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到山顶,停稳了,扶持父母缓慢下车。
父亲说:“哪来那么多的楼房呦!” 母亲说:“没想到这么大年纪了,还能到这么高的山顶上来,看到这么美的景色!” 母亲属猴,今年73岁。她说的山,是咱勉县城北傲然屹立的天荡山。景,则是山顶环视图、俯视图: 西北望,雷公山雄奇地立在夕阳余晖里;东南看,十天高速蜿蜒而去,路上车灯明明灭灭;正南面,城市高楼林立,村落白墙红瓦;山脚下,鱼塘如镜,麦田耀金…… 这等景致,自然是年老力衰、腿脚不灵的父母亲难以看到的——好在,我刚买了新车,可以载着他们上到山顶来。 这不,下午吃过饭没事儿,妻说回娘家伺候了一天的老爹累了,女儿要写作业,我便打电话约了父母驱车到天荡山上来散心。 最近,78岁的父亲右眼刚做了白内障手术(前年做的左眼),视力正待恢复;母亲下肢患上动脉硬化,退脚疼痛——跳了十几年的广场舞,忽然不能再跳了——只能做些轻微的短暂的散步。 她们待在家里的时间太多了,难免心情郁闷,于是我便有了用车带他们出去玩的想法。 我们像出笼的鸟儿,伴着音乐,吹着凉风,在金色的夕阳里,在青山的环抱里,一路奔驰,饱览风景。 时光倒流,这让我想起了小时候父亲骑“飞鸽牌”自行车带我到县城里看电影的情景——父亲毕业于西安的电影学校,在电影院工作,我们几个孩子经常被父亲带去免票看电影。 什么《苦菜花》呀,《蛇岛》呀,《闪闪的红星》呀,《难忘的战斗》呀,《渡江侦察记呀》……那时,电影院,童年的天堂。 父亲呢?则是我们的骄傲。父亲爱钻研技术,不仅会放电影,而且经常利用周末休息日为老乡们免费修理电器,那些坏的收音机、鼓风机、电炉子等等,一经父亲之手,便神奇地响了,转了,亮了。 我想,父亲老来视力不好,可能与他年轻时候经常看维修书籍、修理机器、电器有关。 我们要去的天荡山,虽然不比它西北方向的雷公山雄伟,但是座名山。其一,据说三国时蜀国老将黄忠等曾于此山火烧魏军粮草,使其荡然无存,迫使曹操退军。其二,山上有明、清以来就有的寺庙“天灯寺”。 普通一山,包容儒、佛两种文化,一种倡导出生入死,建功立业,效忠勇武,一种宣扬遁世超脱,无欲无求,悲天悯人——“有容乃大”,自然人气旺,名气大了。 比如我,年轻时就喜欢、崇拜诸葛亮、黄忠他们,现在,人到中年,有些阅历,渐渐倒觉得释迦牟尼们、僧尼们站得人生角度更高,看得更透彻,活得更自然些、智慧些。 父母说,好几年没去庙里了,想进去看看。可当我们驱车赶到庙门口时,才发现朱红的庙门已紧锁——原来,庙里下午6点下班,而当时已经7点多了。 庙宇的晚钟里,随风飘散的香烟里,我们这便折返,匆匆路过黄忠斩杀夏侯渊回营下马的脚踏石,然后一路上了山顶。风光总在高险处,山顶的景观自然与山脚、山腰境界不同。 天更蓝,云更白,风更清,草木更洁净,视野更开阔。 印象最深的是松柏,在空旷寂寞的山巅,在缺水、强光、狂风、暴雪的环境里,却挺得那样直,长得那么旺,仿佛要与刚修建的钢铁的电视塔一比高矮。 再就是,看山下一切,都不再那么高大,反显渺小:河流如飘带,火车如积木,楼房如蜂箱,稻田如地毯,车子如甲壳虫,行人如蝼蚁…… 父亲手指着西北方向高高的雷公山,说自己小时候因为家里穷,曾多次在假期里、公休日里到那座山里割过柴、放过牛,当时穿的奶奶给打的草鞋,几十里山路下来,脚都磨破了。 父亲说这些时,心里是电影般的回忆,眼里却是满满的亲切与眷恋。夕阳用余晖勾勒出雷公山壮丽的轮廓,把它的影子映现在父亲的眼睛里、心底里。 母亲也指着往东的十天高速公路,问走那条路可以到汉中吗?汉中是母亲的故乡,她出生在东关小关子街,初中文化,18岁就远嫁到勉县的。母亲喃喃自语道,老了,回不去了。 母亲嫁到勉县后,先是教扫盲班,后当会计,土地到户后回家当菜农,种菜如绣花,四季不得闲,辛苦劳作,操持家务,养儿育女,母亲落下了一身的病,经常腰痛、腿疼。 同父亲一样,母亲也肯给别人帮忙,母亲常说,人家找你帮忙是看得起你,不敢怠慢。她善于做菜、织毛衣、缝衣服,还会写礼簿、做账、接亲,常被乡里乡亲街坊邻居请了去帮忙…… 母亲今生最大的遗憾是,嫁到婆家后,多次错失了出去工作的机会。只因父亲早年在外地工作,母亲又是汉中府里下嫁过来的漂亮媳妇,我太爷、爷爷们祖辈农民,思想保守,怕“金凤凰”飞走了,不让去。 如今,老人家连自己的腿脚都不能自如操纵了。不仅飞不了,连自搬到城里来学会的广场舞都不能再跳得动了——人,为什么忽然间就老去了呢?为什么就不能如松柏、如青山,春常在,永不老呢? 从懂事起,我就知道,父母为家庭、为子女操劳一生。早年,父亲在外工作,母亲在家务农,他们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供我们四姊妹上学,直到成家立业;后来,又操心孙儿孙女,帮助我们带小孩、接孩子上下学;而今,我身上穿的毛背心、脚上垫的鞋垫,都还是老母亲几年前亲手给我打的、缝的呢! 眼看着母亲的生日又快到了,父亲也快活过80了,我想,作为儿子,我既然不能做诸葛亮、黄忠,也无缘当道行高深的大僧大佛,但呵护好年迈的双亲,让母亲顺利越过73岁这个“大坎”,让父亲活到80岁以上,却是我自信能做到的。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山川永恒在,双亲总难留。想到这儿,我不由紧紧地搀扶着母亲,并叮嘱父亲注意脚底下的小沙石,小心滑倒…… 过几日,我要带父亲去他小时候常去的高高的雷公山,带母亲去她出生的地方——小关子——估计再过不久,那儿就会被挖掘机挖掉、被推土机推平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