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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应台在《目送》中说： “我慢慢地、慢慢地了解到，所谓父女母子一场，只不过意味着，你和他的缘分就是今生今世不断地在目送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你站在小路的这一端，看着他逐渐消失在小路转弯的地方，而且，他用背影默默地告诉你，不用追。”“不用追！”我默默地念出了声。“追”，一个轻飘飘的汉字，而与“不用”两个字一组合，又是一种怎样隐忍的言不由衷。“不用追”从我唇齿间缓缓经过，呼吸竟莫名有些锋利，生生让心悸痛。
初秋的风适合怀想，迎面而来的凉风，沁心而不透骨。我骑着电动车飞奔在拥挤的大街上，追赶下班、放学的车流，赶去姑妈家，每天给她中风的患肢做做康复，去陪她喝一碗她亲手熬好的红豆粥。七十四岁的姑妈，这一病，突然脆弱得像个孩子，她一只健康的手紧握着拐杖，另一只手再也端不起一盆水。我让回程的车速慢下来，斑驳昏黄的路灯把我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风扬起我风衣长长的底摆，像一张涨满帆的船，航行在寂静的海面。而就在刚才，我竟从姑妈稀疏的白发里，从她慈祥的注视里，看到了母亲的影子，而那个影子，无论我怎样加速，再也不可追。
三十岁时，我在疯狂学习怎样做一个好母亲，忙着听一个又一个教育专家的讲座，忙着购买一本又一本的育儿心得，忙着思索天才是怎样炼成的？而我竟忘了，该怎样去做个女儿，也似乎从没有一门课程教会我如何做个好子女。
尽管读过孔子的“弃老而取幼，家之不祥也”，可惜那时的我，无法理解这句话的深意。而每当视力不好的母亲让我帮她钉几颗纽扣，对针线活太过讲究的母亲总会不停地叮嘱“薄衣线紧，厚衣线松”，而我总会嫌烦而顶撞她，却不知道，那只是她的一个借口，以此能有个机会和我亲近；而她每天傍晚，总会提着竹篮，将她亲手贴好的馅饼包了又包，热腾腾地摆在我的面前。就为了我挑剔的舌尖，她放弃煤球，放弃液化气，放弃电，而改为柴草，仅仅只是因为我喜欢。我以为，七十岁的母亲会等着我，等我孩子大了，日子轻松了，再好好陪她，给她钉天下最平整的纽扣，给她买最面的苹果，最香的绿茶……而我怎么也没想到，她竟然没有等我。等我四十岁了，竟再也追不回有妈的幸福时光。在她离开的那一刻，我只搂着我年幼的孩子，撕心裂肺地发出一声低喊：“妈妈再也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
那些逝去的宠溺，那些深沉而含蓄的爱，再也不可追。不可追，是一种怎样的痛？而这种痛会时不时不由自主在心底蔓延，有时，一个熟悉的背影，一绺风中扬起的白发，甚至一阵似曾相识的笑，都会袭击到我，怔怔地去恍惚、去凝视。还记得，当我看到好友那篇书写母子亲情的文章，不由自主泪流满面，我在评论后面发了个默默流泪的表情，那个有妈的幸福孩子反问我为何表情如此复杂，而这种追思的痛，正为他虔诚祈福的我，心怀一份迷信，怎敢去说破。这样的痛，又怎么忍心让他来感同身受。
追，尽力去追，我再也不敢怠慢。这样一条临河的小路，儿时的我早已走了无数遍，仿佛路的那头就是昨天。那个不懂事的小姑娘就站在时光的对岸。而中年的我，今天，再次行走在这熟悉的小路上，却有一种力量在牵引、在追赶，也在召唤。
还记得那时候，最盼望的便是周日的傍晚，我和表妹总是早早地伸长耳朵，静静恭候一周回来一次的姑父。当从麻将桌上凯旋而归的姑父那跑掉的歌声响起，我和表妹总会一跃而起，她忙着拿拖鞋，而我会泡上一杯浓浓的“六安瓜片”，姑父便会乐呵呵地抽出几张块票打赏我们。还记得那时的我，揣起那几张块票，是怎样的满足和快乐。当时我曾暗暗发誓，等他老了，我一定陪他摸八圈，故意放统给他，让他乐得像个孩子，一如当年的我。可姑父终究没能等到我抽时间学会，他早已枯萎成了一张薄薄的相片，挂在了墙上。注视着他照片里的笑容，我下意识地泡了杯浓浓的六安瓜片，淡淡的一层烟雾升起，模糊了照片，也模糊了我的眼睛。记忆中，他那跑调的快乐歌谣却再也不可追。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姑妈对我变得异常客气，而这种客气让我心慌也心疼。她为我每天的到来而愧疚，她总会念叨都是因为她不中用，害我每天从城北跑到城南。而姑妈竟然忘了，小时候，多少次我正吃着她熬得粥，当外面接我的车铃响起，我总会赖皮得央求她，而姑妈总会微笑着，把我吃剩的那半碗倒进她的碗里。而她不会知道，正是因为她的这场病，给了我这样一个由头，让我奋起去追赶，追赶那些再不可追的遗憾。我深知中风病人的黄金恢复期只有短短两个月，机会稍纵即逝，由不得我倦怠，必须竭尽全力去帮她追回她刚刚失去的健康。
这样一条临河小路，静静弥漫着香樟的味道。车带起的凉风吹去了我的恍惚，异常地清醒起来。回程，我又一次放慢车速，谁家窗子泄出竹笛声，追击着我的耳膜，痒痒的，很舒服。忽远忽近的桂香从路边的院落里飘出，追击着我，一阵阵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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