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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蠡散文集选

时间:2011-07-30 14:33散文来源:本站整理 散文作者: 陆蠡点击:
        

  陆蠡,学名陆圣泉,原名陆考原。现代散文家、革命家、翻译家。天台平镇岩头下村人。资质聪颖,童年即通诗文,有“神童”之称。他的文学成就,主要在散文方面。曾翻译俄国屠格涅夫的《罗亭》,英国笛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法国拉·封丹的《寓言诗》和法国拉马丁的《希腊神话》。散文集《竹刀》选
  1溪
  
  你说你是志在于山,而我则不忘情于水。山黛虽则是那么浑厚,淳朴,笨拙,呆然若愚的有仁者之风,而水则是更温柔,更明洁,更活泼,更有韵致,更妩媚可亲,是智者所喜的。我甚至于爱沐在水底的一颗颗圆洁的卵石,在静止的潭底里的往往长着毛茸茸的绿苔,在急湍的浅滩中则被水磨挲得仅剩一层黄褐色的皮衣,阳光透过深浅不一的水层,投射在磊磊不平的石面,反映出闪动的金黄色的光圈。一粒之石岂不能看出整座的山岳来吗?卵石与粒沙孰大?山岳与世界孰小?倘能参悟这无关闳旨的微义,将不会怪我故作惊人之语了。“给我一块石,便可以造出整个的山来,”也不过是一句老话的脱胎。
  不知你有否打着赤足渡过一条汩汩小溪的经验?你的眼睛须得望着前面的一个目标,一株柳树或是一个柴堆;假使你褰着衣裳呢,则两手便失却保持平衡的功用了;脚下的卵石又坚硬,又滑,走平路时落地的总是趾和踵,足心是娇养惯的,现在接触上这滑硬的石子,不好说痛,又不好说痒,自然而然便足趾拳曲拢来,想要缩回。眼光自动地离开前面的目标,移到滔滔流逝的水面,仿佛地在脚下奔驰,感到一阵晕眩。此时你刚走过小溪的一半,水淹没了半条腿的样子,挟着速度的水流从侧面一阵推荡,便会冷不防地被冲倒。等你站直身子来,已襦裳尽湿了。
  我初次爱水有甚于山的时候,是在黄梅久雨后的晴天。雨丝帘幕似的挂在我的窗前有半个多月了,“这是夏眠呢,”我想。一天早晨靠东的窗格里透进旭红的阳光,霍地跳起身来,跑到隔溪的石滩上。松林的梢际笼着未散尽的烟霭,树脂的气息混和着百草的清香,尖短的柳叶上擎着夜来的雨珠,冰凉的石子摸得出有几分潮湿。一片声音引住了我,我仰头观看,啊!沿溪的一带岩岗,拍岸的“黄梅水”涨平了。延伸到水里的石级,上上下下都是捣衣的妇女。阳光底下白的衣被和白的水融成一片。韵律的砧声在近山回响着。“咚!”一只不可见的手拨动了我的一根心弦,于是我爱上这汤汤的小溪,“洋洋乎志在流水”了。我摹绘着假如这是在月光里,水色衣色和月色织成一片,不见捣衣的动作而只有万山齐应的砧声,“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那便未免有玉关哀怨之情,弥漫着离愁之境了。我宁愿看到晨曦里的浣妇,她们的身旁还玩着梳着总角髻的孩子,拿一根柴枝,在一片树叶上或一团乱草上使劲地捶,学着姊姊和妈妈们的动作。
  我初次爱水有甚于山的时候,是在我游罢归来之后。自从泛迹彭蠡,五湖于我毫无介恋,故乡的山水乃如蛇啮于心萦回于我的记忆中了。我在别处所看到的大都是莽莽的平原,难得有一块出奇的山。湖沼是有的,那是如妇人在晓妆时被懒欠呵昙了的镜,或如净下一脸脂粉的盆中的水,暗蒙而厚腻的;河流也见得很多,每每是黄,或者发黑,边上浮着朱门里倾倒出来的鱼片肉片,菜片,如同酒徒呕出来的唾沫。我如怀恋母亲似的惦记起故乡的山水了。我披着四月的雾,沐着五月的雨,栉着八月的风,踏着腊月的霜,急急忙忙到这溪边来。倘使我做了大官回来,则挂冠之后,辟芜芟秽,葺舍书读于山涯水涯,岂不清高之至!而我往来只是一条穷身,所以冒清早背着手来望这一片捣衣了。
  人每每有溯源穷流的爱好,这探索的德性我颇重视。你问这溪流源出自什么地方,这事我恰恰知道。我在很小的时候开始用“呜呼”起头做作文的时候便知道了。那是一位花白胡须的先生告诉我的。我以后也没有去翻考县志通志,所以我知道的只限于此。我讨厌别人背诵着县志里的典故和诗词,我也不看名人壁上的题句,我不愿浪费我的强记。你该以我回答你的问题为满足了。这溪流发源于鹧鸪山,用这多啼的鸟命山,是落入宋人风格的,则此山的命名肇于宋代可知。那也该在南迁之后。则我的祖先耕牧于这山水之间,已八百年于兹了。
  你看这溪流曲折,在转角的岩壁之下汇成深潭。潭中有很大的鱼,一种有着粗的鳞,红的鳍,绿的眼,金黄的腹和青黑的背,是极活泼的鱼,我们叫做“将军”,在水中是无敌的,一出水立刻便死了,这颇合于英雄的本色。这潭里的鱼虽肥且多,可是不准捞捕,岩上不是镌着“放生”的大字么?垂钓是可以的。你有“猫儿耐心乌龟性”么?当然可以披上蓑衣,戴上箬笠,斜风细雨中,把两根钓竿同时放在水里。我也钓过的。那是阴雨迷蒙的天,打在身上的雨好像雾一样,整半天也不会潮湿。这样的雾雨落水便无声了,只把水面罩上一层轻烟,而水中的人影便隐约得好像在锈上了铜绿的被时代遗弃了的古铜镜里照见的面颜。说鱼儿是因为看不清钓者的脸,才大胆地浮上水面来游戏呢。这里我不想引物理学折光的原理来证明鱼在水中所能望及水岸上的可怜的狭小的视野。不是在谈钓鱼么,我钓鱼了。我带了几把米,罐里放了几条虫。我怕虫,还是央邻哥儿替我钩上去的。放钓了,在虫上啐了一口吐沫,抛了出去,“咝……”在水面上撒上一把米,说“大鱼不来小鱼来”啊便耐心等着,许久,不见动静,“咝……”复撒上一把米,等着,等着,仍是一丝不见动静,邻哥儿却捞了半尺长的金鲤鱼了。“咝……咝……”我复撒上一把米,白的米在水中一摇一晃地沉下,我的浮标依然不见动静:我开始想这撒下白米是什么意思?这无齿的鱼!是听见“咝……咝……”的声音便疑是坠下什么东西来了前来觅食么,还是看到这白色耀眼的米来察看究竟是什么的出于好奇之感?看看衣袋里的米撒完了,我抓了一把沙,“咝……咝……”毫不吝惜地撒下去,过了半天,浮标动了,捞上来的是一寸长的鲫鱼。我笑了,我的半袋白米!我以后就简直灰心得懒得垂钓了。
  你不看这溪岸么?山岗自远处迤逦而来,到这溪边成了断壁。壁下被流水冲空了的岩麓像是巨龙的口,像是饮水的巨龙。那向左蜿蜒起伏的便是龙尾。对,此地便名叫龙头。这头上有一块草木不生的岩皮。告诉你一个故事罢,这故事不载于府志,不载于县志,不载于“笔记”,不载于“志异”,而我恰恰知道。原来这片岩岗是活龙头。从前一位堪舆先生说这龙头是大吉祥之地,当时有人不信,他便说“你去站在龙尾,我站在龙头大喝一声,龙尾便该拨动起来。”他们这样做了。堪舆先生站在龙头大喝一声,龙尾动了。于是站在龙尾的便派了一个孩子传语道,“龙尾动了”,而这孩子口齿不清传错了说:“龙不动了”,堪舆先生大怒,遂喝道,“畜生,该剥皮哪!”于是龙头上便成了一个疮疤,一年四季不生青草。
  然而,看你的目光移上这溪边东西两端的两棵大树,让我把所知的再告诉你罢。
  既然是龙头,则龙头岂可无角。是哟!这溪东西两尽头的两株数合抱的大樟树,岂不是嵯峨的两只龙角。因为是龙的角,所以十数年前樟脑腾贵的时候幸未被商人采伐,制成樟脑运销到金元之邦。东端的树下我是熟识的。秋时鸦雀吞食樟子,果皮消化了,撒下一颗颗坚硬的乌黑的种子,亮晶晶地看来一点也不肮脏,我们是整衣袋装着,当作弹子用竹弓打着玩的。樟树朝南向溪的方向,挖了一个窟窿,这是无知的妇女所作的伤残。她们求樟神的保佑,要给她们中了花会——这是妇女们中间流行着的一种赌博——竟不惜向大树跪拜,磕头许愿说着了之后拿三牲福礼请它。结果是没有中。愤怨使她们迁怒于树身,便在树根近傍凿了一个窟洞,据说凿时还有血浆流出来哩。这树底下是我们爱玩的地方,这树阴覆着我的童年,愿它永远葱茏郁茂罢。至于西边长着另一株树的地方是一个幽僻的所在。那儿一带都是无主的荒坟。说时常有男女到那里去幽会,那想怕不是真的。直到现在我还不曾细细去踏一遍。我仅遥望着树下双双的池塘,被蓼莪和菖蒲湮塞。夏初布谷从乱草中吐出啼声来。
  让我们的幻想不要窜进那阴暗的坟窝,让我们记忆的眼睛落在昼夜不息地渲潺着的小溪的岸上。浣衣妇一一携着衣篮归去了,把白的衣被无秩序的铺晒在岩上,石上,草上,令远处望来的人会疑是偃卧着的群羊,恍如闹市初散,溪边留下一片寂寞。屋背的炊烟从黑烟变成白烟了,那是早饭要熟的时节。我颇不想离开这可爱的小溪。想到会有一天仍将随着溪水东流而下,复回复到莽莽的平原去看看被懒欠呵昙了的妇人的妆镜和洗下油脂腻粉的脸水似的湖沼或到带着酒气和血腥的黄浊的河流边去过活时,不胜悲哀。
  
  2竹刀
  
  谁要是看惯了平畴万顷的田野,无穷尽地延伸着棋格子般的纵横阡陌,四周的地平线形成一个整齐的圆圈,只有疏疏的竹树在这圆周上划上一些缺刻。这地平的背后没有淡淡的远山,没有点点的帆影,这幅极单调极平凡的画面乃似出诸毫无构思的拙劣的画家的手笔,令远瞩者的眼光得不到休止,而感到微微的疲倦。
  假如在这平野中有一座遮断视线的孤山,不,一片高冈,一撮小丘,这对于永久囿于地的平面上的人们是多么奋兴啊。方朝日初上或夕阳西坠,有巨大的山影横过田野,替没有陪衬没有光影的画面上添上一笔淡墨,一笔浓沈,多雾或微雨的天,山顶上浮起一缕白烟,一抹烟霭,间或有一道彩色的长虹,从地平尽处一脚跨到山后,于是这山便成了居民憧憬的景物。遂有平野的诗人,望见这山影移上短墙,风从门口吹进来,微有一丝凉意,哦然脱口高吟“天风入罗帏,山影排户闼”,意将古陋的旧门户喻作镶了兽镶的朱门,从朱门里隐隐窥见微风拂动的绣帘,而他自己成了高车骏马的公子,偶然去那里伫盼。一会儿门掩了,他才醒过来,原来只有一片山影;也有好事的名流,乘了短轿来这山脚底下,买了一杯黄酒,索笔题词道:“湖山第一峰”,遗钞而去,吩咐匠人鸠工勒石;这小山经过了许多品题,如受封禅,乃成为名山。附近的村庄亦改名为某山村。于是,在清明,在重九,远地和近地的,大家像蚂蚁上树般的跑上这小山,“登高”啊,“览胜”啊。把山上的青草踏得一株不留。
  有从远僻的山乡来的人望见了这名胜的小山,便呵呵大笑道:“这也算是‘山’么?这,我们只叫作‘鸡头山’,因为只有鸡头大小,或者这因为山上长着很多野生的俗名叫作‘鸡头’的草实。说得体面点,便叫作‘馒头山’,‘纱帽山’,‘马鞍山’,这也算得‘山’么?”双手叉住腰笑弯到地。
  好奇的听客便会从他夸张的口里听到他所见的是如何绵亘数百里的大山。摩天的高岭终年住宿着白云,深谷中连飞鸟都会惊坠!那是因为在清潭里照见了它自己的影。嶙峋的怪石像巨灵起卧。野桃自生。不然则出山来的涧水何来这落英的一片?倘使溯流穷源而上,说不定有石扉砉然为你开启呢。但是如果俗虑未清,中途想着妻母,那回首便会迷途了。
  “我不欢喜这揣测的臆谈,谁能够相信这桃源的故事?”
  于是他描说那跨悬在山腰间的羊肠路。那是只有两尺多宽,是细密的整齐的梯级。一边靠山,一边靠削壁千仞的深壑。望下去黑魆魆的,迷眩的,这深涧底下隐伏着为蛟,为龙,或其他神怪的水族,不得而知。总之万一踹了下去,则会跌得像一个烂柿子,有渣无骨头。但是居住山里的人挑了一二百斤的干柴,往来这山道,耳朵沿搁着一朵兰花,一朵山茶,百人中之一二会放上半截纸烟。他们挑着走着谈笑着,如履平地,如行坦途,有时还开个玩笑,在别人的腰边拧一把。
  还有人攀援下依附岩上的薜萝,腰间带了一把短刀,去采取名贵的山药,其中有一种叫作“吊兰”的,风从峡谷吹来,身子一荡一荡啊像个钟锤,在厚密的绿叶底下,有时吐出两条火红的蛇的细舌头,或蹿出一个灰褐色的蝎蜥。……
  听者忘了适才的责备,恍惚身临危岩,岩下是碧澄澄的潭水。仿佛脚下的小径在足底沉陷,他不敢俯凭,不敢仰视,一手搭住说故事的人的肩膀,如觅得一种扶持,一时找不出话由,道:
  “你的家乡便在这深山里么?”
  怎的不是。那是榛榛莽莽的山,林叶的荫翳,掩蔽了阳光,倘使在山径的转弯处不用斧头削去一片木皮作个记认,便会迷路。羊齿类高过你一身。绿藤缠绕在幼木上,如同蛇缠了幼儿。藤有右缠的左缠的,若是右缠的,则是百事无忧的征号,很容易找到路,碰到熟人,得好好儿受款待。迷路人倘若遇见左缠的藤,那是碰到鬼了,将寻不到要去的地方。但是你可以把它砍下,拿回家来,便会得了一根极神秘的驱邪的杖。
  “关于山间神秘的话我听得许多。我知道妇人用左手打人会使人临到不幸的。则这左缠藤也正是这意义的扩张罢了。但是我想知道别的东西。”
  故事又展开了。那是用“近山靠山,近水靠水”的老话开头。山民的取喻每嫌不恰切,故事中拉出枝枝节节来,有如一篇没有结构的文章。他最先说到山间头上簪花的少女,在日出的时候负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扫夜间被山风摇落的松针,积满一筐了,用“篾耙”的柄穿着背了回来。沿途采些“鸡头”,“毛楂”和不知名的果实,一面在涧水洗净,一面嚼,倘有同伴在她的身旁投下一块小石,溅了她一脸的水,便会挨一顿着实的骂或揪扭起来,在雨天,她们躲在家里,把山里掘来的一种柴根,和水捣成浆,沉淀出略带红色的粉,那是比藕粉还细净的,或是把从棕榈树上剥下来的棕榈,一丝丝地抽出来,打成粗粗细细的绳线。
  却说这山中少女,她在每天早晨携了竹筐到松林里去扫夜风摇落的松针,装满一筐便背了回来,沿途采些草实,在溪边洗洗手,一天也不曾间断。她有一天正背了满筐的松针回来的时候,觉得竹筐异常的沉重,便想道:是谁放了石块在里面么?暂时憩憩罢,便靠着竹筐坐下,却永久地坐在那儿了。山间人都说是因为她生得太美丽,被什么山灵或河伯娶去了,她的父母还替她预备了纸制的嫁装,焚化给她……
  “这又是我听到过不只一遍的故事……我颇想知道别的东西。”
  你不是轻视幻想的编织么?那末让我选一个实际的故事说给你,只可惜有一个悲惨的收场。你愿意知道山居的人是如何获得每天的粮食和日用品么?狩猎是不行的,鸟兽乐生,不可杀尽;农稼也不行的,高高低低梯级似的田陇,于他们很少兴趣,况且这团团簇簇的高山遮住了阳光,只在中午的时候才晒进来,他们虽则种些蕃薯,山芋,玉蜀黍,大麦和小麦,但是他们大都靠打柴锯木为生。他在高山上砍得松柯,搁在露天底下一个月两个月,待干黄的时候挑到附近数十里外的村镇,换取一把盐,几枚针,一些细纱布,有时带回一片鲞,一包白糖……
  冬天,他们砍下合抱的大树,截成栋梁楹柱的尺寸,大概不会超过一丈六尺或一丈八尺,或则锯成七八分对开的木板,等到明春山洪暴发的时候,顺水流到港口,结成木筏,首尾衔接像一条长蛇,用竹篙撑着,撑到城市的近郊,售给木商运销外埠。
  山势陡峻的所在,巨大的木材无法输运,那只好任它自己折断自己腐烂了。但是他们砍取寸许大小的坚木,放在泥土筑成的窑里烧成木炭,这样重量便减轻了四分之三,容易挑到外面来,木炭的销场是很好的。
  “你说得又远了。没有指示给我故事的连索。”
  是哟!事情便是这样:他们是靠打柴烧炭为生。但是你知道城市里的商人的阴恶和狠心么?他们想尽种种方法,把炭和木板的买价压低,卖价抬高。他们都成了巨富了,还要想出更好的方法,各行家联合起来,霸住板炭的行市。他们不买,让木筏和装炭的竹簰搁在水里,不准他们上岸,说销场坏了,除非你们完全让步。
  但是谁都知道这鬼花样啊!
  有的让步了。因为他们垫不起伙食费,有的呼号奔走了,但得不到公正的声援,因为吏警官厅都和他们连在一起。山民空着手在城里徜来徜去,望着橱窗里诱惑的东西,一袭夏季妇人穿的拷绸衣,红红绿绿的糖果,若能花了几个子儿带回去给孩子们,那他们多高兴啊。
  并且他知道家里缺少一把盐,几升米,那是要用钱去换的。
  他们忧郁了。口里也不哼短歌,妒忌地望着大腹便便的木行老板,竟想不出办法。
  交易是自由的,不卖由你,不买由他,真是没有话说了。
  这里由山村各户凑合成的木筏是系着许多家庭的幸福,纵然他们不致挨饿,他们的幸福的幻梦是被打碎了……。
  “我希望这木行老板有点良心,他们是够肥了。”
  若将怜悯希望在他们的身上,抱那希望的人才是可悯的。可是事情的解决却非常简单,你愿意听我说下去罢。
  一天,一位年青的人随着大家撑着木筏到城里去,正在禁止上岸的当儿。大家议论纷纷想不出主意。这位年青的人一声不响地在一只角落里用竹片削成一把尺来长的小刀,揣在怀里,跑上岸去,揪住一位大肚皮的木行老板,毫不费力的用竹刀刺进他的肚皮里,听说像刺豆腐一样的爽利,刺进去的时候一点也没有血溅出来,抽回来的时候,满手都是粘腻的了。他跑出城来,在溪边洗手的时候被警吏捉去。
  “你说了可怕的故事了。我没有想到你会说出这样吓人的语句,在你说到松林中簪花的少女……那—片美丽和平……你驱走了刚才引起的高山流水的奇观,说桃花瓣从淙淙涧底流出来呢……我懊悔听这故事,但是请你说完。”
  官厅在检验凶器的时候颇怀疑竹刀的能力。传犯人来问:
  你是持这凶器杀人么?
  是的。
  这怎么成?
  他拿了这竹刀,捏在右手里,伸出左臂,用力向臂上刺去。入肉有两寸深了,差一点不曾透过对面。复抽出这竹刀,掷在地上,鄙夷地望着臂上涔涔的血,说:
  便是这样。
  大家脸都发青了。当时便没有继续讯问。各木板行老板也似乎怵于竹刀的威力,自动派人和他们商订条件,见了他们也不如先前的骄傲。
  厚钝的竹刀割断了这难解的结。“便是这样”的斩钉截铁的四个字胜于一切的控诉。你说这青年是笨货么?
  “这位青年结果如何呢!”
  听说刺断动脉后流血过多死了。……否则,他将在暗黑肮脏的牢屋里过他壮健的一生。
  
  3秋
  
  秋是精修的音乐师(Virtuoso),而是绘画的素手(Amateur),一天我作了这样的发现。这平凡的发现于我成了一种小小的秘密。当时我想在地上挖个窟窿,把这秘密偷偷地告诉给它,心怕瑟瑟的衰柳是一个嘴巴不稳的虔婆,则我将成为可笑的人了,便始终不曾这样做。今夜,西风扑了一个满窗,听四野的秋声又起,遂忽然在脑际浮起了这被掩埋着的比喻,复喜你远道来望我的厚意,并且看你的衣衫上赍着一襟秋凉,未免有几分怀感,所以便谈起秋来了。
  我爱秋,我爱音乐,也爱绘画。倘使你不嫌我这样的说法,不嫌我用这样无奇的笔调作故事的开头,让我告诉你一个拙于手和笔者的悲哀吧。在一个秋天——八年前的秋天——夜里。旋风在平地卷起尘沙,庭院的拐角堵风的所在——学校的庭院,那时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学生哩——处处积着梧桐树和丹枫的广阔的黄地红斑的落叶,人走过时沙沙作响。这时候却没有殷勤的校役用粗笨的扫帚东一下西一下地把枯叶堆聚拢来,在庭院的空地上点起一把火,好像菩萨庙前的庭燎;或是用一根头端插着粗铁丝的竹棒逐枚地检拾着零散的叶子,放在腰边的—只竹篓里——这些,我总嫌是多事的—-一这是一个刮风的夜,一个萧索的夜,旦夕将死的秋虫的鸣声愈见微弱可哀了。我们是在学校的琴室里面,我们在教师的面前复习着半周来熟练着的指定的琴课。我们一共八九个人,有的练习着Beyer初级课本,有的使劲地敲着单调乏味的Hanon指法,有的弹到SonatainC.Major。我呢,正学习着一支Sonatina,哪一支呢现在我记不得,总之那本厚厚的Album中书页子的半数是给我揉得漆黑而角上也皱卷得不成样了。教师严格地指摘着每一个音符的指触和旋律的起承转合,时常用他的粗大的手指敲着每一个弹错了的音键,唤起你的注意。那天晚上我不知怎的总是注意到屋外的风声,似乎在担心着屋前瞿瞿叫着的秋虫的命运。直到一个同学在我的臂上拧了一下,我才知道是轮到我复习的时候了,望着严峻的教师,心中便有几分惴惴。第—节过后变调的地方便弄错了。“Eflat,Eflat,”巨大的毛手掠过我的面前,粗的手指落在一个黑键上。我手法更乱了,脸红了起来。“Staccato,Staccato!”教师喊着说,我好像没有听见他的话,自顾自地胡乱弹了一通。终了的时候,教师皱着眉一声不响,在谱上批了RepeatonNextMonday几个红铅笔粗字。当时我就想:假如我有一支画笔,安知我不能描出这人间的歌曲,这万籁的声音,悲壮的,凄凉的,急骤的,幽静的,夏午静睡着的山谷里生物的嘘息,秋宵月光下烟般飘散着大自然的低吟,于是遂生了畏难之心。等到后来每逢听到珠般圆润的琴声而妒羡着如风般滑过黑白相错的键盘的手时,我是失去我的机会了。
  于是复在另一个秋天——四年前的秋天,我已经在—个没落的古城中的一个学校里做一群孩子的导师了——我从城里乘车到离城三四十里外的分校去,是早晨,天色是蒙暗的,没太阳。空气中浮悬着被风刮起来的尘土,四周望去是黄褐色的一圈,头顶上是鼠灰色的大圆块。啊!我在溪岸望见一片芦花!在灰色的天空下摇摆着啊摇摆着!“多拙劣的设色!”我想。回来的时候我便在一张中国纸上涂了一层模拟天色的极淡极淡的花青,用淡墨和浓沈斜的纵的撇出长剑似的芦叶,赭黄的勾竖算是穗和梗,点点的白粉是代表一片芦花……水天相接的远处,三三两两地投下一些白点,并且还想在上边加上一笔山影……右角天空空白的地方我预备写上这样的两行诗句:
  
  是西风错漏出半声轻叹,
  秋葭一夜就愁白了头啦。
  
  但是,啊!我笔底所撇的只是一堆乱草,毫无遒劲之致。而芦穗则是硬挺挺的像柄扫帚,更不消说有在西风里偃俯的样子。我生气了,我掷下笔,撕碎了纸,泼翻了花青,我感到一阵悲哀。我抱怨天赋我的这双笨拙的手。不然,生活便增添了多少的点缀呢!
  但是幻想并不能消灭。昨晚,友人持来一枝芦花,插在我的花瓶里——这瓶里从来不曾插过什么花——说,“送你一个秋。”真的,当灯光把芦花的影放大映在壁上,现出幢幢的黑影来时,我感到四壁皆秋了。夜里,我梦见芦花摇落了一床,像童话中的公主,睡在厚厚的天鹅绒的茵褥上,我是睡在芦花的茵褥上,绵软而舒适,并且还闻着新刈的干草的香。我很满意,但是仍然辗转睡不着,似乎有一颗幻想的豆大的东西透过厚软的褥子,抵住我的脊心……
  “那你是一位真正的皇子了……”
  我又继续着晚秋的梦……这回我是到我所熟识的溪畔来了。仍是夜里,头上的天好像穿了许多小孔的蓝水晶的盖,漏下粒粒的小星,溪中显出的是蓝水晶的底,铺满了粒粒的小星,而我却在这底和盖的中间,好像嵌在水晶球里的人物。我疑心脚步重点便会把它蹴破了,所以我便静静地望着,静静地听,听啊,谁在吹起芦荻来了。
  
  一枝小芦荻,
  采自溪之滨,
  溪水清且涟,
  荻韵凄复清。
  一枝小芦荻,
  长自溪之滨。
  吹起小芦荻,
  能使百草惊,
  宿鸟为我啼,
  流水为我吟;
  吹起小芦荻,
  万籁齐和应。
  深夜漫行者,
  闻吾芦荻声,
  若明又若暗,
  或远又或近。
  深夜漫行者,
  随我荻声行。
  一枝小芦荻,
  采自溪之滨,
  …………
  …………
  
  我的眼光随着歌声望去。心想,“谁在吹这芦荻呢?”但是星光底下甚为朦胧。我从纵横交错的叶底望去,仿佛看到一个白色的人影,靠坐在芦叶编成的吊床上随风摇摆着身躯哩。这是诱人的女水妖还是像我一样的秋的礼赞者呢?我想。我试“啊哈!”呛咳一声惊她一惊,人影消失了。睁眼一看,乃是一片芦花!我惘然。我悟及我所听到的是我从前哼过的一支短歌,是孩子时唱的短歌,适才不留神间脱口而出了。我怔着。若不是天空一声嘹亮的唳声唤回我的意识,大约还呆在那里,对芦花作一番惆怅!
  “我倒乐意听你的无稽之梦,且让我提起一句古话:说‘痴人说……’什么的啊!你皱起眉头来么?”
  我也不难告诉你一些不是梦的东西。但是你相信那些都是真实的么?不过我所谈的殊不值智的一哂。风劲了,倘不想睡,你得多添一件夹衣。
  
  4庙宿
  
  “冷庙茶亭,街头路尾,只有要饭叫化的人,只有异乡流落的人,只有无家可归的破落户,只有远方云游的行脚僧,才在那里过夜。有个草窝的人任凭是三更半夜,十里廿里,总得回自己的窝里去睡,何况有高床板铺的人家!……”一个夏天的清早,昧爽时分,我还阖着眼睛睡在床上,就听见父亲这样大声地申饬着。听说话的语气是十分生气了。父亲平常虽则很少言笑,望去有几分威严的样子,但也不轻易责骂。只要没有十分大过错,总装着不闻不见,不来理睬我们的,这样严厉的高声的斥责,在我听来好像还是初次。
  这话是对我的表弟而发的。表弟比我小了几岁,因为早年便丧了父母,所以一大半的日子是住在我的家里。舅父的名份是比生身父母更亲的。我父亲姊妹两人,就只有这块骨肉,想起这两家门祚衰微,夜深谈话时太息着的时候也有过。因此表弟住在我家里的时候,是十分被珍爱宝贝着的。比较起我们来,他是有几分娇宠了。春天,他和邻家的孩子们去踢毽子,打皮球,放纸鹞,夏天,到溪边去摸鱼,捉蟋蟀,都纵容着,但求他爱吃爱玩,快长快大,舍不得用读书写字的约束去磨折他,只是崖边水边,暗中托人照料而已。我们呢,却时常为了参加这种游戏而被责罚的,这点在当时我们的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说起来是我们年纪大一点,只好不计较了。
  表弟在他自己家里的时候,便益发放纵,简直成为顽皮的了。他家离我家只有三里路,往来这两家之间,有时便两头都管不着。那一天早晨他在东方发白的时候便擂着大门,高声地喊,“开门,我来了。”一进门来便气吁吁地说:“舅父,你知道我们昨晚在那里过夜?昨晚,我和邻哥儿到沙滩上捉蟋蟀,直到夜深,‘七姐妹’都快要上山了,便和他们在茶亭里睡了一觉,天一亮我便跑来这里了。”说着颇带得意的神色,意思是要舅父夸奖他几句,称赞他的大胆。却不料遭了一顿斥骂。当时我的心里着实替他不好过。心想他一团高兴,劈头浇了一盆冷水,脸上太过不去啊!当时表弟的心中是悔是怨是恨,不得而知,但看他自此以后便从来不曾在外边过夜这一点的事实,大概在细思之后觉得长辈的话是有几分理由的罢。
  听了这隔面的教训之后,我益发不敢自由放肆了。虽则我渐渐地不满意起我所处的天地的狭小,渐渐地不欢喜起这方墙头里边的厅屋,庑廊;我讨厌这太熟识太平淡无奇的天天睡的房间,和它的一切陈设:那刻着我不认识的篆字和钟鼎文的旧衣橱,那缘口上贴着没有扯撕干净的红纸方的木箱,那床额雕着填青的“松鼠偷葡萄”,嘴里老是衔着一个颗粒却又永久吞不到肚子里去;枕窗的前面,右边是雕刻着戴状元帽的哥儿永远骑着一匹马,背后两个跟随老是一个打着伞盖,一个捧着拜盒,另一边则是坐在车中的美女,脸是白的,唇是红的,衣是金的,后面也跟着两个打掌扇的丫头;还有许多别的“如意和合”,“喜鹊衔梅”……等等雕镂,我统统看厌了。这些没有变化的摆设满足不了我的好奇,这小小的方角容纳不下年轻旁薄的心,我想突破这藩篱,飞向不知名的天地,不,只要离开这紧闭的屋子就好!我幻想,假如我能睡在溪边的草地上过夜,四面都没有遮拦,可以任意眺望,草地上到处长满了花,红的,白的,紫的,十字形的,钟形的,蝴蝶形的……都因为露珠的重量把头都压得低了。天上的流星像雨般掉下来,金红色的,橙黄色的,青蓝色的,大的,小的,圆的,五角的……我便不嫌多地捡满了整个衣袋。待回家来的时候,我要把它缀在蚊帐里面,一颗颗,一双双,亮晶晶的,……母亲临睡前拿了马尾的拂子撩开蚊帐要赶蚊子出去的时候,会吓了一大跳,说,“咦,在那里捉得这许多萤火虫来啊!这不洁的东西!……”于是我笑歪了头,笑得连气也喘不过来,告诉她:“这是星星哪,我在溪边捡来的。你下次还放我出去么?”一手揪住她的衣裾,牵磨似地转,她一定不会生气。我又幻想,正如在一本图画册上看到的,说是到北极探险去的人,吃的是白熊的肉,睡的是白熊皮缝就的皮袋,……我颇佩服这皮袋的发明者,假如我有一只皮袋,我便可以离开这古旧的屋子,到新的地方去。白天,沿途采些草果充饥。晚上便睡在皮袋里,把头伸在外面。皮袋密不透风,不会受寒,并且什么地方都可以睡,不必拣什么草地了。……这样幻想尽自幻想着,而实际从不曾在外边过夜。跟着母亲到冷落的水碓或水磨里去的时候是有的,但不论半夜三更,总得回家去睡。
  偶然白天到什么庙里去玩的时候,在壁角上常常看到黝黑的火烧过的痕迹,或者四散在地上的稻草堆。年长的同伴告诉我,这是叫化子们睡的地方,烧火则是因为太冷或者是烤煮从人家讨来的或从别人田里偷来的东西。庙里的地面大都是石铺的或是捶平的泥土,所以可想这地上是很冷很潮湿的。庙门往往没有。即使原来有,迟早会给他们拆下来劈作柴烧个精光。这庙头殿角,冬天多风,夏天多蚊,确不是睡的地方。我想父亲所说的有家的总要回到自己家里过夜的话是有理的了。又有一次我注意菩萨前面香案底下的木台上,钉着许多粗木的桩子,“这是防止叫化子们在香案底下打瞌睡的,”我想。“则菩萨也不欢喜穷人们么?”托一神之庇护且不可得,我感到睡在道旁殿角的人们有祸了。
  我在父母的卵翼底下度过了平安的童年,不懂得人世风霜疾苦。假如我回溯起我第一次觉得人生的旅途是并不如幻想那般的美丽时,是在我十八岁的一个夏天。
  那夏天,我从K地回家去。途中不知是为什么缘故,我病了。是不很轻的病,我发热,头痛,四肢无力。幸而已行近×埠,看看踏上故乡的山水了,耳朵听到的也是熟识的乡音。我知道在这种地方无论如何总不致吃大亏的,所以便也放心了。×埠离家还有一百七八十里之遥,一路沿山靠水,上水船要行四五天,没有车,也没有骡马等代步。——现在,自从五丁凿破之后,这条官道是通行着汽车了——山轿是有的,很贵也不很舒服,所以我便照着往常的习惯,——上水步行下水乘船——把行李交给过塘行(一种小型的转运公司),独自个掮着一顶伞,开始沿着官道走去。
  第二天下午吃点心的时分,到了一个叫做长毛岭的地方。这岭因为打长毛得名,岭上还勒石一方,说明长毛被百姓打散的事迹。岭并不高,但是颇为陡峻。我走到岭脚的时候,突然一种晕眩攫住了我。我觉得无力。“休息一回罢,”我想。看看附近没有人家,离大路五十步远一株大枫树底下有一座庙。许多挑担的人坐在庙里乘凉憩息,担子则放在树荫底下。—副卖糖摊子摆在庙前,卖糖的习惯似的摇着糖鼓。这冬冬的声音才使我注意到这庙。我踅了进去,就在香案底下的木台上——且喜这上面没有木桩子,乡村的灵魂究是比较宽大的啊——坐下。案前烛台上亮着几双蜡烛,炉里香烟绕缭着,这倒不是冷庙呢,我想。一阵沁人的香气在风中送来。抬头一看,庙前的照壁上攀满一墙的忍冬花,八九已凋谢了。“可惜离家太远,否则可以采下这些花卖给药铺呢!”想着,便倚在香案的脚上假寐着,养着神。
  时间过去,挑担的一个个都走了。太阳已经扒到岭后,山的巨影压到这庙上来,远处的平畴上闪耀着一片阳光,而这片阳光随着山影的进逼逐渐后退,愈退愈远,愈退愈狭了。庙中只留卖糖的和我。最后卖糖的也摇起一阵糖鼓,向我投来疑问的一瞥走了。这冬冬的声音和一瞥的眼光似乎在催我,说,“暮了,还不赶路!”
  我好像有这样的一种习惯,在上一分钟内不想到下一分钟内的事。所以在卖糖的担子去后,我还着实挨了一刻时光,坐在那里不动。人都散了,抛下一团清静给这庙,鸟雀在人声阒然后都从屋脊飞集到墙头上,嘁嘁喳喳地噪着。暮了,我站起来一阵晕眩,好像从头顶上压下来,我不禁踉跄而却步。我又坐下来。我伸手探一探额,热得炙手,却没有一丝汗湿。身子也有点发颤。“病了,这回,却是真的。”我便照原来的姿势倚在香案的脚上。
  暮色好像悬浮在浊流中的泥沙,在静止的时候便渐渐沉淀下来。太阳西坠,人归,鸟还林,动的宇宙静止,于是暮色便起了沉淀。也如沙土的沉淀一样,有着明显的界层,重的浊的沉淀在谷底,山麓,所以那儿便先暗黑了。上一层是轻清的,更上则几乎是澄澈的,透明的了。那时我所坐的庙位在山麓当然是暮色最浓最厚密的地方,岭腰是半明半暗,而岭的上面和远山的顶则依旧光亮,透明。一只孤独的鹰在高空盘旋着。那儿应该是暮色最稀的地方,也许它的背上还曝着从白云反照下来的阳光呢。鹰是被祝福的,它是最后的被卷入黑暗者,而我则在这古庙之中,香案之下,苦于暮色之包围。
  上弦月在西天渐渐明显了,这黑夜的帏幕的金钩。原来我可以踏着这薄明的月色扒过这条岭,这岭后五六里远摆渡处有住宿的店家。我是误了行程了。现在连开步的力气都没有。
  看看这庙里并不肮脏,看看这一墙的忍冬花是清香可喜,—种好奇的心突然牵引着我:“既然走不动,便在这香案底下睡他一宵,且看他怎样?”我思想着,“也许,在半夜里,像在荒诞不经的故事里所说的,会听到山灵的私语,说,在某处,藏着一缸金和一缸银啊!……哦,我明了这类故事的起源了。大概也是像我这样的人,——不,比我更穷更可怜的人——大概也是读过几句书的,——幻想很多,牢骚不少,——也来睡在这冷庙的香案底下——却不是为了病——为要排遣长夜的寂寥,为要满足这使‘壮士无颜’的黄金的欲望,于是便编造这故事出来,逢人便说:听哪!我一天路过——请注意是路过啊——什么地方,天黑了,找不到宿处,便栖在一只破庙里。半夜——唔,子时——我听到有窃窃私语的声音,哪儿来的人呢,在这时候!一定是歹类无疑的了——我可不会报官邀赏——我屏息听着,听着,起先不大明了,但是最后这几句是听得清清楚楚,说是在离此不远,一株大漆树——漆树,是可怕的树——的根旁,离土三尺的地方,有两块见方石板,石板底下是两只大缸,左边的一缸是金,右边的一缸是银。那大漆树的周围二丈之内是没有人敢走近的,一走近了便会头脸发肿见不得人……但是如果用了绿豆芽煎汤,洗了脸,抹过身,拿了鸦嘴锄,跑近树边去,把土掘开来……则藏金便毫不费力地可得了……这位贫士到处宣扬他的奇遇,起先是开玩笑的,后来愈说愈正经,竟敢赌咒说他是亲耳听见的了。别人少不得要反驳他,“那末你为什么不去发财呢?”“因为我根本没有钱买绿豆芽煎汤啊……”于是哈哈大笑,说故事的和听的都满足了。
  我这样想着,我脱下布鞋,预备当作枕头睡下。庙宿虽是初次,我也不胆怯。明天,病好了,天未明前便起身走,一口气跑到家……
  忽然一种悲哀涌自我的心底。我记起从前父亲责骂表弟的话。我想到他的话的用意深长了。当时他这样大声地呵叱着是故意叫我听见的么?是预知我有一天会在外边逢到山高水低,为免却这“迟行早宿”的嘱咐,便借着发怒的口吻,寓着警戒之意么?父亲知道我凡事小心,所以叮咛嘱咐的话也很少,不过偶然在谈话中间流露出来,每使我牢记不忘。现在假如我到家的时候,照例地端详了我的脸色,关切地问,“昨晚宿在什么地方?”我将噙着眼泪从实的说:“唔……我病了,走不动,宿在长毛岭脚的庙里,一个人,……”还是打句从来不曾作过的谎话呢?父亲听到这番话后将如何想?……世间的父母,辛勤劳苦地为他们的子女都预备了一个家,大的小的,贫的富的,希望子女们不致抛荒露宿,而世上栖迟于荒郊冷庙中者,又不知有多少人!
  痛苦咬着我,刚才的幻想烟般的消散了,我站起来,扶到庙前。望着黑幢幢的山岭,这挡在面前的山岭竟成为“关山难越”的了。“谁悲失路之人,”古句的浮忆益令我怆然。半钩的月亮隐到岭后去了。山岭更显得蒙暗。这是行不得了,我回坐在香案底下。我睡倒,又起来。
  “咦,你是×镇来的么,天黑了,坐在这里作什么?”
  一位中年妇人拿了一个香篮踏进庙来,熟视我的脸,惊讶地问。这熟视的眼光使我非常为难。
  “是×哥儿吗?”
  这种不意的直呼我的奶名怔住了我。我想否认,但说不出口。
  “你认不得我,难怪,十多年头了。我是你的堂姊,××是我的哥哥的名字。我家和你家,也离不了百几步路。小时候我时常抱你的。”
  她急促地把自己介绍出来,毫无疑义地她的眼睛不会看错。
  我知道这位姊姊的名字,我也知道这位姊姊的命运。小时候我确是晨夕不离地跟着她的。她抱我,挽我到外边去采野生的果实,拔来长在水边的“千斤草”编成胡子,挂在我的耳朵上。端午时做香袋系在我的胸前。抱我睡的时候也有。有一次还带了一只大手套,在黑夜里把我吓得哭起来,那时我已有牢固的记忆了。在她出嫁的一天,好像并不以离开我为苦,在我哭着不给她走的时候分明地嫣然笑了。以后,我听到她的一些消息,都是悲惨的,不过我也全凭耳食得来,不十分准确。至于她如何会在这时候,在这地方和我遇见,那是不能不惊于命运的簸弄了。
  看我一声不响,大概知道我有不得已的情形,便不再追问,只是热情地说,“天黑了,到我家去过夜,脏一点。”
  接着连推带挽地把我拉进她的家。这不是家,这是庙左旁的一间偏屋。刚才我从右边进来,所以不曾留心到。屋里面只有一张床,一个灶,没有鸡,没有猫,没有狗,没有孩子,也没有老人,这不像家。
  在我在床沿上坐了下去并且回答她我是她的堂弟的时候,她好像异常高兴似地问我:
  “你为什么不雇把轿子呢?你在外面读书的,像你这样真有福气。你们是选了又选,挑了又挑的人。”
  接着答应我的问句话便川流似的滔滔地流出来。她诉出了她一生的悲苦,在弟弟的面前诉说悲苦是可耻的呀,以前不是我每逢受委曲的时候跑去诉给她听的么?但是她还得这样地诉说着诉说着,世上她已无可与诉的人了。她说到她如何受她的丈夫的摈弃,受她自己的同胞的兄弟的摈弃,如何受邻里叔伯的摈弃,如何的失去她的爱儿,如何地成了一个孤独零丁的人。她年纪仅三十左右,但望去好像四十的老人了。她又告诉我怎样来这庙,每天于早晨傍晚在神前插几炷香,收一点未燃完的蜡烛,庙里每年有两石租谷,她每年便靠这租谷和香火钱过活,勉强也过得去。
  “靠来靠去还是靠菩萨。”慑于人之不可靠而仅能乞灵于神,她吐出这样可悲的定命论来了。
  “但是你为什么这样晚坐在这里?”紧接着她便问。
  “病了,”我简单地回答。
  听说我病了,她便收拾起她未说完的话,赶紧到灶下点起一把火,随即在屋的一只角落里拿来一束草——这类似薄荷的药用植物在家乡是普遍地应用着的——放在锅里煎起来,一面把她自己的床铺理了一理,硬要我睡下,又在什么地方找出一包红糖,泡在汤里,热腾腾地端来给我。一壁抱歉似地说,“糖太少,苦一点。”
  在她端汤给我喝的时候,这步行和端碗的姿态仍然是十多年前我熟识的她。我熟识她的每一个小动作。我感到安慰,我感到欣喜,在眼前,这化身为姊姊的形态的一切的家的温柔,令我忘了身在荒凉的岭下。她催我睡,不肯和我多说话,自己在床前地上展开一个旧毡陪我,我在这抚爱的幸福中不知不觉地睡去。
  次晨动身的时候,她为我整整衣领,扯扯衣襟,照着从前的习惯,直到我走到岭的半腰,回头望这古庙时,她还兀自茫然地站在那里,我到家后,讳说起这回事,只说我身体不好,懒说话。
  出外的时候,坐的是顺水船,没有过那庙。第二次回家的时候,走的另外一条路,没过她那里;出外又是坐船。两年前,我故意绕道去望她的时候,已是不在。住在偏屋里的是另一个女人。问起她的去处,一点也不知道。在家里我也打听不明她的去处。
  “住在冷庙茶亭里的人有祸了。”我时常这样想。
  “有家的不论三更半夜,十里廿里,总得回去……”父亲的话始终响在我的耳际。假使千途万水,百里几百里呢?则父亲母亲的照顾所不及可知。
  
  5嫁衣
  
  想叙说一个农家少女的故事,说她在出嫁的时候有一两百人抬的大小箱笼,被褥,磁器,银器,锡器,木器,连水车犁耙都有一份,招摇过市的长长的行列照红了每一个女儿的眼睛,增重了每一个母亲的心事。但是很少人知道这些箱笼的下落和这少女以后的消息。她快乐么?抱着爱子么?和蔼的丈夫对她千依百顺么?我仅知道属于一个少女的一只箱笼的下落,而这故事又是不美的,我感到失望了。但是耳闻目见的确很少美丽的东西。让这故事中的真实偿补这损失罢。
  假设她年已三十,离开华美出嫁的盛典有整整十个年头了。为了某种的寂寞,在一个昏黄的夜晚,擎了—盏手照①,上面燃着一段短烛,摸索上摇摇落落的扶梯,到被遗忘的空楼的一角。那儿有大的蛛网张在两柱中间,白色的圆圆的壁钱②东一块西一块贴满黝黑的墙壁,老鼠粪随地散着,楼板上的灰尘积得盈寸。
  
  【①手照,锡制的烛台,像一个小碟子,多了一个柄,闺房里用的。
  ②壁钱,是一种蜘蛛,它的卵囊白色圆扁。固着于壁上,并时常守护着。这里所说的壁钱,就是指这卵囊了。形状如洋钱,故名。】
  
  为了某种寂寞,她来这古楼的一角,来打开她这久年放在这里的木箱。这箱子上面盖了一层纸,纸上满是灰尘。揭开这层纸,漆色还是十分鲜艳的呢。这原是新的木箱,有幸也有不幸,放上了这寂寞的小楼便不曾被开启过,也不曾被搬动过。
  箱子的木板已经褪缝,铰[钅堞]③和铜锁也锈满了青绿。箱口还斜角地贴着一对红纸方,上面写着双喜字。这是陪嫁的衣箱。自从主人无心检点旧日的衣裳,便被撇弃在冷落的楼阁与破旧的家具为伍了。
  
  ③[钅堞]:该字与“堞”相似,但为“钅”字旁。——肖毛注。
  
  为了某种寂寞,她用一大串中的一个钥匙打开这红漆的木箱。这里面满是褶得整整齐齐的嫁时妆。她的母亲在她上轿的前夕,亲手替她装下大大小小粗粗细细的布匹和衣服,因为太满了,还费了大劲压下去,复用竹片子弹得紧紧地,然后阖上箱盖。那晚母亲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件地重复地念给她听,而她的眼睛沉重得要打瞌睡,无心听了。现在这里是原封不动的,为了纪念母亲,不去翻动它罢,不,便是为了不使自己过分伤心,便不去翻动它罢。
  在这箱子的上层,是白色的和蓝色的苎布。那是织入了她的整个青春啊。她自从七岁便开始织苎。当她绾着总角髻随着母亲到园子里去把一根根苎麻刈下来,跟着妈妈说“若要长,还我娘”,嘻嘻哈哈地把苎叶用竹鞭打下,堆扫到刈得光秃秃的苎根株上面,“把苎叶当作娘,岂不可笑,那地土才是它的娘啊,苎叶只是儿女罢了”,她确曾很聪明地这样想过;当她望着母亲披剥下苎的皮层,用一把半月形的刀把青绿脆硬的表皮刮去,剩下软白柔韧的丝绦,母亲的身旁堆了一大堆的麻骨,弟妹们便各人拈了一根,要母亲替他们做成钻子,真的用一根竹签做钻头,便会做成一把很好的钻子,坚实的地土便被钻得蜂窠似的了,她呢,装做大人气派说:“我,大人了,我不玩这东西。”于是便拿来了一片瓦,一个两端留着节中间可以储水的竹槽,注上水;把苎打成结,浸入水里,又把它拿出来,分成细绞,放在瓦上一搓一搓,效着大人的模样,这样,她便真的学会了织苎了。
  在知了唱个不停的夏天,搬了小凳到窄小的巷里,风从漏斗口似的巷口吹进来,她在左边放着一只竹篮,右边放了苎槽和剪,膝上放了瓦片,她织着织着便不知有炎夏的过了一个夏天,两个夏天,七八个夏天……等到母亲说:“再织上几两,我替你做成苎布,宽的给你裁衣,窄的给你做蚊帐,全部给你做嫁妆,”她脸微赪了。
  现在,锁在这箱里霉烂的是她织上了整个青春的苎布啊。
  在冬时,她用棉筒纺成细细的纱,复把它穿进织带子的绷机的细眼里,用蓝线作经,白线作纬,她是累寸盈尺的织起带子来了。带子有窄的,有宽的,有白的,有花纹的,有有字的。她没有读书,但能够在带上织字。“长命富贵,金玉满堂”呀,“河南郡某某氏”呀,卍字呀,回文呀,还有她锦绣般的心思,都织在这带上。
  “妈妈,我织了许多带子了。”她一次说。
  “傻丫头,等到出嫁后,还有工夫织带子么?孩子身上的一丝一缕,都得在娘身边预备的。”
  “将来的日子有带般长才好呢。”
  “不,你的前途是路般长。”
  “妈妈的心是路般长。”
  这母亲的祝福不曾落在她的身上。她没有孩子。展在她前面的希望是带般的盘绕,带般的纡回,带般的曲折。她徒然预备了这许多给孩子用的带,要做母亲的希望却随同这带子霉腐于笥底了。
  在这箱子的底层,还有各色绣花的衣被,枕衣,孩子的花兜,披襟,和各种大小的布方。她想到绣在这上面的多少春天的晨夕,绣在这上面的多少幸福的预期,她曾用可以浮在水面上的细针①逢双或逢单的数剔布绸的纹眼,把很细的丝线分成两条四条,又用在水里浸胀了的皂角肉把弄毛了的丝线擦得光滑,然后针叠针的缝上去。有时竟专心得忘了午餐或晚餐,让母亲跑来轻轻拧她的耳朵,方才把绣花绷用白绢包好,放入细致的竹篮,一面要母亲替她买这样买那样。
  
  【①一种最细的绣花针,叫作“水上浮”的。假如不信铁针能在水上浮的,你去问物理老师好了。自己要试试也有百分之三十的机会可以成功。】
  
  现在这些为了将来预备的刺绣随同她的青春霉烂于笥底了。
  幸福的船像是不平衡的一叶轻舟,莽撞的乘客刚踏上船槛便翻身了。她刚刚跨上未来的希望的边缘,谁知竟是一只经不起重载的小舟呢。第一,母亲在她出嫁后不一年便病殁了。她原没有父亲。丈夫在婚后不久便出外一去不返,说是在外面积了钱,娶了漂亮的太太呢,她认不得字,也无从读到他的什么信。她为他等了一年,两年,十年了,她的希望的种子落在硗瘠的岩石上,不会发芽,她的青春在出嫁时便被褶入一对对的板箱,随着悠长的日子而霉烂了。
  这十载可怕的辛劳,夺去了她的健康。为要做贤慧的媳妇,来这家庭不久便换上日常的便服,和妯娌们共分井臼之劳。现在想来真是失悔。谁知自从那时后便永远不容有休息呢。在严寒的冬月,她是汗流浃背的负起沉重无情的石杵;在幽静的秋夜的月光中,为节省些膏火,借月光独自牵着喂猪的粮食。偶时想到她是成了一头驴子。团团转转地牵着永远不停的磨,她是发笑了。还有四月的麦场,五月的蚕忙,八月的稻,九月的乌桕,都是吸尽她肩上的血,消尽她颊边的肉的。原是丰满红润的姑娘呵,现在不加修饰的像一个吊死鬼。不过假如这样勤劳能得到一句公平的体恤的话,假使不至无由的横遭责骂,便这样地生活下去罢。
  “闲着便会把骨头弄懒了啊!”这不公的诟声。
  “闲着便会放辟逾闲啊!”这无端的侮辱。
  于是在臼和磨之外又添了砻。在猪圈中添了一条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在猪圈中又是添了一条猪,为要增加她的工作。
  竟然养起母猪来了,那是可怕的饕餮!并且……
  “你把这母猪喂饱,赶这燥猪过去啊!”
  她脸一红。感到这可耻的讥刺,这无赖的毒意。她是第一次吐出怨讟的声音,咒诅这不义的家庭快快灭亡罢。她开始哭了。
  接着是可怕的病,那是除了出嫁了的妹妹是没有人来她的床边的。妹妹是穷的,来去都是空手,难怪这一家人看到她来谁也不站起招呼一声。母亲留下她们姊妹兄弟四人,兄弟们都各自成家,和她成了异姓,和她同枝连理的妹妹,命运是这样不同。她是富,妹妹是穷,她是单身,妹妹是儿女多累,这奇异的命运啊!但是谁也没有想到这富家媳是受这样的折磨!当时父母百般的心计是为要换得这活人的凌迟么?她呜咽了。
  假如生涯是短促的话,她已过了三分之二了。假如生涯是更短促的话,哪,便在目前了,所以她挣了起来,踅上这摇摇落落的扶梯,来这空楼的一角,打开古绿的锁,检点嫁时的衣裳么?箱里有一套白麻纱的孝服,原是预备替长辈们戴孝的,现在戴的为了自己,岂不可怜。
  伏在箱子的一角,眼泪潸潸地流下来。手照落在地上。不知不觉地延烧了拖垂着的衣襟,等到她觉得周身火热才惊惶地呼喊时,一股毒烟冒进了她的口鼻,便昏厥过去。
  家人听见叫喊的声音跑来,拿冷水泼在她的身上,因而便不救了。假如当时用毡子裹住她,或想法撕去她的外衣,那么负伤的身至今还活着的罢。
  后来据他们说是“因为她身上的不洁,冒犯了这楼居的狐仙,所以无端自焚的”。不久之前,我曾去看这荒诞无稽的古楼,楼门锁着,贴上两条交叉的红纸条。这楼中锁着我的第二房的堂姊的嫁衣。
  
  6灯
  
  院子里的鸡缩头缩脑地踱进埘里去了,檐头嘁嘁喳喳的麻雀都钻进瓦缝里,从无人扫除的空楼的角落,飞出三三两两的蝙蝠,在院宇的天空中翻飞。蝙蝠可说是夜和黑暗的先驱,它的黑色带钩的肉翅,好像在牵开夜的帏幕,这样静悄悄地,神秘地。
  这时候,这家里的年青的媳妇,从积满尘垢的碗碟厨的顶上拿下一个长嘴的油壶,壶里面装着点灯的油。她一手拿壶,一手拿灯,跑到天井跟前——那里还有暗蒙的微光——把油注在灯瓢里面。她注了一点,停一停,把灯举得和眼睛相平,向光亮处照一照,看看满了没有,拿下来再加一点油,复拿起照了照,又加上一点,等到灯里的油八分满的样子等到油面和瓢缘相差二分的样子,才住了手。一边把油壶放还原处,一边顺手在一只破灯笼壳里抽了两条灯芯,把它浸在油里,让灯芯的一端露在瓢外二分长短,而另一端则像两道白色的尾巴翘着。
  少妇把灯放在灶突上。这是灶间的中心点。不论从那一方量来,前后也好,左右也好,上下也好,都是等距离。她从来没有想到这所在是室内的正中心,只觉得放在这里很好,便放在这里了。她每次这样放,月月如此,年年如此,毫不以为异。
  少妇没有伸手点灯,只是在灶门口坐下。灶里还有余火,吐着并不逼人的暖气。锅里的饭菜熟了,满室散着饭香。她把孩子拖到身边来,脸偎着他,若有所待地等着。等着谁呢?不,她只等着天黑,伸手不见五指的天黑。她要等天黑尽时方才举火点灯。她知道就是一滴的灯油也是不能浪费的。
  我先来介绍这灯罢。这是一盏古式的青油灯。和现在都市里所见的是大不相同了。我怀疑我的叙述在人们听来是否有点兴趣,我怀疑我的介绍是否不必要的多余,并且能否描写得相像。说到这里我便想到绘画的长处,简单的几笔勾撇,便能代表出一个完美的形廓,而我则是拙于画笔者。这灯在乡间仍被普遍地用着。“千闻不如一见”,假如你有机会到我们山僻的地方来时,便会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形状了。
  灯的全体可以分成两部分,一部是灯瓢;那是铁铸的像舀子或勺子的东西,直径四寸左右。乡间叫作“灯碟”,因为形状如盏碟,而它的功用在于盛油,如同碟子盛油一样。碟的边缘上有一个短柄,这是拿手的地方。这碟子是铁铸的。我曾想过假如换上了海螺的壳,或是用透明的琉璃,岂不是更美丽吗?不,铁铸便有铁铸的理由:盛油的家伙是极易粘上灰尘的,每隔四天五天,碟缘上便结了一圈厚腻黝黑的东西了,那时你用纸去擦么?这当然是费手脚的事。所以当初灯的设计者,用生铁铸成灯碟,脏了,只要把油倾去,用铁钳把碟子钳住,放到灶火里去烧一阵,烧得通红,拿出来放在水钵里一浸,“嘶……”地冷却之后,便焕然一新,如同刚买来的一样。这样,一个灯碟可以用得很久——烧着浸着,生铁是烧得坏的么?你想——“旧的东西都经久耐用。”这便是简朴的乡民一切都欢喜旧的理由。
  灯的另一部分是灯台,一个座子。在这儿,装饰的意味是有重于实用了。座台的华丽简朴随灯而异。普通的形式是上下两个盘,中间连接着一根圆柱。底盘重些大些,上盘便是承灯瓢的座垫,柱子则是握手的地方。灯座有磁制的,也许有铜铸的,而我在这里所描写的则是锡的。在灰白的金属表面镶嵌着紫铜的花纹,图案非常古老。其中有束发梳髻宽衣博袖的老头,有鸟,也有花和草,好像汉代石室中壁画的人物。这工作倒是非凡精细的,大概是从前一个偏爱的母亲,在女儿出嫁的前几年,雇了大批的木匠漆匠铜匠锡匠,成年成月地做着打着,不计工资而务求制品之精巧,这灯擎便在许多的锡器中间被打成了。这些事在我们后辈当然无从知道。我只知道这座灯擎是这家的祖母随嫁带来的。是否这祖母的母亲替她的女儿打造的呢?那又不得而知。也许还是这祖母的母亲的嫁奁。在乡间,有多少的器皿都保留着非常古远的记忆。这儿,数百年间不曾经过刀兵,也没有奇荒奇旱,使居民转徙流亡,所以这儿留存着不少先民的手泽。甚至于极微小的祭器或日用的东西。有一次,一位远房的伯父随手翻起一只锡制的烛台,底面写着一行墨笔字,“雍正七年监制”,屈指—算!——历朝皇帝的年号和在位的久暂,他们都很熟悉的——该是二百年了。而仍是完好的被用着,被随便地放在随便的角落,永久不会遗失。话说得远了,刚才我说这灯擎是祖母随嫁带来这家里的。后来这祖母的女儿长大了,这灯擎复随嫁到另一姓。那位女儿又生了女儿,女儿长大之后,又嫁给祖母的孙孙,灯擎复随嫁回到这祖母的屋子里来。这样表姊妹的婚姻永远循环继续着,“亲上加亲又是亲上加亲的”,照着他们的说法。所以几件过时的衣服,古旧的器皿,便永远被穿了新衣服抬嫁妆吃喜酒的不同时代的姻亲叔伯,永远地在路上抬来抬去,仍旧抬回自己的老家。我真想说山乡的宇宙是只有时间而没有空间的。这看来很可笑么?我倒很少要笑的意思,除开某种的立场,我是赞成这种婚姻的。你想,一位甥女嫁到外婆的家,一切都熟识,了解,谐和,还有什么更好的么?
  不用说,坐在灶前的媳妇,便是祖母女儿的女儿了,她来这家里很幸福,大家都爱她,丈夫在外埠做工,在一定的时候回来,从来没有爽约。膝前的孩子则已经四岁了。翁姑——她的舅父舅母——都还健在。
  天黑了,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她推开孩子,拿一片木屑在尚未尽熄的灶火中点着,再拿到灯边点起来。蓦然一室间都光明了。“一粒谷,撒开满堂屋。我给你猜个谜儿,你猜不猜?”“灯,灯,”连说话未娴熟的四岁的孩子都会猜谜儿了。且说灯点着了,这灯光是这样地安定,这样地白而带青,这样地有精神,使这媳妇微笑了。“太阳初上满山红,满油灯盏统间亮”,她在心头哼着儿时的山歌,她,正如初上的太阳,前面照着旭红的希望;她,正如满油的灯,光亮的,精神饱满的,坚定的,照着整个房间,照着她的孩子。所以她每次加油的时候,总要加得满满的,因为这满油的灯正是她的象征。
  灯光微微的闪了。这家的舅父和舅母走进灶间来,在名份上他们是翁婆。可是她沿着习惯叫。这多亲热的名词。到了年大的时候要改口叫声“婆婆”,多么不好意思!而她避免了这一层了。她真想撒娇向他们要这要那呢!可惜已成了孩子的母亲。她看见他们进来了。她揭开锅盖,端出菜和饭。热喷喷的蒸气使灯光颤了几颤。她的舅父说,“一起吃了便好。”而她总是回答,“你先吃”,她真是懂得如何尊敬长辈的。每逢别人看到这样体贴的招呼,总要说一声,“一团和气哪。”
  饭吃半顿的样子。“剥剥剥”,有人敲门了。舅母坐在门边,顺手一开。头也不用回便说“二伯伯请坐。”二伯伯便在门槛坐下,开始从怀中摸出烟包,掐出一撮烟用两指搓成小球,放在烟管上。
  “剥剥剥”,又敲门了,这是林伯伯。他们俩不用打招呼,便一个先一个后。从来不会有迟早。他们夜饭早吃过了。他们总在天未黑的时候吃的,吃过之后,站在门口望着天黑,然后到这家里来闲谈。有时这家里的媳妇招呼他们一声说“吃过么?”二伯伯便老爱开玩笑的说:“老早,等到今天!”他的意思说,“我早就吃过了,我昨天便吃过了。”
  二伯伯和林伯伯在一起,话便多了。他们各人把自己的烟管装满,拿到灯火上面燃点,“丝丝……”地抽着。
  他们谈到村前,谈到屋后,谈到街头,谈到巷尾。真不知他们从那里得到许多消息。好像是专在打听这人间琐事,像义务的新闻访员。
  第一筒烟吸完了。又装上了第二筒。二伯伯口里衔着烟嘴,一边说话,一边把烟管放在灯花上点火,手一偏险些儿把灯火弄熄了。他的谈话便不知不觉地转到灯上来。
  “我有一次到城里去。他们点的都是洋灯,青油灯简直看不到。他们点的是洋油,穿的是洋布,用的是洋货,叫人看得不服眼。”
  “他们作兴点洋油,那有什么好处。洋油那里比得上青油!——这屋子里点的是青油——洋油又臭,又生烟,价钱又贵,风一吹便熄,灯光也有点带黄。青油呢,灯花白没臭气,又不怕风,油渣还可以作肥料。洋油的油渣可以作肥料么?”
  “是啊!我说城里人不懂得青油的好处。譬如说,我们一家有两三株乌桕树,每年你不用耕锄,不用施肥,可以采几石桕子,拿到油坊里去,白的外层剥下来可以制蜡烛,黑的芯子可以榨青油。桕子的壳烧火。这些都是天的安排,城里人那里懂得。”
  第二筒烟又完了。现在放到灯上是第三筒,林伯伯忽然指着浸在油里的灯芯,说:
  “灯芯只要点上一根便够了。两根多花一倍油。”
  “因为伯伯们在这儿,点得亮点,给伯伯点烟。”媳妇说。
  “讨扰讨扰。”
  谈话又移到灯芯上面。二伯伯和林伯伯谈着灯芯是怎模样的长在水边的一种草,便是编席子的草。灯芯还可以做药。又说有一种面,很脆很软,像灯芯大小,叫作灯芯面。
  “蟹无血,灯芯无灰,这怎么讲?”媳妇插进一句。这时舅父们早已放下筷子。她在替孩子添菜,催他快吃。
  “你看到蟹有血没有?你知道灯芯灰是怎样出典的么?”
  二伯伯一面装烟一面讲:
  “从前有一个少爷,父亲是做过大官的——什么官,六品官。(他以为品级越多,官越大。)做官的人家是有钱的,金子,银子,珍珠宝贝,数也数不清……却说这位少爷在十六七岁的年头病了,非常厉害的病症。你知道他生的什么病,做官人家还会缺少什么,有什么不如意的么?原来他只怀着一桩心事,就是愁着父亲留给他这许多钱怎样用得了,这时候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只有这孩子的母亲。他是独养子,所以爱惜得是不消说的。真的倘使这孩子说要天边的月,他母亲便会毫不迟疑地雇工造个长梯子,派人去摘下来的。可是孩子并没有想摘月亮,他只愁着钱用不了。
  “孩子病着愁着,脸孔黄起来。母亲的担忧也确实不少。她求神许愿,都没有效果。看看一天黄瘦似一天了。”
  “忽然,有一天,这位宝宝高兴起来,喊他的妈妈说,‘妈妈,我要吃一只鹌鹑。’”
  “他的妈妈欢喜得不得了,忙说,‘这容易办,这容易办。叫人立刻预备……’”
  “‘不过,’孩子说,‘妈妈,我的鹌鹑要放在石臼里炖,上面盖着石盖。石臼底下要用灯芯来烧,别种烧法我可不爱。’”
  “痴心的母亲吩咐照做了。她盼望会有奇迹似的石臼里的小鸟突然炖熟了,她便可以拿去给她的儿子,吃了之后,病便会好。”
  “于是大批的金子银子拿去购买灯芯,灯芯涨价了,连家用点灯的灯芯都被收买了去,整车整船的灯芯运到显宦的府邸,都烧在石臼底下,奇怪,烧了几许的灯芯竟没有一撮灰。……”
  “这鹌鹑炖熟了么?”媳妇问。
  “你想烧得熟的么?”
  “孩子后来怎样?”
  “你想他后来怎样?”
  大家没有说话。这故事流传在乡间,也不知几十百年,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口,入了多少人的耳。所以这故事完后一点也不见得紧张。媳妇在这时候正洗着锅子。不一会灶头抹净了,舀一盆热水洗手,又把快要睡去的孩子擦了一把脸,解下腰上的围裙,拿一根竹签子剔一剔灯花。
  伯伯们都告辞了。他们还要到别家去闲谈,把说过的话重说一遍。
  媳妇一手提了灯,一手牵了孩子。施施然向自己的卧室走去。
  
  7网
  
  我想说命运好比渔夫,不时不节在生命的海中下网。凡落入他的网的,便不论贤愚老幼,一齐被捞到另一个世界去。他是一个顶娴熟的撒网者,有一副顶细密顶柔韧的网,有时似会漏下了一尾两尾,但这一尾两尾,终有一天会落入他的网里的,只是早迟先后不同。我说这话可并没有寓着悲观之意,也没有怨嗟之情,犹如鱼不能自悲其为鱼,不能怨尤渔夫的下网一样。我不过偶然取个比喻而已。
  引起我这不恰切的比喻来的,是一个老年人。他也是打网的。看到他提着用柳条贯成一串的鱼走过街市或肩着网从村里出来,我因而想起他自己倒是一条漏网的鱼了。正如池里的鱼,每年年头族祠设祭或婚嫁喜事的时候,总要打捞几次,这运命的网落在这村中,也不知有多少回了!老人的同辈都捞去了,他贴身的妻子也被捞了去。偏偏他从网里漏了出来。留在生命的海中,失去他的队伍,耐心等着下次的捕捞。
  这老人是什么人?他叫什么名字?他和我什么关系?我不想说。总之他是一个老人,捉鱼的老人。在这村里捉鱼的只有他一个,似乎像他这样大的年纪的也只有他一个,——虽则我得声明还有许多半老的比不上他老的许多人——所以每逢别人叫他“捉鱼的!”或喊声“老头儿!”他一定点头答应,意思是:“是的,我是捉鱼的,我是捉鱼的,我是老人。”
  你看他早出晚归,日日奔逐于溪渚水滨,或用罾,或用网,或用钓,或者驾一张小竹簰,手里拿一柄鱼叉——(那往往是冬天,水族潜伏在水底的时候)——俯视透明的水底,觑看真切便飕地射下去,或者只拿了一尺多长的粗铁丝打成的钩,钩上挂着一条小虫,身子躺在池塘的边上,一手拿钩子向石缝里树根盘结的窟窿里逗引,一手用指头把水面弹得“泼泼”的响,或者更简单些,手里拿了一根竹竿,把池里的水乱搅一通,再蹲在一边等着,看看在水底冒起鳖鱼潜伏时所起的水泡泡来没有,于是用竹竿点定起水泡的地点,把身子钻到水里捞摸……但他所得的仍是无几,勉强够一天的温饱,他不能为明日预备一份休息的口粮。说到这里,我想到华滋华斯在一篇诗里说起的故事来了:说是一个老人,他每天拖着蹒跚的脚步从一个池塘挨到另一个池塘,坐在水边,把双脚悬在水里。作什么呢?你想,原来他把双脚当作钓饵,引诱池塘里的水蛭——这可怕的吸血的虫——来吸他胫上的血,然后把腿胫提起,捉下水蛭,卖给医生——在当时,水蛭是治疗某种病的,它能毫无痛苦地吸出被认为有害的血液——换取每日的面包。如果这情形是真的,则我应当为我的老人庆幸,因为他还有一个捉鱼的本领,只要负着渔具出门,多少可以捕得一些虾,一些鱼,一双鳖鱼或者几条黄鳝。而他的鱼饵,也只要取给于无辜的小虫,用不到自己的血。
  这位老人身世如何?他曾否有过家庭?年轻的时候作什么生?想听者所欲知道的。我在前面曾提到他有妻子,可知他结过婚的。那末他有否子女?这也是必然的询问。但我请你千万莫问他自己,那会使他甚为不欢,这简直是敲上他的悲哀的音键,他甚至于会疑心你的问句是否含着讥讽和恶意了。据我所知,他先前有过一个儿子。不过这儿子非他所出,是他的老年的妻第二次改嫁跟他来的时候随身带来的,说得难听些,是个油瓶。孩子来他家的时候只有四五岁,而他有四十开外年纪了,所以也非常疼爱这儿子。吃的穿的,件件都周到,他尽所能的抚育他。等到长大了,他送他去学木匠,三年学徒满后,居然做得一手好细木,每天可以像正式的老司务一样地挣钱了。那时老人真是说不尽的欢喜,想老年总不至无依无靠了,想病时总有人送盏茶水汤药了,他对别人说话的时候老把儿子挂在口头,说他的工作做得多么细致,结实,说他现在做老司务了,每天可以赚多少钱。……便是对着自己的妻子,也笑逐颜开地说:“等到××回来的时候,我们要把这道板壁修好,免得冬天冷风吹到我们的床头。”
  但是这位木匠儿子出去一年两年不回,也不给个音信。终于在第三年的头上一个同村人给他带来一封信,两块钱,信里说:
  “我不是你的儿子,不要指望我。寄上两块钱,请查收。”
  这两块钱便算是报他抚育之恩!他气极了,他因此和他妻子着实闹了一场。他持的理由是:
  “纵使他不是我的儿子,总还得是你做娘的儿子。这忘恩负义的东西!”
  从此他绝口不提起他的儿子。两年后他的妻子病故了,那时他托人辗转捎了个信去,不知是遗失了,也不知怎样,没有回音。
  话说回去,我得说他原先干的是什么职业。他原来不是捉鱼的。他和村里的大部分人一样,他种田,同时也撑竹簰,他自己只有一亩田,和屋后一小块菜园。他向别人再租几亩,春耕夏耘,也算得一个道地的农民。撑竹簰呢,那只好算作他的副业。从村前的埠头撑着竹簰送货到县城里,下水一天,接货回来,上水三天。四天工夫,可以挣几只光洋,这是顶赚钱的生意。秋末冬初,山上的木板编成筏子,由水道运送到府城里,来回便得半月余,除了伙食开销,可以剩下十来只大洋回家。他水路熟,身体好,有力气,凭他的双手一家衣食无缺。他下水是一条龙,说是有一次一袋铜板翻到一个一篙多深的潭里去了,他潜水下去,逐一摸回,一个没有短少。那时他便欢喜捉鱼,而捉回来的每每把小的坏的多余的卖掉,好的留给自己吃。有时不卖不吃,把它焙干放在土瓶里。
  这些都是年轻时代的话了。现在他连回忆都懒得回忆。日趋衰老的体格,担受不起水途辛苦,挽竹簰上急滩只好让比他年轻的一辈去干,种田翻土呢,也难比从前,租来的田都给收回去了。于是他把从前作为玩意的游戏当作糊口的职业,好在这水边的生活于他原不生疏。
  自从他妻子故后,他也有过一场不大不小的病。一亩薄田和屋后的一块菜园便在那前后抵押给别人了。老人没有别的嗜好,闲时贪吸一口旱烟。看他把白烟吸进之后闷在嘴里很久不吐,好像要把一生的愁苦,都要一口吞到肚子里去的样子。
  不晓得他从哪里学得结网的本领,他用生丝结成半寸见方的网,专门拦取溪里的小鱼。有人告诉他:
  “你老年了,少杀生吧。”
  “我面前没个人,身后没个影,作什么功德。”他干涩地回答。
  他家的门前便悬着各种的罾网。太阳照过来的时候,把网的影子映在单薄的板壁上,现出整齐的菱形的图纹。老人又在结他的网了,戴着一副老花眼镜。在他的手指底下似乎在铺排着鱼的命运。而我,不知从哪里袭来的一种古怪的念头,觉得这老人自己是一条漏网的鱼,有一天,他的腮子会再次挂到命运的网眼里去的。
  
  8谶
  
  曾有人惦记着远方的行客,痴情地凝望着天际的云霞。看它幻作为舟,为车,为骑,为舆,为桥梁,为栈道,为平原,为崇岭,为江河,为大海,为渡头,为关隘,为桃柳夹岸的御河,为辙迹纵横的古道,私心嘱咐着何处可以投宿,何处可以登游,何处不应久恋,何处宜于勾留,复指点着应如何迟行早宿,趋吉避凶……。正神凝于幻境的想象的时候,忽然天际起了一片漆暗,黑云怒涌,为闪电,为雷霆,为风暴,为冰雹,为骤雨,为飓啸,……思远者乃省记起了已有多久没有收到平安的吉报,安知他途上山高水低,舟车上下,安知他途中不会遭遇兵灾,匪祸,疾病,厄难,于是引为深忧,甚至悄然坠泪,揣测着这不祥的谶兆……
  曾有守望着病了的孩子的姐姐,因为久病把大家都弄累了,于是决议由大家轮流值夜看护,而她是极愿长久陪侍这亲爱的弟弟的……夜是暗黑的,高热度的孩子发出不可解的呓语,紧闭着的窗户隔断外来的一切的声音,室内只有一颗暗黄的灯光和两个生命的呼吸,姐姐阖上眼睛仿佛要睡着了,猛然抬起头来看见梁上挂下一个蜘蛛,它把细丝粘在梁上,自己却缓缓地坠下来。黄色的灯光映着这细丝,现成金黄色。姐姐恍若悟到维系住这小虫的竟然是这样脆弱的微丝,这里隐喻着身边的孩子的艰难的呼息。“倘使断了呢?”她为着这蜘蛛担心了,于是暗暗占卜道:“蜘蛛啊!假如你再能从你细丝回到梁上去,则我的弟弟便有救了,否则……”她不忍想了。蜘蛛往下坠着,又挣扎着沿着细丝往上去,又下坠了,将及地时又挣扎着上去,又坠下来,又上去……一霎间,丝断了!“啊呀!”这姐姐的惊叫惊醒了一家人,而她不能把她的谶语告诉旁人……
  唉!自来一虫,一物,一言一语往往便成谶,你听我说完我的故事吧。我有一位姐姐,她花了很多的工夫绣花在她自己的一双鞋上面。这鞋做得很端整,很美丽,很结实,她自己看了很高兴。一位邻人称赞她说:“多美丽的鞋啊!”她无心地轻轻地叹了一声道:“不知我穿不穿得破这双鞋呢?”说了之后自知失口,忧郁地回到房中去了。于是在一天,当她还没有穿上新鞋的一天,她早起坐在镜前理她的鬓发,她觉得十分疲倦无力了,在早晨就疲倦得这样!她对镜端详了好久,悄然复回睡到床上,这样,便一声不响地永远地睡着了,没有留下一句告别的话……过后别人把她亲制的鞋子交给我,并告诉我这句话,我心里便想:“所以说话总要留心啊!”
  因此我怕看那迷幻莫测的人们的眼泪的晶球。我怕信口开河的fortuneteller的唇边的惑语有时竟会幻成事实。我再也不敢像从前一样地在卖卜的摊前戏谑地随意掷下几个铜子,当他问我何事求卜的时候,思索了一回才回答道:“我问一位远地的哥哥的平安。”因为我爱我的哥哥。我也怕听在我的头顶上从寒空里投下一串乌鸦的“哇”声。我怕听见丧夫的邻妇朝暮的啼哭。我欢喜看新年时在破旧黝黑的门窗上贴大红的楹联,我赞美满街的爆竹和空气里硝磺的气味。我也预备了红红绿绿的希望和吉祥的祝福,来分赠给比我年幼的和比我年长的人,愿他们幸福。
  让“谶”成于既往,愿来日平安吧。

                         (散文编辑:可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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