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乃的爷爷去世了。丧事摆了好大的阵仗,吹打鼓唱自然少不了,另外他的孝子们还史无前例地请了一位哭灵人。不要说村里跑来看新鲜、赶热闹的人把院门口围得严严实实,就是沾亲带故来奔丧的人已经站满了临时搭建的灵堂灵棚。 人群中心,备受瞩目的哭灵人搭配着哀悼的音乐,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她的作用,哭得呼天抢地的,把悲痛地氛围渲染得异常浓烈,时不时带动着送丧的孝子贤孙们呜呼哀嚎一阵。 菊乃和叔叔家的一个妹妹负责在左右两边搀扶着这个看起来悲痛欲绝的陌生女子——哭灵人。小她一岁的妹妹已经跟着哭了半天了。而在另一边的菊乃,正在为一点眼泪不能流出暗暗着急。作为一个排位靠后,其貌不扬并且只是女孩的人,在这个大家族里,菊乃从来没有受到过如此的瞩目——尽管只是作为哭灵人的陪衬。菊乃感到有些受宠若惊,甚至有点享受这样的感觉。 然而,在大家的注视下,流不出眼泪的菊乃,似乎在向世人宣告自己是个冷血的人。菊乃感到四面八方的人们似乎在悄悄对她指指点点,互相嘲笑议论她的冷血、不孝。她很想哭,尽管心里并不感觉悲伤。她感到若再不哭,人们注视的目光就要变成无数的刀子朝她飞飙过来了。 她努力回忆着爷爷让她感到亲近的时刻,可是不曾有过的事临时现象不出来;她只好努力回忆其它让自己伤心、委屈的事情,她知道有很多,只要想到其中一件说不定就能哭出来。可是由于太过紧张、着急,反而脑子里一片空白,一件也想不起来。她觉得她简直没有办法再在这块专门空出来为哭灵人表演的空地上多待一分钟了。她感觉脚跟酸痛,手心潮湿,后背像是有火在一阵一阵地烧。她想撑开手掌、抖抖衣服透透风,想踢踢腿、扭扭脚,不然身体太僵硬困得好难受。她简直是受够这份罪了,再也没有比此刻更煎熬的了,要是有人来把她替换下去就好了! 菊乃同哭成泪人的妹妹搀着哭得踉踉跄跄的哭灵人向着摆放红木棺材、香炉飨食的灵棚缓慢地前行,穿过一片又一片目光,她直感觉头皮发胀发麻。好在头发足够长,狠命低着头,部分地遮住了她不沾泪痕的脸。有那么一刻,她感到自己的头发像一大块布单,把自己整个地包裹了起来,谁都看不到她,她可以松一口气了。 然而突然吹到脸上的风,把她拽回现实。她似乎能感受到人们可怕的目光穿过她的头发直接扫射在自己干燥的脸皮上。有一个声音在心里无助地呐喊着:“我必须得哭,必须得哭!我不要做冷血的人,我不要别人把我当成冷血的人!我不要人们嘲笑我,害怕我。噢!冷血的人多么可怕呐!” 菊乃下定决心博一回——无论如何,她都要哭出来——她紧皱起眉头,紧紧呡起嘴使劲撇了几撇,鼻子发出类似狗嗅东西的响声,喉咙里努力模仿着哽咽的声音,肩头耸动以作配合。她勉强使自己看起来有哭的样子了。如果能流出眼泪……是的,只差眼泪了。可是,怎么就是没有眼泪呢?! 菊乃简直沮丧极了。她感觉似乎所有人都识破了她的伎俩。她感觉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身体像是整个被扔进火堆,紧接着浸入冰水,急剧膨胀,旋即猛烈收缩。然而,她并不打算就此放弃,还在挣扎着努力。她深吸一口气,咧开嘴提着嗓子眼呼呼使劲,紧紧将眼睛挤成一条缝儿,希图挤出一星半点的眼泪来,身体因过于用力而颤抖,鼻子感到一阵酸,似乎有泪水在睫毛间涌动。眼泪就要流出来了!菊乃激动而兴奋地等待着那一刻,就像一个母亲在满怀期待地迎接着自己的孩子。然而,已经过去了那么一会儿,眼泪还是没有流出来。 可怜的孩子缓缓地松开眼睑,绝望的情绪像巨涛瞬间将她湮没。在这么重要的场合,她多么想把事情做好,多么需要向世人,最主要向自己证明自己并不是冷血麻木的人。 可是自己这么努力,还是没能流出眼泪。难道自己真的很冷血?受伤时自己包扎好伤口不流泪,被戏笑讥讽时不流泪,被责骂批评时不流泪……也许自己真的是冷血麻木的人?菊乃沮丧地在心里反问着自答着,感到从未有过的疲倦、委屈。 她决定承认这个事实,不再强迫自己流眼泪了。她也没有心力再做一番挣扎了——绷着的心弦松开,便感觉自己像刚刚走了好几里路,全身沉重疲乏。 突然,脸颊感觉痒痒的。原来,有一颗泪滴趁她放松的时刻,悄悄爬出眼眶,正在脸颊上缓缓滑动!随即,又一颗泪珠在另一只眼眶颤颤抖抖地晃动直接跌落在她的鼻翼上,然后又有一颗,两颗……可怜的菊乃终于流出了眼泪!这些宝贵的眼泪哟,像可爱的天使,拂去了她全部的疲倦、沮丧、自卑。她微微昂起脸,恨不能让所有人看到她脸上滚动的泪珠。 丧事还在继续,然而不会哭的菊乃终于松了一口气。 赞 (散文编辑:可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