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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敬文散文集选

时间:2011-07-25 06:21散文来源:散文在线整理 散文作者: 钟敬文点击:
        

原名钟谭宗。出生于广东汕尾海丰公平鱼街,客家人。他毕生致力于教育事业和民间文学、民俗学的研究和创作工作,贡献卓著。是我国民俗学家、民间文学大师、现代散文 作家
西湖的雪景 钟敬文

  从来谈论西湖之胜景的,大抵注目于春夏两季;而各地游客,也多于此时翩然来临——秋季游人已暂少,入冬后则更形疏落了。这当中自然有所以然的道理。春夏之间,气温和暖,湖上风物,应时佳胜,或“杂花生树,群莺乱飞”或“浴晴瓯鹭争飞,拂袂荷风荐爽”,都是要教人眷眷不易忘情的。于此时节,往来湖上,陶醉于柔婉芳馨的情趣中,谁说不应该呢?但是春花固然可爱,秋月不是也要使人喜欢么?四时的烟景不同,而真赏者各能得其趣;不过,这未易泛求于一般人罢了。高深父先生曾告诉过我们:“若能高朗其怀,旷达其意……揽景会心,便得真趣。”这是前人深于体验的话。
  自宋朝以来,平章西湖风景的,有所谓“西湖十景”、“钱塘十景”之说,虽里面也曾列人“断桥残雪”、“孤山霁雪”两个名目,但实际上真的会去赏玩这种清寒的景致的,怕没有许多人吧。《四时幽赏录》的著者,在“冬时幽赏”门中,言及雪景的,几占十分之七八,其名目有“雪霁策蹇寻梅”,“三茅山顶望江天雪霁”,“西溪道中玩雪”,“扫雪烹茶玩画”, “山窗听雪敲竹”,“雪后镇海楼观晚炊”等。其中大半所述景色,读了不禁移人神思,固不徒文字粹美而已。
  西湖的雪景,我共玩了两次。第一次是在此间初下雪的第三天。我于午前十点钟时才出去。一个人从校门乘黄包车到湖滨,下车,徒步走出钱塘门,经白堤,旋转入孤山路,沿孤山西行,到西泠桥,折由大道回来。此次雪本不大,加以出去的时间太迟,山野上盖着的,大都已消去,所以没有什么动人之处。现在我要细述的,是第二次重游。
  那天是一月廿四日。因为床上感到意外冰冷之故,清晨初醒来时,我便推知昨宵是下了雪。果然,当我打开房门一看时,对面房屋的瓦上全变成白色了,天井中一株木樨花的枝叶上,也点缀着一小堆一小堆的白粉。详细的看去,觉得比日前两三回所下的都来得大些,因为以前的虽然也铺盖了屋顶,但有些瓦沟上却仍然是黑色。这天却一色地白着,绝少铺不匀的地方了。并且都厚厚的,约莫有一两寸高的程度。目前的雪,虽然铺满了屋顶,但于木樨花树,却好像全无关系似的,这回它可不免受影响了,这也是雪落得比较大些的明证。
  老李照例是起得很迟的。有时我上了两课下来,才看见他在房里穿衣服,预备上办公厅去。这天,我起来跑到他的房里,把他叫醒之后,他犹带着几分睡意的问我道:“老钟,今天外面有没有下雪?”我回答他说:“不但有呢,并且很大。”他起初怀疑着,直待我把窗内的白布幔拉开,让他望见了屋顶他才相信。“老钟,我们今天到灵隐去耍子吧?”他很高兴地说。我“哼”的应了一声,便回到自己房里来了。
  我们在校门上车时,大约九点钟左右了,时小雨霏霏,冷风拂人如泼水。从车帘两旁缺处望出去,路旁高起之地,和所有一切高低不平的屋顶,都有撒着白面粉似的,又如铺陈着新打好的棉被一般。街上的已经大半变成雪泥,车子在上面碾过,不绝的发出唧唧的声音,与车轮转动时,磨擦着中间横木的音响相杂。
  我们到了湖滨,便换登汽车。往时这条路线的搭客是相当热闹的,现在却很冷落了。同车的不到十个人,为遨游而来的客人还怕没有一半。当车驶过白堤时,我们向车外眺望内外湖风景,但见一片迷蒙的水气弥漫着,对面的山峰,只有几乎辨不清的薄影。葛岭、宝石山这边,因为距离比较密迩的缘故,山上的积雪和树木,大略可以看得出来;但地位较高的保俶塔,便陷于朦胧中了。到西泠桥近前时,再回望湖中,见湖心亭四围枯秃的树干,好似怯寒般地在那里呆站着,我不禁联想起《陶庵梦忆》中一段情词幽逸的文字来:
  崇祯五年十二月,余往西湖。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是日更定矣,余拿一小舟,拥毳衣炉火,独往湖心亭看雪。雾淞沆砀,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湖上影子,惟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与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而已。到亭上,有两人铺毡对坐,一童子烧酒, 炉正沸,见余大喜日:“湖中焉得更有此人!”拉余同饮。余强饮三大白而别。问其姓氏,是金陵人,客此。及下船,舟子喃喃日:“莫说相公痴,更有痴似相公者!”
  心想这时不知湖心亭上,尚有此种痴人否?车过西泠桥以后,渐渐驶行于两边山岭林木连接着的野道中,所有的山上,都堆积着很厚的雪块,虽然不能如瓦屋上那样铺填得均匀普遍,那一片片清白的光彩,却尽够使我感到宇宙的清寒、壮旷与纯洁了。常绿树的枝叶上所堆着的雪,和枯树上的很有差别。前者因为叶子衬托着之故,雪片特别堆积得大块点,远远望去,如开满了白的山茶花,或吾乡的水锦花。后者,则只有一小小块的雪片能够在上面粘着不坠落下去,与刚着花的梅李树非常相似。实在,我初头几乎把那些近在路旁的几株错误了。野山上半黄或全赤了的枯草,多压在两三寸厚的雪褥下面,有些枝条软弱的树,也被压抑得欹欹倒倒的。路上行人很稀少。道旁野人的屋里,时见有衣着破旧而笨重的老人、童子,在围着火炉取暖。看了那种古朴清贫的情况,仿佛令我暂时忘怀了我们所处时代的纷扰、繁遽了。
  到了灵隐山门,我们便下车了。一走进去,空气怪清冷的,不但没有游客,往时那些卖念珠、古钱、天竺筷子的小贩子也不见了。石道上铺积着颇深的雪泥。飞来峰疏疏落落的着了许多雪块,清冷亭及其它建筑物的顶面,一例的密盖着纯白色的毡毯。一个拍照的,当我们刚进门时,便紧紧的跟在后面,因为老李的高兴,我们便在清冷亭旁照了两个影。
  好奇心打动着我,使我感觉到眼前所看到的不满足,而更向处境幽深的韬光庵去。我悄悄地尽移着步朝前走,李老也不声张地跟着我。从灵隐寺到韬光庵的这条山径,实际上虽不见怎样的长,但颇深曲而饶于风致。这里的雪,要比城中和湖上各处都大些,在径上的雪,大约有半尺来厚,两旁树上的积雪,也比来路上所见的浓重。曾来游玩过的人,该不会忘记的吧;这条路上两旁是怎样的繁植着高高的绿竹。这时,竹枝和竹叶上,大都着满了雪,向下低低地垂着。《四时幽赏录·山窗听雪敲竹》条云:“飞雪有声,惟在竹间最雅。山窗寒夜,时听雪洒竹林,淅沥潇潇,连翩瑟瑟,声韵悠然,逸我清听。忽尔回风交急,折竹一声,使我寒毡增冷。”这种风味,我们是没有福分消受的。
  在冬天,本来是游客冷落的时候,何况这样雨雪清冷的日子呢?所以当我们跑到庵里时,别的游客一个都没有,——这在我们上山时看山径上的足迹便可以晓得的——而僧人的眼色里,并且也有一种觉得怪异的表示。我们一直跑上最后的观海亭。那里石阶上下都厚厚地堆满了水沫似的雪,亭前的树上,雪着得很重,在雪的下层并结了冰块。旁边有几株山茶花,正在艳开着粉红色的花朵。那花朵有些坠下来的,半掩在雪花里,红白相映,色彩灿然,使我们感到华而不俗,清而不寒;因而联忆起那“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的佳人来。
  登上这亭,在平日是可以近瞰西湖,远望浙江,甚而至于那缥缈的沧海的。可是此刻却不能了。离庵不远的山岭、僧房、竹树,尚勉强可见,稍远则封锁在茫漠的烟雾里了。
  空斋蹋壁卧,忽梦溪山好。
  朝骑秃尾驴,来寻雪中道。
  石壁引孤松,长空没飞鸟。
  不见远山横,寒烟起林杪。
       《雪中登黄山》
  我倚着亭柱,默默地在咀嚼着渔洋这首五言诗的清妙;尤其是结尾两句,更道破了雪景的三昧。
  但说不定许多没有经验的人,要笑它是无味的词句呢。文艺的真赏鉴,确实是件不容易的事!
  本来拟在僧房里吃素面的,不知为什么,竟跑到山门前的酒楼喝酒了。老李不能多喝,我一个人也就无多兴致干杯了。在那里,我把山径上带下来的一团冷雪,放进酒杯里混着喝。堂倌看了说:“这是顶上的冰淇淋呢。”
  半因为等不到汽车,半因为想多玩一点雪景,我们决意步行到岳坟才叫划子去游湖。一路上,虽然走的是来时汽车经过的故道,但在徒步观赏中不免觉得更有意味了。我们的革履,踏着一两寸厚的雪泥前进,频频地发出一种清脆的声音。有时路旁树枝上的雪片,忽然丢了下来,着在我们的外套上,正前人所谓“玉堕冰柯,沾衣生湿”的情景。我迟回着我的步履,旷展着我的视域,油然有一派浓重而灵秘的诗情,浮上我的心头来,使我幽然意远,漠然神凝。郑綮对人说他的诗思,在灞桥雪中,驴背上,真是懂得冷趣的说法。
  当我们在岳王庙前登舟时,雪又纷纷地下来了。湖里除了我们的一支小划子以外,再看不到别的舟楫。平湖漠漠,一切都沉默无哗。舟穿过西泠桥,缓泛里西湖中,孤山和对面诸山及上下的楼亭房屋,都白了头,在风雪中兀立着。山径上,望不见一个人影;湖面连水鸟都没有踪迹,只有乱飘的雪花坠下时,微起些涟漪而已。柳宗元诗云:“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我想这时如果有一个渔翁在垂钓,它很可以借来说明眼前的景物。
  舟将驶近断桥的时候,雪花飞飘得更其凌乱,我们向北一面的外套,差不多大半白而且湿了。风也似乎吹得格外紧劲些,我的脸不能向它吹来的方面望去。因为革履渗进了雪水的缘故,双足尤冰冷得难忍。这时,本来不多开口的舟子,忽然问我们道:“你们觉得此处比较寒冷么?”我们问他什么缘故,据说是宝石山一带的雪山风吹过来的原因。我于是默默的联想到知识的范围和它的获得等问题上去了。
  我们到湖滨登岸时,已是下午三点多钟了。公园中各处都堆满了雪,有些已经变成了泥泞,除了极少数在等生意的舟子和别的苦力之外,平日朝夕在此间舒舒服服地来往着的少男少女,老爷太太,此时大都密藏在“销金帐中,低斟浅酌,饮羊羔美酒”,——至少也靠在腾着红焰的火炉旁,陪伴家人和挚友,无忧虑地大谈其闲天,——以享受着他们幸福时光,再不愿来这风狂雪乱的水涯,消受贫穷人所惯受的寒冷了!

钟老散文:太湖游记

  在苏州盘桓两天,踏遍了虎丘贞娘墓上的芳草,天平山下蓝碧如鲎液的吴中第一泉,也已欣然尝到了。于是,我和同行的李君奋着余勇,转赴无锡观赏汪洋万顷的太湖去。──这原是预定了的游程,并非偶起的意念,或游兴的残余。

我们是乘着沪宁路的夜车到无锡的。抵目的地时,己九点钟了。那刚到时的印象,我永远不能忘记,是森黑的夜晚,群灯灿烂着,我们冒着霏微的春雨,迷蒙地投没在她的怀中。

虽然是在个安定的旅途中,但是因为身体过于疲累,而且客舍中睡具的陈设并不十分恶劣之故,我终于舒适地酣眠了一个春宵。醒来时已是七点余钟的早晨了。天虽然是阴阴的,可是牛毛雨却没有了。我们私心不禁很欣慰。

各带着一本从旅馆帐房处揩油来的《无锡游览大全》,坐上黄包车,我们向着往太湖的路上进发了。

这是一般游客所要同样经验到的吧,当你坐着车子或轿子,将往名胜境地游玩的时候(自然说你是个生客),你总免不了要高兴地唠絮着向车夫或轿夫打探那些,打探这些。或者他不待你的询问,自己尽先把他胸里所晓得的,详尽地向你缕述(他自然有他的目的,并非无私地想尽些义务教师之责)。我们这时,便轮到这样的情形了。尽着惟恐遗漏地发问的,是同行的李君。我呢,除了一二重要非问不可的以外,是不愿过放烦屑的。在他们不绝地问答着时,我只默默地翻阅着我手上的《游览大全》。那些记载是充满着宣传性质的,看了自然要叫人多少有些神往;尤其是附录的那些名人的诗,在素有韵文癖的我,讽诵着,却不免暂时陷於一种“没人”的状态中了。

我们终于到了“湖山第一”的惠山了。刚进山门,两旁有许多食物店和玩具店,我们见了它,好像得到了一个这山是怎样“不断人迹”的报告。车夫导我们进惠山寺,在那里买了十来张风景片,登起云楼。楼虽不很高,但上下布置颇佳,不但可以纵目远眺,小坐其中,左右顾盼,也很使人感到幽逸的情致。昔人题此楼诗,有“秋老空山悲客心,山楼静坐散幽襟。一川红树迎霜老,数曲清罄远寺深”之句。现在正是“四照花开”的芳春,(楼上楹联落句云:“据一山之胜,四照花升,”真是佳句!)而非“红树迎霜”的秋暮。所以这山楼尽容我“静坐散幽襟”,而无须作“空山悲客心”之叹息了。

天下第二泉,这是一个多么会耸动人听闻的名词。我们现在虽没有“独携天上小圆月”,也总算“来试人间第二泉”了。泉旁环以石,上有覆亭。近亭壁上有“天下第二泉”署额。另外有乾隆御制诗碑一方,矗立泉边。我不禁想起这位好武而且能文的满洲皇帝。他巡游江南,到处题诗制额,平添了许多古迹名胜,给予后代好事的游客以赏玩凭吊之资,也是怪有趣味的事情。我又想到皮日休“时借僧庐拾寒叶,自来松下煮潺(yuan)”的诗句,觉得那种时代是离去我们太遥远了,不免自然的又激扬起一些凄伤之感于心底。

因为时间太匆促了,不但对于惠山有和文征明“空瞻紫翠负跻攀”一般的抱恨,便是环山的许多园台祠院,都未能略涉其藩篱。最使我歉然的,是没有踏过五里街!朋友,你试听:

惠山街,五里长。

踏花归,鞋底香。

你再听:

一枝杨柳隔枝桃,

红绿相映五里遥。

在这些民众的诗作里,把那五里街说得多么有吸引人的魅力啊!正是柳丝初碧,夭桃吐花的艳阳天,而我却居然“失之交臂”,人间事的使人拂意的,即此亦足见其一端了。我也知道真的“踏花归”时,未必不使我失望,或趣味淡然,但这聊以自慰的理由,就足以熨平我缺然不满足之感了么?那未免太把感情凡物化了。

为了路径的顺便,我们又逛了一下锡山。山顶有龙光寺,寺后有塔。但我们因怕赶不及时刻回苏州,却没有走到山的顶点便折回了。这样的匆匆,不知山灵笑我们否?辩解虽用不着,或者竟不可能,但它也许能原谅我们这无可奈何的过客之心吧。

梅园,是无锡一个有力的名胜,这是我们从朋友的谈述和《游览大全》的记载可以觉得的。当我们刚到园门时,我们的心是不期然地充满着希望与喜悦了。循名责实,我们可以晓得这个园里应该有着大规模的梅树的吧。可惜来得太迟了,“万八千株芳不孤”的繁华,已变成了“绿叶成荫于满枝”!然而又何须斤斤然徒兴动其失时之感叹呢?园里的桃梨及其它未识名的花卉,正纷繁地开展着红白蓝紫诸色的花朵,在继续着梅花装点春光的工作啊。我们走上招鹤亭,脑里即刻联想到孤山的放鹤亭。李君说,在西湖放了的鹤,从这里招了回来。我立时感到“幽默”的一笑。在亭上凭拦眺望,可以见到明波晃漾的太湖,和左右兀立的山岭。我至此,紧张烦扰的心,益发豁然开朗了。口里非意识地念着昔年读过的“放鹤亭中一杯酒,楚山水鳞鳞”的诗句,与其说是清醒了悟,还不如说是沉醉忘形,更来得恰当些吧。

出了梅园,又逛了一个群花如火的桃园;更经历了两三里碧草、幽林的田野及山径,管社山南麓的万顷堂是暂时绊住我们的足步了。堂在湖滨凭栏南望,湖波渺茫,诸山突立,水上明帆片片,往来出没其间,是临湖很好的眺望地。堂旁有项王庙。这位“夭亡”的英雄,大概是给司马迁美妙的笔尖醇化了的缘故吧,我自幼就是那样的喜爱他、同情他,为他写过了翻案的文章,又为他写过了颂扬的诗歌文章虽然是一语都记不起来了,诗歌却还存在旧稿本里。年来虽然再不抱着那样好奇喜偏的童稚心情了,可是对他的观念,至少却不见比对他的敌人(那位幸运的亭长)来得坏。我的走进了他那简陋的庙宇,在心理上的根据,并不全是漠然的。在我的脑里,以为他的神像至少是应该和平常所见的古武士的造像一样,是神勇赫然,有动人心魄的大力的。那知事实上所见的,竟是“白面、黑须、衮冕、有儒者气象”,不似拔山盖世之壮士呢!我想三吴的人民,是太把英雄的气态剥去,而给予以不必要的腐儒化了。

不久,我们离去管社山麓,乘着小汽船渡登鼋头渚了。渚在充山麓,以地形象鼋头得名的。上面除建筑庄严的花神庙外,尚有楼亭数座。这时,桃花方盛开,远近数百步,红丽如铺霞缀锦,春意中人欲醉。庙边松林甚盛,葱绿若碧海。风过时,树声汹涌如怒涛澎湃。渚上多奇石,突兀俯偃,形态千般。我们在那里徘徊顾望,四面湖波,远与天邻,太阳注射水面,银光朗映,如万顷玻璃,又如一郊晴雪。湖中有香客大船数只,风帆饱力,疾驰如飞。有山峰几点,若浊世独立不屈的奇士。湖上得此,益以显出它的深宏壮观了。

我默然深思,忆起故乡中汕埠—带的海岸,正与此相似。昔年在彼间教书,每当风的清朝,月的良夜,往往个人徒步海涯,听着脚下波浪的呼啸,凝神遥睇,意兴茫然,又复肃然。直等到远蜂云涛几变或月影已渐渐倾斜,才离别了那儿回到人声扰攘的校舍去。事情是几年前的了,但印象却还是这样强烈地保留着。如果把生活去喻作图画的话,那未,这总不能不算是很有意味的几幅吧。

朋友们说,在太湖上最好的景致看着落日。是的,在这样万顷柔波之上,远见血红的太阳,徐徐从天际落下,那雄奇诡丽的光景是值得赞美的。惜我是迫不及待了!

我想湖上不但日落时姿态迷人,月景更当可爱。记得舒立人《月夜出西太湖》诗云:“瑶娥明镜澹磨空,龙女烟绡熨贴工。倒卷银潢东注海,广寒宫对水晶宫。”这样透澈玲珑的世界,怪不得他要作“如此烟波如此夜,居然著我一扁舟”的感叹,及“不知偷载西施去,可有今宵月子无”的疑问了。

接着,在庙里品了一回清茗,兴致虽仍然缠绵着,但时间却不容假借了。当我们从管社山麓坐上车子,将与湖光作别的时候,我的离怀是怎样比湖上的波澜还要泛滥啊。


荔枝

         轻红酽白,
         雅称佳人纤手擘。
                   ──东坡词

  这实在使我时常想起来,有点懊恨,为什么不生在那周汉故都的秦豫之乡,又
不生在那风物妩媚的江南之地,却偏偏生长在这文化落后蛮僚旧邦的岭南呢?虽说
在这庚岭之阳,南海之滨,也尽有南越南汉未荒的霸迹,白云西湖挺秀的河山,足
以供我们低徊游眺,少爱美好古之怀,但翘首北望,毕竟不免于爽然自失啊!
  然而,生息在这样边徼的地方,略略可以叫我们感到满意的,却不能不数及饮
食之事了。我用不着把岭南一切乡土风味,一一地加以陈述,但略举叙一二有趣故
事以当例示便得了。
  昔者苏东坡被贬南来,食蚝,觉其味美。戒语他的儿子北归时休要告诉人家,
恐怕他们因此求谪岭南。这是一则谁都知道的佳话。我再来另举一个大家不大晓得
的民间传说吧。俗传宋末,帝给元番追赶南下。一晚,行到我们海丰南山岭,腹甚
饿,野人以饭菜──油尖米饭和粗鳞针──进之。帝食次,觉风味大佳,因叹道:

  玉饭送金汤。
  何必作君王?

  好了,不抄了,别使馋吻的朋友听得垂涎吧。
  在凡百水果都很繁盛的岭南之区,最使我爱吃的一件,该无过于荔枝了。谈到
荔枝,我们总要想起唐宋两位艺术家的故事吧。这两人,一是李三郎的妃子杨玉环,
她生长于西蜀,酷嗜我们故乡的荔枝。“一骑红尘把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确
是当年事情逼真的写照啊。后来妃子死去,三郎一回见到进贡的荔枝,想起他从前
的爱侣,还禁不住为她凄然饮泣;一是东坡,他是个著名饕餮的学士。他贬到我们
岭南来,竟像是天爷爷特赐他一场饱吃的好机会一样。在许多食品中,他尤特别喜
欢荔枝,“日啖荔枝三百颗,不妨长作岭南人。”这不是此老馋态自行证实的绝好
“招供”吗?
  你们有不曾见荔枝的朋友吗?我想总该不会有吧。因为至少你们是可以从罐头
的食物里见到的,虽然在那里的已经少变了形态,而且仅仅是它的肉身。若你们万
一有不曾见过它来的,那末,你们要从文字里求满足时,最好是去看白居易那篇简
短的《图序》。因为他写的虽不必十分相像,但总算得其近似了。(听说宋朝的蔡
襄,做过一部《荔枝谱》,不知内容说的怎样。我既没有见过,也就不便多说了。)

  荔枝的为物,我们不必待啖喝了它的雪白的嫩肉和香醇的甘浆而后,才知道它
是果中的佳品;便是起初看了它的外形,已经够知道它是很“艺术的”了。柿红的
果皮上,印着龟甲似的花纹,这不是很美观么?它种果皮,或过粗糙,或伤平滑,
或色泽不佳。方之于它,真像有上下床之别!记得前人把龙眼叫做“荔枝奴”。这
若然只限于生熟的时期前后来论,我也可以不必多说;若含有两者性质上比拟的意
思,那末,我就不能首肯了。因为像那样土劣的龙眼子,──只有苍蝇最喜欢的东
西,就是做他的奴婢也有点不配啊!这么一来,也许有人要说我把荔枝看得太名贵
了,但我想若平日赏识过它的,至少也该不说我在这儿撒谎吧?
  我们这里荔枝上市的时候,大约正是在大地如火炉般热烘着的五六月。这时,
杨梅、李子等,已经渐渐过去,黄皮子,山梨等,又多俗而寡味,荔枝总算是一种
当行出色的水果了。我们当日影已斜的午后,或银月初上的黄昏,独自的或多人的,
坐在那清风徐来,绿阴如盖的树下,吃着这一颗颗晶丸般的荔枝,比起古人“浮瓜
沉李”的故事,不知谁要风韵得多?犹记得数年前曾以荔枝一筐,馈送某女郎,简
上附以诗云:“眼前三百堪销夏,纤指无劳雪藕丝。”实在的,这种风味即比之杜
甫所盛称的“公子调冰人,佳人雪藕丝”,也何须多让呢?
  吾粤有著名的荔校湾,其地荔枝夹岸,白莲满塘.相传是南汉时候的昌华旧苑。
每当夏季,荔枝繁结,避暑游人,云簇于此。我数年前客广州,正值岁暮天寒,不
是它轻红高挂,招徕游客的时候,所以无缘打桨一至其地,畅尝所谓仙城风味。这
件事,现在回想起来,还觉得有些可惜呢。
  1915.7.19,写于饱啖荔枝之后

水仙花

  我们地方的水仙花,都是省(广州)港(香港)来的,每当腊月时候,少数往
来省港商户,便从那里运了一二筐回来。这种东西,在我们地方上是不大有“消头”
的,除了一些有钱的富家或行店,及少数对于他有爱好的性癖之人,别的人再不买
这个。它的价目,在数年前,大约每棵只消几个铜板。后来越卖越贵,今年已经要
两三角钱才能买得一个了。可是,这种东西,是有产阶级的用品,虽然价值高贵—
点,也没什么难买卖,即使消额可能比前几年减少一些。
  水仙花,我们这里的人,也有呼它做“石蒜”的。大约以其根茎叶形象相似之
故罢。我幼年的时候,家里每年的水仙花,都是靠我们对门店那位叶先生雕刻的,
──我们这里种水仙花,大都先把它剥去了外衣和略施雕刻,然后放进水钵里去滋
养。等到它将开花的时候,才转装进那盛看清水和白石的瓷瓶里。也有些把它栽种
在盛着黑泥的花盆里,直到花开花谢,再也不更易的。可是,这乃极少数的例外。
现三数年来,可就不然。我们种的水仙花,既然不止两三棵,做雕刻的工夫的,也
再不是那雕刻水仙花的名手的叶先生。我的大哥,已替了他做这种工作,并且做的
比别人的都好。
  我的大哥,我看他确是很丰富于艺术天才之禀赋的。因为他从来对于自然的或
技术的东西,都深饶欣赏的热情与评判的眼光。有时,他偶然涉笔,写出几个字或
画出几朵花,总有一种生动超拔的意味。自然,他为了白少缺乏美好教育的陶冶与
现在压迫于艰重的生活的担负之下的缘故,所有的才力,千万中不能发展其一二。
但他潜伏着的奇特的本能,是可以从他无意中的一言—笔领略出来的。巧于雕刻水
仙花,和对于它的爱好的心情,这是很微小而无奇的,但我从此想到他被淹没的美
丽的心情,与优异的技能,便禁不住戚然于心了!
  为的去年残腊的时候,多了几阵严寒,今年的水仙花就赶不及在元旦这几天开
放。家人都觉得有点寂寞。我哥哥的心里,想来更要比我们郁闷吧。
  天总是这么阴郁而撒着雨。案头的水仙花满含着愁意的活着。那雪白的花片,
黄金的盏儿,及阵阵泛溢的香潮,却长是寂寂地无闻。
  我闷得慌了,提起毛笔,随意在纸上涂了一首七绝,末两句云:

  碧桃石蒜无消息,
  添得春愁细雨中。

  1924.2.8,于公平镇
 

                         (散文编辑:江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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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酒的别样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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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连云山酒缸潭装泸州老窖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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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诉衷情,忆往事

    不惑释卷著文章,初过心亦慌。 三篇首榜荣登,叹佳作,韵味长。 伤心事,记心房,未能...

  • 收获

    秋 稻香 像远山跑来的甜蜜 布谷鸟的一声欢呼 卷起大片金黄 田间地头 落下一群飞鸟 正...

  • 念想

    童年的记忆 躺在墙角发呆 门前的那株槐树 几只家巧 在犹豫不决地聊 窥视着 窗台上的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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