“才如江海命如丝”的情僧,纵然面壁三年,又何曾斩断情丝?是否他就不会吟“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诗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单纯的高中学生,可是“人间情是何物”,却已困惑了我,使我为旁人而苦恼。
  我们舍舟登岸,从湖堤归来,三人并肩走在柏油马路上。尽管荷香阵阵,湖水清凉,我的心却十分沉重,相信他们的心比我更重。姑丈忽然拍拍我的肩说:“希望你不要去捉荷叶上的水珠,那是永远捉不住的。”他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桂花香里啜莲羹
  中秋前后,满觉陇桂花盛开。在桂林中散步,脚下踩的是一片黄金色的桂花,像地毯,软绵绵的,一定比西方极乐世界的金沙铺地更舒适!浓郁的桂花香,格外亲切。我那时正读过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文人笔下的哀伤,也深深感染了我。仿佛那可爱的女孩,正从桂花中冉冉而来。
  桂花林中还产一种嫩栗,剥出来一粒粒都带桂花香。满觉陇一路上都有小竹棚,专卖白莲藕粉票子羹。走累了,坐下来喝一碗票子羹,顿觉精神饱满,齿颊留芬。母亲拿手的点心是桂花枣泥糕,所以趁每回远足满觉陇,都要捧一大包撒落的桂花回来,供她做糕。留一部分晒干和入雨前清茶中,更是清香可口。
  不知何故,桂花最引我乡愁。在台湾很少闻到桂花香,可是乡愁却更浓重了。
  我们母校之江大学,是国内闻名的名胜之一。它位于钱塘江边,六和塔畔,秦望山麓。弦歌之声,与风涛之声相和,陶冶着每个人的襟怀。
  清晨的江水是沉静的。在山上,凝眸远望,江上雾氛未散,水天云树,一片迷蒙。晨曦自红云中透出,把薄雾染成粉红色的轻纱,笼罩着江面。少顷,雾氛散开,江面闪着万道金光,也给你带来满腔希望。沉静的江水,也有愤怒的时候,那就是月明之夜的汹涌波涛。尤其是中秋前后,钱江的潮水,排山倒海而来,蔚为奇观。海宁观潮,不知吸引多少游客。传说钱江的潮头有两个,前面的是伍子胥,后面的是文种,春秋时代的两位忠臣,把一腔孤忠悲愤,化为怒潮。吴越王镠曾引箭射潮,却不曾把潮头射退,称雄称霸者又何能敌得过大自然
  六和塔是杭州三大名塔之一,另两座是保俶塔和雷峰塔,都是战国时代的建筑(按,保俶塔和雷峰塔,均建于北宋初。——编者注。)一俊秀,一苍劲,故称为“美人老僧”。雷峰塔因为有法海和尚镇压白蛇在塔下的故事,所以更带神秘性。而塔因几经火灾已倒塌大半。据说赭色的残砖可以治疗痼疾,游人往往带回一块半块。残缺的古塔,在斜阳映照下,更显得一片苍凉、“雷峰夕照”也就格外的引人低徊。我比较喜爱的还是六和塔,因为它接近人间:朱红的曲槛回廊和六角飞檐,点缀在波涛壮阔的钱江边,更配合年轻人的心情。塔在外表上看去是十三层,登塔却只七层,设计非常巧妙。塔下有许多竹篷摊贩,学生们每天都成群结队来小吃,再买点零食,爬上塔顶边吃边唱歌。虽比不上杜老“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的气概(按,“振衣千仞冈,濯足万里流”,为晋左思《咏史》中句。——编者注),却也真自由自在。从六和塔沿着钱塘江走两三里路,便是九溪十八涧,在九溪茶亭坐下来小憩,沏一壶清茶,买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真有金圣叹说的鸡肉味。山泉猜洌中带甜味,溪水粼粼,清可见底。我们常赤脚伸在水中,让小鱼儿吻着脚趾尖。十八涧的美在乎自然,几处茅亭竹屋,点缀于曲折的溪边。假日游人也不多,不像台北近郊的名胜,处处人挤人,想找个座位休息一下,都很难得。使我格外思念那些悠闲无争的岁月,也使我念念不忘老师的四句词:“短策暂辞奔竞场,同来此地乞清凉;若能杯水如名淡,应信村茶比酒香。”真是悟道之言。处于今日繁忙的工业社会中,每日被分秒的时间所追赶,身心疲乏不堪。真想暂离开奔竞之场,可是教从门处乞得片刻清凉呢?
  花园别墅,亦为西湖点染了不少风光。其中给我印象最深的是刘庄,它是香山巨贾刘门刍的别墅。里面台榭亭池,回廊曲槛,建筑得十分富丽。只是平时不轻易开放,尤其是学生旅行到此,看守园门的就把大花厅的四面玻璃门紧紧关闭,我们只能把鼻子贴在彩色玻璃窗上,向里面张望华丽的陈设,羡慕不已。有一次,我随着父母一同去游玩,父母通报了姓名,看门的特地延入内厅,还请出女主人来接待贵宾,对我这黄毛丫头来说,简直是受宠若惊。我走进雕梁画栋的客厅,不由得目迷五色,因为一切的陈设实在太讲究了。桌椅都是成套紫檀木镶大理石,油光雪亮,几案上的各种古玩和壁间的名人字画,使爱古玩字画的父亲都露出万分欣羡的神色。墙角的花架都是苍老的树根雕成,显得格外典雅宜人。庭院中种满了奇花异卉,春日百花盛开,倒也有一片欣欣向荣气象。父亲说,因为庄园主人去世多年,花木再茂盛,也赶不走那一股阴沉冷落之气,尤其是秋冬以后。这位庄主生前极懂得享受,所以为自己建了偌大一座别墅,而且娶了八个太太,他何曾想到树倒猢狲散,身后红粉飘零的悲哀?在庄的旁边是他的坟墓,全部是文石砌成,其豪奢不亚于古代帝王。前面一字儿排着八个墓穴,是他为八个太太筑的生圹,上面刻着他自撰的生扩志。可是八个墓穴好像还空着六个。出来招待我母亲的江两位刘太太,却不知她们排行第几,年纪看上去都是四十尚不足,三十颇有余。她们一色的黑绸旗袍,淡扫双眉,薄施脂粉,皮肤都非常细洁,颈后绾一个低低的爱丝髻;珍珠耳环,钻石戒指。如此一对如花美眷,长年伴着一座冷冰冰的孤坟,使我立刻想起徐于的《鬼恋》幸得她们神情并不淡漠,与母亲说话,语调非常亲切。母来不便与她们多谈,我却恨不得问她们:“你们害怕吗?将来打算葬在这个墓穴里吗?为什么不进城自跟亲戚朋友住在一起呢?”我那时太年轻,哪儿懂得人世间许多傻事。这两位美丽的未亡人,守着偌大的庄园,守着她们死去的丈夫,一年年的春去秋来,花开花谢,她们真个是死灰槁木,看破红尘吗?人世的富贵荣华、浓情蜜意都是过眼云烟;建造这八个墓穴的刘庄主人,才是真正的大傻瓜呢!“如梦如烟,枝上花开又十年。”满园姹紫嫣红,给人的感慨又是如何?
  青山有幸埋忠骨
  岳王坟是我们学生春秋季旅行必游之地。岳王是宋代民族英雄岳飞,门前有一副对联是:“清山有幸埋忠骨,白铁无辜铸佞臣。”生铁铸成的秦桧夫妇像,就跪在墓前。游客们都叫孩子便溺在秦桧与秦桧老婆身上,这固然表示对奸臣的痛恨,却是有碍公共卫生。加以号称丘九的学生,甘楂果壳仍了满地,使一座庄严的殿宇,显得嘈杂凌乱。倒是南端的张苍水祠,游人少,反有一份肃穆之气。张苍水祠和郑成功都是反清复明的民族英雄,兵败不屈而死,杭人乃立祠祭之。
  我国民族最重气节。宋明两代的民族英雄,留给后代的典范尤多。这正是中华民族所以能永远兀立于世界,而且将日益强盛的主要原因。
  林泉深处谒如来
  杭州的古刹,我最喜爱的是里西湖的灵隐寺。因为它离城区较远,格外清幽,是夏天避暑的胜地。每年暑假,我都陪父亲去灵隐。父亲是为了“逃客”和找老衲谈禅,我是为了享受坐马车的乐趣。沿着柳荫夹道的苏堤,马蹄得得中,可以饱餐湖山秀色。那一份悠闲的情趣,离我已很遥远很遥远了。每当计程车载着我在台北街心横冲直撞时,我就更怀念苏堤上的马车。
  灵隐寺对面的山峰就是有名的飞来峰。峰下清泉寒冽,泉边有亭名冷泉亭。有一副对联是:“泉从几时冷起,峰从何处飞来?”另一到却回答道;“泉从冷时冷起,峰从飞处飞来。”煞是有趣。在冷泉亭里,泡一壶龙井茶,手中一卷书,就可消磨竟日。方丈款待我父亲的,据说是市面上买不到的上品清茶。大概就是彭玉麟联句中的“坐、请坐、请上坐,茶、泡茶、泡好茶”的好茶了。父亲那时已非达官贵人,只是和老和尚谈得非常投契。老和尚将八十的高龄,精神非常健旺。我问他怎样修行?他指着寺前巨大的弥勒佛像,叫我念旁边的对联:“大肚能容,了却人间多少事;满腔欢喜,笑开天下古今愁。”他说:“懂得此中妙理,便是修行。”父亲笑着点点头,我小小年纪,哪儿懂得呢?
  寺旁罗汉堂里有八百尊罗汉,塑得每尊神态不同。游客可以选择任何一尊罗汉,向左或右数,数到自己的年龄数字时就停止。如果是一尊慈眉善目的罗汉,就表示你是个好性情的人。如果是一尊竖眉瞪眼的,就表示你脾气火爆。记得我数过很多次,常常数到一尊眼睛里长出手、手心里捏着亮晃晃珠子的,不知象征的是什么?
  一生知己星梅花
  宋朝的林和靖,在杭州选择了他的隐居之处,那就是里外湖之间的孤山。他性爱梅花,曾手植三百多株梅花,并依梅子的收成维持简朴的生活。于是依山傍水,绕屋倚栏,尽是梅花。他的咏梅名句不少,最脍炙人口的当然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他又养了几只白鹤。每当他外出时,如有客人来访,童子就放起白鹤,翱翔空中,他一见到白鹤,就知有友人来了。这位妻梅子鹤的林处士,真是懂得生活的情趣。可惜的是这样好的名胜,却被后来一条博览会木桥破坏了。大约是1928年,杭州举行了一次博览会。在里西湖边上盖了一座大礼堂,大礼堂对面,一条红木长桥直通孤山,破坏了孤山的宁静。抗战胜利后,长桥已被拆除,孤山又回复了往日的幽静。那时,浙江大学暂时迁到平湖秋月附近的罗苑,我就时常随一位老帅穿过对面的林荫道,散步上孤山。冬天,湖上没有一只小船,放鹤亭边,梅花盛开。我们坐在亭子里的石凳上,灰蒙蒙的天空,渐渐飘起雪花来,无声地飘落在梅枝上,白成一片。当时想起杭州沦陷于日军时,我们在上海,老师曾有词云:“湖山信美,莫告诉梅花人间何世。”后来湖山光复,我们又能回来赏梅,心中自是安慰。我们望了很久,才踏着雪径回到老师住的临湖暖阁中。他伸手在窗外的梅技上,撮来一些雪花,放在陶磁壶中,加上红茶,在碳火上煮开了,每人手捧一杯香喷喷热烘烘的茶。他兴致来了,立刻呵冻挥毫,画了一幅红梅。我也乘兴在空白处写上两句词:“借取娉婷标格,好春却在高枝。”我们默默地望着湖上的雪景、雪里的梅花,吟起古人“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诗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添作十分春”的诗句,才懂得林处士为何愿意终卷是乡了。

  7、妈妈的手
   
忙完了一天的家务,感到手膀一阵阵的酸痛,靠在椅子里,一边看报,一边用右手捶着自己的左肩膀。儿子就坐在我身边,他全神貫注在电视的荧光幕上,何曾注意到我。我说:“替我捶几下吧!”
  “几下呢?”他问我。
  “随你的便。“我生气地说。
  “好,五十下,你得给我五毛钱。”
  于是他几拳在我肩上像擂鼓似地,嘴里数着“一、二、三、四、五……”像放联珠炮,不到十秒钟,已满五十下,把手掌一伸:“五毛钱。”
  我是给呢,还是不给呢?笑骂他:“你这样也值五毛钱吗?”他说:“那就再加五十下,我就要去写功课了。”我说:“免了、免了,五毛钱我也不能给你,我不要你觉得挣钱是这样容易的事。尤其是,给长辈做一点点事,不能老是要报酬。”
  他噘着嘴走了。我叹了口气,想想这一代的孩子,再也不同于上一代了。要他们鞠躬如也地对长辈杖履追随,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所以,作为二十世紀七十年代的中老年人,第一是身体健康,吃得下,睡得,做得动,跑得快,事事不要依仗小辈。不然的话,你会感到无限的孤单寂寞、失望、悲哀。
  我却又想起,自己当年可曾尽一日做儿女的孝心?
  从我有记忆开始,母亲的一双手就粗糙多骨的。她整日的忙碌,从厨房忙到稻田,从父亲的一日三餐照顾到长工的“接力”①。一双放大的小脚沒有停过。手上满是裂痕,西风起了,裂痕张开红红的小嘴。那时哪来像现在主妇们用的“萨拉脫、新奇洗洁精”等等的中性去污剂,洗刷厨房用的是强烈的碱水,母亲在碱水里搓抹布,有时疼得皱下眉,却从不停止工作。洗刷完毕,喂完了猪,这才用木盆子打一盆滚烫的水,把双手浸在里面,浸好久好久,脸上挂着满足的笑,这就是她最大的享受。泡够了,拿起来,拉起青布围裙擦干。抹的可没有像现在这样讲究的化裝水、保养霜,她抹的是她认为最好的滋润膏——鸡油。然后坐在吱吱咯咯的竹椅里,就着菜油灯,眯起近视眼,看她的《花名宝卷》。这是她一天里最悠闲的时刻。微弱而搖晃的菜油灯,黄黄的纸片上细细麻麻的小字,就她来说实在是非常吃力,我有时问她:“媽,你为什么不点洋油灯呢?”她摇摇头说:“太贵了。”我又说:“那你为什么不去爸爸书房里照着明亮的洋油灯看书呢?”她更摇摇头说:“你爸爸朋友们作诗谈学问。我只是看小书消遣,怎么好去打搅他们。”
  她永远把最好的享受让给爸爸,给他安排最清净舒适的环境,自己在背地里忙个没完,从未听她发出一声怨言。有时,她真太累了,坐在板凳上,捶几下胳膊与双腿,然后叹口气对我说:“小春,別尽在我跟前绕來绕去,快去读书吧。时间过得太快,你看妈一下子就已经老了,老得太快,想读点书已经来不及了。”
  我就真的走开了,回到自己的书房里,照样看我的《红楼梦》、《黛玉笔记》。老师不逼,绝不背《论语》、《孟子》。我又何曾想到母亲勉励我的一番苦心,更何曾想到留在母亲身边,给她捶捶酸痛的手膀?
  四十年岁月如梦一般消逝,浮现在泪光中的,是母亲憔悴的容颜与坚忍的眼神。今天,我也到了母亲那时的年龄,而处在高度工业化的现代,接触面是如此的广,生活是如此的匆忙,在多方面难以兼顾之下,便不免变得脾气暴躁,再也不会有母亲那样的容忍,终日和颜悦色对待家人了。
  有一次,我在洗碗,儿子说:“妈妈,你手背上的筋一根根的,就像地图上的河流。”
  他真会形容,我停下工作,摸摸手背,可不是一根根隆起,显得又瘦又老。这双手曾经是软软、细细、白白的,从什么时候开始,它变得这么难看了呢?也有朋友好心地劝我“用个女工吧,何必如此劳累呢?你知道吗?劳累是最容易催人老的啊!”可不是,我的手已经不像五年前、十年前了。抹上什么露什么霜也无法使它们丰润如少女的手了。不免想,为什么让自己老得这么快?为什么不雇个女工,给自己多点休息的时间,保养一下皮肤,让自己看起来年轻些?
  可是每当我在厨房炒菜,外子②下班回來,一进门就夸一声“好香啊!”孩子放下书包,就跑进厨房喊:“媽媽,今晚有什么好菜,我肚子饿得咕嘟嘟直叫。”我就把一盘热腾腾的菜捧上饭桌,看父子俩吃得如此津津有味,那一份满足与快乐,从心底涌上来,一双手再粗糙点,又算得了什么呢?
  有一次,我切肉不小心割破了手,父子俩连忙为我敷药膏包扎。还为我轮流洗盘碗,我应该感到很满意了。想想母亲那时,一切都只有她一个人忙,割破手指,流再多的血,她也不会喊出声来。累累的刀痕,谁又注意到了?那些刀痕,不仅留在她手上,也戳在她心上,她难言的隐痛是我幼小的心灵所不能了解的。我还时常坐在泥地上撒赖啼哭,她总是把我抱起來,用脸贴着我满是眼泪鼻涕的脸,她的眼泪流得比我更多。母亲啊!我当时何曾懂得您为什么哭。
  我生病,母亲用手揉着我火烫的额角,按摩我酸痛的四肢,我梦中都拉着她的手不放——那双粗糙而温柔的手啊!
  如今,电视中出现各种洗衣机的广告,如果母亲还在世的话,她看见了“海龙”“妈妈乐”等洗衣机,一按钮子,左旋转,右旋转,脱水,很快就可穿在身上。她一定会眯起近视眼笑着说:“花样真多,今天的妈妈可真乐呢。”可是母亲是一位永不肯偷懒的勤劳女性,我即使买一台洗衣机给她,她一定连连摇手说:“别买别买,按电钮究竟不及按人钮方便,机器哪抵得双手万能呢!
  可不是吗?万能的电脑,能像妈妈的手,炒出一盘色、香、味俱佳的菜吗?

  8、桂花
  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桂花季节中秋节前后,就是故乡桂花季节。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彷彿闻到了。一提到桂花,那股子香味就仿佛闻到了。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桂花有两种,月月开的称木樨,花朵较细小,呈淡黄色,台湾好像也有,我曾在走过人家围墙外时闻到这股香味,一闻到就会引起乡愁。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另一种称金桂,只有秋天才开,花朵较大,呈金黄色。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旷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我家的大宅院中,前后两大片旷场,沿着围墙,种的全是金桂。惟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惟有正屋大厅前的庭院中,种着两株木樨、两株绣球。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还有父亲书房的廊檐下,是几盆茶花与木樨相间。
  小时候,我对无论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小时候,我对无论什么花,都不懂得欣赏。儘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尽管父亲指指点点地告诉我,这是凌霄花,这是叮咚花、这是木碧花……我除了记些名称外,最喜欢的还是桂花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裡找细花,它不与繁花斗艷。桂花树不像梅花那么有姿态,笨笨拙拙的,不开花时,只是满树茂密的叶子,开花季节也得仔细地从绿叶丛里找细花,它不与繁花斗艳。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可是桂花的香气味,真是迷人。迷人的塬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迷人的塬因,是它不但可以闻,还可以吃。「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吃花」在诗人看来是多么俗气?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但我宁可俗,就是爱桂花
  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桂花,真叫我魂牵梦萦。
  故乡是近海县份,八月正是颱风季节故乡是近海县份,八月正是台风季节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母亲称之为「风水忌」。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啊。」(就是颱风来的意思。)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一开放,母亲就开始担心了,「可别做风水啊。」(就是台风来的意思。)她担心的第一是将收成的稻谷,第二就是将收成的桂花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桂花也像桃梅李果,也有收成呢。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裡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母亲每天都要在前后院子走一遭,嘴里念着,「只要不做风水,我可以收几大箩,送一斗给胡宅老爷爷,一斗给毛宅二婶婆,他们两家糕饼做得多」。塬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塬来桂花是糕饼的香料。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裡的。桂花开得最茂盛时,不说香闻十里,至少前后左右十几家邻居,没有不浸在桂花香里的。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裡,尤其是被风雨吹落,那就湿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桂花成熟时,就应当「摇」,摇下来的桂花,朵朵完整、新鲜,如任它开过谢落在泥土里,尤其是被风雨吹落,那就湿漉漉的,香味差太多了。
  「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佈,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摇桂花」对于我是件大事,所以老是盯着母亲问:「妈,怎么还不摇桂花嘛?」母亲说:「还早呢,没开足,摇不下来的。」可是母亲一看天空阴云密布,云脚长毛,就知道要「做风水」了,赶紧吩咐长工提前「摇桂花」,这下,我可乐了。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帮着在桂花树下铺篾簟,帮着抱住桂花树使劲地摇,桂花纷纷落下来,落得我们满头满身,我就喊:「啊!真像下雨,好香的雨啊。」母亲洗净双手,撮一撮桂花放在水晶盘中,送到佛堂供佛。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裊裊,两种香混和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父亲点上檀香,炉烟袅袅,两种香混和在一起,佛堂就像神仙世界。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于是父亲诗兴发了,即时口占一绝:「细细香风淡淡烟,竞收桂子庆丰年。儿童解得摇花乐,花雨缤纷入梦甜。」诗虽不见得高明,但在我心目中,父亲确实是才高八斗,出口成诗呢。
  桂花摇落以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裡,晒上好几天太阳,晒乾了,收在铁罐子裡,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桂花摇落以后,全家动员,拣去小枝小叶,铺开在簟子里,晒上好几天太阳,晒干了,收在铁罐子里,和在茶叶中泡茶、做桂花卤,过年时做糕饼。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全年,整个村庄,都沉浸在桂花香中。
  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垄,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念中学时到了杭州,杭州有一处名胜满觉垄,一座小小山坞,全是桂花,花开时那才是香闻十里。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垄赏桂花。我们秋季远足,一定去满觉垄赏桂花。「赏花」是藉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赏花」是借口,主要的是饱餐「桂花栗子羹」。因满觉垄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因满觉垄除桂花以外,还有栗子。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花季栗子正成熟,软软的新剥栗子,和着西湖白莲藕粉一起煮,面上撒几朵桂花,那股子雅淡清香是无论如何没有字眼形容的。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即使不撒桂花也一样清香,因为栗子长在桂花丛中,本身就带有桂花香。
  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我们边走边摇,桂花飘落如雨,地上不见泥土,铺满桂花,踩在花上软绵绵的,心中有点不忍。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这大概就是母亲说的「金沙铺地,西方极乐世界」吧。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母亲一生辛劳,无怨无艾,就是因为她心中有一个金沙铺地、玻璃琉璃的西方极乐世界
  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裡的金桂。」我回家时,总捧一大袋桂花回来给母亲,可是母亲常常说:「杭州的桂花再香,还是比不得家乡旧宅院子里的金桂。」
  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于是我也想起了在故乡童年时代的「摇花乐」,和那阵阵的桂花雨。
  9、 母亲的书
  母亲在忙完一天的煮饭,洗衣,喂猪、鸡、鸭之后,就会喊着我说:「小春呀,去把妈的书拿来。」
  我就会问:「哪本书呀?」
  「那本橡皮纸的。」
  我就知道妈妈今儿晚上心裡高兴,要在书房裡陪伴我,就着一盏菜油灯光,给爸爸绣拖鞋面了。
  橡皮纸的书上没有一个字,实在是一本「无字天书」。裡面夹的是红红绿绿彩色繽纷的丝线,白纸剪的朵朵花样。还有外婆给母亲绣的一双水绿缎子鞋面,没有做成鞋子,母亲就这麼一直夹在书裡,夹了将近十年。外婆早过世了,水绿缎子上绣的樱桃仍旧鲜红得可以摘来吃似的。一对小小的喜鹊,一隻张着嘴,一隻合者嘴,母亲告诉过我,那隻张着嘴的是公的,合者嘴的是母的。喜鹊也跟人一样,男女性格有别。母亲每回翻开书,总先翻到夹着最最厚的这一页。对着一双喜鹊端详老半天,嘴角似笑非笑,眼神定定的,像在专心欣赏,又像在想什麼心事。然后再翻到另一页,用心地选出丝线,绣起花来。好像这双鞋面上的喜鹊樱桃,是母亲永久的样本,她心裡什麼图案和顏色,都彷彿从这上面变化出来的。
  母亲為什麼叫这本书為橡皮纸书呢?是因為书页的纸张又厚又硬,像树皮的顏色,也不知是什麼材料做的,非常的坚韧,再怎麼翻也不会撕破,又可以防潮溼。母亲就给它一个新式的名称──橡皮纸。其实是一种非常古老的纸,是太外婆亲手裁订起来给外婆,外婆再传给母亲的。书页是双层对摺,中间的夹层哩,有时会夹着母亲心中的至宝,那就是父亲从北平的来信,这才是「无字天书」中真正的「书」了。母亲当着我,从不抽出来重读,直到花儿绣累了,菜油灯花也微弱了,我背《论语》、《孟子》背得伏在书桌上睡着了,她就会悄悄地抽出信来,和父亲隔着千山万水,低诉知心话。
  还有一本母亲喜爱的书,也是我记忆中非常深刻的,那就是怵目惊心的「十殿阎王」。粗糙的黄标纸上,印着简单的图画。是阴间十座阎王殿裡,面目狰狞的阎王、牛头马面,以及形形色色的鬼魂。依着他们在世為人的善恶,接受不同的奖赏与惩罚。惩罚的方式最恐怖,有上尖刀山,落油锅、被猛兽追扑等等。然后从一个圆圆的轮迴中转出来,有升為大官或大富翁的,有变為乞丐的,也有降為猪狗、鸡鸭、蚊蝇的。母亲对这些图画好像百看不厌,有时指着它对我说:「阴间与阳间的隔离,就只在一口气。活着还有这口气,就要做好人,行好事。」母亲常爱说的一句话是:「不要扯谎,小心拔舌耕梨阿。」「拔舌耕梨」也是这本书裡的一幅图画,画着一个披头散髮的女鬼,舌头被拉出来,刺一个窟窿,套着梨头由牛拉着耕田,是对说谎者最重的惩罚。所以她常拿来警告人。外公说十殿阎王是人心裡想出来的,所以天堂与地狱都在人心中。但因果报应是一定有的,佛经上说得明明白白的囉。
  母亲生活上离不了手的另一本书是黄历。她在床头小几抽屉裡,厨房碗橱抽屉裡,都各放一本,随时取出来翻查,看今天是什麼样的日子。日子的好坏,对母亲来说是太重要了。她万事细心,什麼事都要图个吉利。买猪仔,修理牛栏猪栓、插秧、割稻都要拣好日子。腊月裡做酒、蒸糕更不用说了。只有母鸡孵出一窝小鸡来,由不得她拣在哪一天,但她也要看一下黄历。如果逢上大吉大利的好日子,她就好高兴,想着这一窝鸡就会一帆风顺地长大,如果不巧是个不太好的日子,她就会叫我格外当心走路,别踩到小鸡,在天井裡要提防老鹰攫去。有一次,一隻大老鹰飞扑下来,母亲放下锅铲,奔出来赶老鹰,还是被啣走了一隻小鸡。母亲跑得太急,一不小心,脚踩着一隻小鸡,把牠的小翅膀採断了,小鸡叫得好凄惨,母鸡在我们身边团团转,咯咯咯的悲鸣。母亲身子一歪,还差点摔了一跤。我扶她坐在长凳上,她手掌心裡捧着受伤的小鸡,又后悔不该踩到牠,又心痛被老鹰啣走的小鸡,眼泪一直的流,我也要哭了。因為小鸡身上全是血,那情形实在悲惨。外公赶忙倒点麻油,抹在牠的伤口,可怜的小鸡,叫声越来越微弱,终於停止了。母亲边抹眼泪边唸往生咒,外公说:「这样也好,六道轮迴,这隻小鸡已经又转过一道,孽也早一点偿清,可以早点转世為人了。」我又想起「十殿阎王」裡那张图画,小小心灵裡,忽然感觉到人生一切不能自主的悲哀。
  黄历上一年二十四个节日母亲背得滚瓜烂熟。每次翻开黄历,要查眼前这个节日在哪一天,她总是从头念起,一直唸到当月的那个节日為止。我也跟着背:「正月立春、雨水,二月惊蛰、春分,叁月清明、穀雨……」但每回念到八月的白露、秋分时,不知為甚麼,心裡总有一丝凄凄凉凉的感觉。小小年纪,就兴起「一年容易又秋风」的感慨。也许是因為八月裡有个中秋节,诗裡面形容中秋月亮的句子那麼多。中秋节是应当全家团圆的,而一年盼一年,父亲和大哥总是在北平迟迟不归。还有老师教过我《诗经》裡的(蒹葭)篇:「蒹葭苍苍,白露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迴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我当时觉得「宛在水中央」不大懂,而且有点滑稽。最喜欢的是头两句。「白露為霜」使我联想起「鬢边霜」,老师教过我那是比喻白髮。我时常抬头看一下母亲的额角,是否已有「鬢边霜」了。
  母亲当然还有其他好多书。像《花名宝卷》、《本草纲目》、《绘图列女传》、《心经》、《弥陀经》等的经书。她最最恭敬的当然是佛经。每天点了香烛,跪在蒲团上念经。一页一页的翻过去,有时一卷都念完了,也没看她翻,原来她早已会背了。我坐在经堂左角的书桌边,专心致志地听她念经,音调忽高忽低,忽慢忽快,却是每一个字念得清清楚楚,正正确确。看她闭目凝神的那份虔诚\,我也静静地坐着一动不动。念完最后一卷经,她还要再念一段像结语那样的几句。最末两句是「四十八愿渡眾身,九品咸令登彼岸。」念完这两句,母亲寧静的脸上浮起微笑,彷彿已经渡了终身,登了彼岸了。我望着烛光摇曳,炉眾繚绕,觉得母女二人在空荡荡的经堂裡,总有点冷冷清清。
  《本草纲目》是母亲做学问的书。那裡面那麼多木字旁、草字头的字。母亲实在也认不得几个。但她总把它端端正正摆在床头几上,偶然翻一阵。说来也头头是道。其实都是外公这位山乡郎中口头传授给她的,母亲只知道出典都在这本书裡就是了。
  母亲没有正式认过字,读过书,但在我心中,她却是博古通今的。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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