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眼泪滑过我那张被劣质化妆品侵蚀的脸时,阵阵刺痛传来。
可是情绪来了挡都挡不住。算了,哭就哭吧。于是,本来一开始还只流泪、憋着不出声,转为现在的嚎啕。周围同事的反应都非常同步——略带鄙视地看我一眼,然后又马上把视线从我身上转移开,我猜他们心里大概是在想:“本来就够丑了,这么一哭简直貌比东施……”
我手指颤抖着在手机上定了一张回程机票。说来可笑,我快四十了,竟是为了赴父亲的丧才第一次有机会坐飞机。眼泪糊了睫毛膏,我匆忙向上司请假,他除了在我进门时看了我一眼,就再没正眼瞧过我第二眼。我也不是不懂事,主要我还急着去机场呢——今天运气不错——最后一张打折机票被我抢到了,就是时间赶了点,不过我这几年练就的飞毛腿那也不是盖的,跑他个个把小时肯定赶上。
什么?都这个时候了你还问我“还是个女人吗”这样的问题?谈到这个我真想左手叉腰右手指着你鼻子大声回答你:你们这些人,就他妈的是白天不懂夜的黑,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要也年近四十还嫁不出去,上司连对你潜规则的想法都没有更别谈升迁,拿着一个月里每天坐两趟地铁就所剩无几的工资,还要住又偏还死贵但是居然号称已经是全市最便宜的出租屋,你说不准得跳楼。我讲真,我真的不明白现在的男人脑子里在想什么,怎么就看不到我的内在美,难道非得貌若天仙才有资格嫁人?还有那老板,招员工跟选嫔妃一样,吃苦耐劳如我,从都没提过涨工资这回事,那些新进公司的小女孩,哎哟,年龄小手段还不少咧,扭扭屁股泡个媚眼,没两个月工资就高了我几倍。而我的房东呢,个个月都变着法跟我提涨房价,我要是个漂亮姑娘他肯定不会这么对我,有机会找我心里肯定想的都是怎么逗我呢,看他还敢提涨房价!我是没办法了,但我也不傻呀,几乎每次都能给他挡回去,要不然呀,凭他那个涨法,我该跳河了哟……
哎呀,人生不易,在这看脸的时代没生个漂亮脸蛋怎么活,我爸居然还老说是我没本事,让我好好拼,我的天,我一个女人家,拿什么拼,还不就是他的错!他还看不起我咧,每年回家他都冷眼看我,我还是他唯一的女儿哩,说好的掌上明珠待遇呢?
登机好麻烦,搞得我都晕了头,好不容易上了飞机,我找到位置,脱下鞋,身体放松下来。你别不信,我就是从我公司照着地图一路跑过来的,累得我衣服都湿透了,一双脚又痛得很,因为那鞋是上周商场打折买的断码的,比我的码子小了一号,我还没来得及把它穿松……
“喂!你能不能把鞋穿上!太臭了!”旁边的女人捏着鼻子一脸嫌弃地对我说,在她说完之后周围几个男男女女也附和:“是呀,是呀,穿上吧!”
是你妹呀!老娘那么累都不知道体谅一下。想了想,我端详了那个起头的女人——结论是:她也没长得多好看呀!不过转瞬一想我又明白过来:也是,谁跟我一比,就都好看了嘛。行行行,我丑我听你们的,我穿!
飞机果真不一样,才打个盹的功夫就到了,就是升降时耳朵不舒服了些。
一下飞机我打个车径直去了殡仪馆——我知道你又要笑我咋现在不跑了——那飞机是定了时的,早到晚到没什么差,而我爸那不定时比定了时更赶。
殡仪馆里,大家都哭哭啼啼的,我不哭都对不起这氛围。我才找到我爸的位置,还发着懵就被我妈抱住了,她好憔悴,抱着我一直叫我的小名,我轻拍她后背,也跟着哭了。
过了会儿,她似想起些什么,拉着我穿过亲友走到我爸冰棺旁,她捂着脸在一旁哭。
我看着。人们都说我跟我爸很像,长得像,脾气像,只性格不像。
小时候听人说他年轻时的事,我就愈发见不得他,我觉得那是他自以为可以瞧不起我的资本:
他这一辈子,连初中都没毕业就被迫辍了学去打工供俩弟弟读书。一个粗人,居然还坚持着在打工之余坚持看书。后来偶尔在报刊上发表点“豆腐块”,挣个几毛钱就开心得不得了。二十岁时娶了我妈,我妈说就是因为他那点才华才嫁给他,然后二人甜蜜了一辈子。二十二岁那年我出生了,据说一出生就皱巴巴的,难看得紧。同年,他辞去了工厂的工作,硬要给政府机关的领导开车去。那领导还很赞赏他,支持他去考公务员,我爸听进心里,一年后还真给他考上了。那么多年,在小县城里混到个正局级,自豪得不得了。
是的,他一直看不起我。是故,我也恨他。他给不了我漂亮脸,为什么连对我的爱也要吝啬?一个父亲不该对女儿那么残忍——即使我长得丑——我已经被外人瞧不起了太多,为何回到家也得不到啊一点温暖?我的丑毁了我一生。
我忍不住嚎啕,旁人见哭兴悲,却不知我为何而哭。
正此时,我妈颤抖着手递给我一封信。她才勉强挤出的一丝笑,立刻就又被悲伤淹没,她哽咽着说:“这是你爸生前叮嘱我给你的。”
我打开信:
女儿:
这个世界,大多人不是只看得到外表,心灵上的和头脑里的东西占大头。所以我希望你努力,去创造自己的一片天地,把日子过得滋润。你以前反驳我,说只有男人才不管美丑都能开天辟地,女孩家在社会上闯荡都是靠一张脸。我想,你说的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的。但绝非全部。想要自己活得好,都是要靠实力的,如果相貌不是你的优势,就去另外开辟自己的优势。这个事,与年龄无关,任何时候都来得及。
可惜是我们再难和解,我有好多话想跟你说,每次见到你却又被其他话挡住,连我现在提笔,话有千句,却流不到笔尖。只望你能理解,为父一直爱你。这也就够了……
我擦了泪,视线从失焦到重新聚焦,我一直望着冰棺,不知怎地,我恍惚觉得躺在那里的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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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