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五爷这一生，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寻根究底，生不逢时是五爷悲惨命运的源头，母爱缺失，谁教他爱人？亲情淡漠是五爷恶行不改的理由，我父母甚至我们几兄妹的忽视谩骂践踏了他的尊严。孤独寂寞更是他嗜酒如命的最好借口，只有醉去睡去，才得以暂时摆脱无边无际的孤独之旅……本文语言朴实，构思独到，选材剪裁匠心独具，读后感人至深【编辑推荐阅读】

       6月16日中午时分，接到老家同学打来的电话，说五爷死了。我的头蒙地一下，慌乱起来。有生以来第一次要单独处理老人的丧事，我手足无措。泪水被压抑了良久，还是在上车的一刹那夺眶而出，模糊了双眼，冲刷了往昔苍凉的记忆，五爷的影子在我混沌的脑海里清晰起来。
 

       这段故事是我父亲口述给我们听的。五爷是我父亲的亲兄弟，自幼被爷爷惯坏了。五爷只有几岁的时候，他的母亲（也是我奶奶）就在该死的饥荒年代被饿死了，伴她而去的还有三个伯父，至今尸骨不存，甚至不知道藏在哪块泥里。留下爷爷、爸爸和五爷，据说爷爷后来找了个女人，那女人带了个孩子过来，五爷用烧红的火钳烫伤了那小孩，女人便带着小孩离开了。 

       五爷小时候不明原因就开始秃顶，爸说爷爷惯坏了五爷。小时候送五爷上学，他半道溜回来，在路边田野里赌博，逃学打架，好吃懒做都是爷爷惯出来的。父亲则上了初中，当了兵，在部队里长高了个子。五爷在家里缺衣少食，面黄肌瘦，个子矮小。也不知道父亲去当兵那十多年里爷爷和五爷是怎样熬过来的。 

        我懂事的时候，爷爷死了。五爷还是光棍，我们和五爷分了家，给了他一间小的偏房。据母亲讲，五爷曾经也交过女朋友的，因为看不惯五爷的懒惰，也走了。
 

          我能记事起，看到的五爷是懒惰、嗜赌嗜酒如命的。 

          五爷年轻的时候有的是力气，可他偏不愿意到地里劳动。爷爷、爸妈不少骂他，因为他把锄头或者其它劳动工具扔在地里，转眼就不见了人影，回头再听说他又赌输了多少钱，又输了什么东西给谁。 

        爷爷给他的遗产全部被他变卖赌输掉，连爷爷的拐杖也不放过。 

         我父母对于五爷的懒惰、嗜赌嗜酒如命是恨之入骨的。五爷不仅变卖家产去赌博，还总是卖青苗、卖土地。那年月五爷就有超前消费的习惯了，今天要用完明天的钱。田里的庄稼刚长出来，就贱卖将要收成的果实，叫卖青苗。他还租地给人家种，收几年后的租金去赌。赌完了还偷，但他从不偷别人家的东西，就只偷我家的。饿坏了的时候甚至偷我家锅里的饭菜，藏在床底下。父母跟他像仇人似的，除了吵架，还是吵架。 

        五爷懒得做饭，三天两顿，长期断火。他很势利，总去巴结村里那几家有钱有势的。帮人家挑水担东西他不嫌累，帮人家跑腿他不嫌远，吃人家残羹剩饭看人家耍猴一样的脸色他不难过，活得像个奴才，却不愿意为自己干活，更不愿意为我的父母分担。父亲常年在外当兵，母亲一个人拉扯我们兄妹4个，艰难度日。五爷不会给自己挑水喝，却要来取我家缸里的水用；他每天对着那些人奴颜屈膝，也不曾心疼过我们。我们小时候恨透了他，除了在他偷东西时骂他，还有在我家宴请宾朋的时候也不给他好脸色。五爷爱上了喝酒，终日以酒当饭当菜，昏昏然喝了睡，睡了喝，醉了说胡话，满村人都被他骂。他的日子一日不如一日，连叫花子都不如。 

         但他断不会去田里干活的。饿了捡点塑料垃圾去卖了换酒，摘些野菜野果子当菜充饥。那时候我家里兄妹4个都在上学，日子也相当拮据。1996年左右，五爷决定跟村里人去海南打工，我们一家子都为他高兴，以为他从此改邪归正了。那年我正在上大学、大妹上高中，弟弟读中专，小妹读初中，父母已经拿我们这个家无能为力了。一年后五爷瘸着腿回来了，据说是醉了酒摔的，也有人说是被工头打的。没有人去过问，但他带回来420元钱交给了我的父亲，被父亲急用做我们几个的学费了。 

        五爷的海南之行并没有改变他的恶习，倒是叫他没有了年轻时的嚣张，好像一下子老了许多。依旧懒惰、坐吃山空，依旧嗜酒如命、耍无赖。他开始拣点废品去换酒喝，也会帮人跑腿子传信赚酒喝，甚至干起了帮死人“背万贯钱”的行当，讨点酒钱。人家济困给他的被子大米之类也要被他卖掉。他的家真的是家徒四壁、一无所有。夏天睡坝子里任蚊虫叮咬，冬天睡偏房的地上，几件破衣服遮身，冷得直哆嗦。 

        我很多年因为在城里读书，很少见到他，也很麻木，心想他活该如此。海南回来的时候他给了爸420元钱，我对他有了一些怜悯。可我和弟弟很快工作了，然后举家从遥远偏僻的农村搬到了城郊，老家的房子被卖掉，给五爷留的还是那间破旧的偏房。
 

         参加工作后的我过得并不好，工资微薄，供弟弟妹妹读书，跟老公因为钱的事儿闹离婚折腾了好几年。已经想不起五爷了。那几年听说五爷过得非常苦，没吃没喝，腿脚也不灵便。有一次醉倒在路边的地里，睡了一宿，被蛇咬了，腿更瘸了。家里人偶尔会给他捎点钱，父亲和母亲也因为五爷的赡养问题争吵不休，大家都快要把他遗忘了。 

         直到2004年夏天，我调进城里工作已经3年了，爱心也开始茁壮成长。我怀上了孩子，决定为五爷安排老年生活。托关系找到了民政部门，把他送到当地敬老院去，给他买好了蚊帐、被褥、日常用品等，以为从此以后他会在里面安心了，心里也舒了一口气。 

        可没过几个月，村长给我打电话说五爷从敬老院逃走了，说什么也不肯再进去。我后来知道原因是敬老院里的老头们冤枉他偷了钱，都欺负他。我无心顾他，因为孩子出世了，毛病多多，跟老公也闹翻了，我在泪水中熬过了3年，直到孩子身体日渐健康。手里稍稍有点钱了，我开始播撒爱心，试着去帮助那些贫困失学的孩子。这时候我才想起五爷，2007年，差不多又是一个10年。五爷已经58岁了，瘦的皮包骨头，老家那间偏房也要倒了，只剩下两面墙。政府也有关怀过他的，过年的时候会收到慰问品。其间五爷大病过一场，住院，我父亲照看他。他们天生冤家，在一起就要吵架。医生说他肝硬化，腹水，肺结核等，活不过两月了。 

        我决定那年起承担起照看他的责任，却遭到了全家人的反对。五爷已经无房子可住了，我执意接他跟我们住一起，却被我老公趁我不在家时把他赶走了。母亲也不要五爷进屋，可以想象，我的五爷那天经历了怎样的苦痛。 

        我开始执着地做我想做的事——赡养五爷。全家人都不支持我。我悄悄地在场镇上给他租了个门面，方便他出入，也很热闹，安顿他住下了。给他添置了一些生活必需品，像个家了。政府开始每月给他100元的补助，我再给他每月100元。这些微不足道的理所应当的事情却被五爷夸大地渲染，我成了乡里乡外有名的孝子。2008年暑假，发现五爷脸色红润了许多，胖了点，也有了笑容。我带着孩子回去喝他炖的骨头汤。可他的双腿还是肿了，我给他治病的1000多元钱，据说被他拿去赌输掉，还去玩了女人。我听了气急败坏，骂了他，然后决定只给他100元。 

       五爷的腿好了，精神却每况日下，沉默了很多，也不再随便问我要钱。今年春节的时候，一家人回去看他，弟弟妹妹们也给他买了年货买了新衣服给了他钱。他一下子成了村里最幸福的老人，到处炫耀，也操心我们的事了。 

        我成天忙着工作忙着挣钱忙着带孩子，很少顾及他。清明节的时候回去了一趟，五爷给我准备了自制的皮蛋，还硬要我把他屋里的新蒜也带走。六月的天气很闷，五爷来电话说给我买了几斤香油，要托人给我带来。我说算了，过几天我回去拿，我听见他在电话那头兴奋的声音。过了几天他还打过电话给我，要我这个月不用给他送钱了，政府补贴增加了50元，补上前面半年的，有450元。
 

         我还没有等到回去的那天，五爷就这样离我而去了。父母弟弟妹妹都远在他乡，只有我可以回去给他料理丧事。我还是给父母弟妹们打了电话，弟弟和父母天黑前赶了回来。 

        我一路上啜泣着，泪水止不住地流。说过跟五爷没有感情的，也许曾经血脉相连，我的心揪的生生的疼。老公陪着我回去。 

        到场的时候，我的同学已经安排人给五爷换好了衣服，遮盖了身体，我很想揭开来看看，却不敢。不久前他还惦记着我，给我买了香油，我伤心地痛哭起来，看不见身边的人。村里的干部来找我，问我将五爷火化还是土葬，我说火化吧。身边很多好心人来劝我，说我这么有孝，土葬他吧，就多一口棺材钱。村里的人大概觉得唯有土葬是体面的，火化是不得已而为之的。我点头答应了。 

       土葬的程序实在复杂，事后想起来就觉得后悔。 

       乡里乡亲的自愿来帮忙，总要招待人家吃饭吧，于是请人来搭锅起灶，在街边上摆起了丧礼的排场。村干部请了道士来择地择期，道士问我五爷的生辰，我一无所知，父母也远在路上，都由我作主。道士们糊弄了很久，说停放两夜一天，最短时间了，明天破土，后天掩埋。我开始任人摆布，跪了近两个小时，听那道士念念有词。卖纸钱、香蜡的送货来了，说用完了跟他结账。其他事情则请同学帮忙料理了。 

        来悼念送礼的人越来越多，我心里既沉重也感到悲哀。一位孤寡老人的死，能牵动什么呢？来者都是来说五爷的好的：比如五爷从来不偷不抢，比如五爷总是知恩图报等等。五爷死前据说送过各种各样的东西给有恩于他的人，要送香油给我，村里人都知道。他生前断不会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悼念他。 

        第一个晚上父母和弟弟守灵，我回家准备第二天上课完了再回去。每顿饭都至少10桌以上，我口袋里的3000元钱哗哗地流掉，爸爸取了3000元钱也很快用完，收的礼金3000元也搭了进去。丧礼在我的不安和心痛中有条不紊地进行着，这么多钱一夜之间化为了乌有，我后悔万分，早知这样铺张，何必折腾，五爷生前就没用过我这么多钱。         

        我以为乡里乡亲都乐于来帮忙的，心里生出来许多感激。等到五爷下葬以后，我才知道，要2000多元的红包，分给来帮过忙的好心人。 

         我突然生出更大的悲哀来。逝者已去，为何要折腾活着的人。除了跪着送五爷下葬，除了熬夜守灵，除了不断向前来悼念的人感恩，除了慷慨地掏钱……农村里的这些习俗，不仅让农村人负债累累，只一天花的钱，就是让我也耿耿于怀了。去天堂的路究竟有多远，乡下人都在“烧钱”，说为的是死去的人可以走的好一点。我的钱是不是烧的不够多，五爷，你安息了吗？ 
 

        五爷就这样离我而去了。他穷困潦倒的一生，给我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想想五爷的60年，真是莫大的悲哀：幼年丧母，穷困潦倒，秃顶，懒惰，做人奴才，赌博成性，嗜酒如命，众叛亲离，孤独寂寞，不偷不盗，知恩图报。 

        五爷这一生，真的是凄凄惨惨戚戚。寻根究底，生不逢时是五爷悲惨命运的源头，母爱缺失，谁教他爱人？亲情淡漠是五爷恶行不改的理由，我父母甚至我们几兄妹的忽视谩骂践踏了他的尊严。孤独寂寞更是他嗜酒如命的最好借口，只有醉去睡去，才得以暂时摆脱无边无际的孤独之旅。 

       五爷的后半生几乎都浸泡在劣质的白酒里，晃荡着，迷迷糊糊着，撕扯苟且活着的自己。也许只有醉去，才可以忘掉一切不堪的记忆！ 

        那么，五爷，你那里有酒吗？来年清明我一定给你奉上许多白酒，让你在天堂里醉，然后好好地睡。

【编辑：雨亦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