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疆场

时间:2011-07-18 16:05散文来源:本站原创 散文作者: 唐雪元点击:
        

  “鱼”与“玉”的斗争
  少女小鱼的名字,是在娘胎里被她的父亲——时任中国人民解放军边防一团二营四连连长唐爱军定下来的。
  那是公元一九八一年,川北小镇向荣街一个平淡无奇的夏日午后,唐爱军的母亲,少女小鱼的奶奶,正在向荣街中学教师宿舍的走廊上锅勺碗盆地演奏一个零乱无序的大合唱。少女小鱼的母亲,镇中学语文教师的李莉,费劲地挥动着自己的纤纤手掌在鼻子前使劲扇动,好像这样就可以把伤害胎儿唐鱼的恼人气息一古脑儿地扇到窗子外面永远流不停的嘉陵江里去。
  李莉烦闷的心情,使她没有分辨出连长唐爱军说的究竟是什么“鱼”字。她满意地笑起来,夸奖她的丈夫:“不错不错,这名儿取得不错。不管男孩女孩,都能用。唐玉,多好听的名字呀,咱们的孩子可不就是一块宝玉么?”
  听妻子这样一说,一解释,连长唐爱军皱起了眉头,他试图纠正妻子在领会他意图时出现的偏差。他对妻子说:“小莉,我说的鱼,是外面嘉陵江里的鱼,不是什么《红楼梦》里那个就知一天泡在女孩堆里疯耍的、中看不中用的贾宝玉!”
  “俗!俗不可耐!什么外面江里乱七八糟的鱼呀,我的女儿,不准起这样土包子十足的名字。”李莉一听丈夫唐爱军如此准确诠注她肚里孩子的名儿,气不打一处来,当即针锋相对地反抗和表达自己的不满。
  “土什么土,俗什么俗?我看,挺好的,就这名儿!”连长唐爱军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回答,好像面对他提出反抗的不是他的妻子,而是他的连队,他的部属,他的兵。
  唐爱军这所以提到贾宝玉,是因为他注意到,就在妻子触手可及的桌子上,一本《红楼梦》被翻开后扣在那里。他还注意到,妻子在读这本书的时候,常常会没来由地发出一两声叹息,有时还会一脸沉醉地操着抑扬顿挫的普通话,把书中的诗词曲赋念出来。
  二十三年后,小鱼说起这段往事时,浮现在她脑海中的是这样一幅画面:母亲李莉没等父亲唐爱军把话说完,她那只原本扇动着的手立即捂住了嘴巴,同时敏捷地从藤椅上站了起来。这样的动作表明她恶心反胃,就要呕吐。连长唐爱军及时地伸出粗壮的胳膊扶住了他的妻子。李莉在唐爱军的搀扶下,骄傲地挺起已有八个月身孕的大肚子出现在走廊。继而,趴在水池子上开始“哇啦哇啦”地大声呕吐。
  奇怪的是,小鱼的奶奶并没有冲着儿媳妇转过身来,事实上,奶奶连伸一下手这种象征性的手势都未能做出。这是因为奶奶对儿媳妇这样的举动早已司空见惯,对儿媳妇那点小心眼也洞若观火,奶奶固执地认为:肚子大到弯不下腰系不上鞋带的李莉,无论如何是吐不出什么来的。
  李莉眼泪汪汪地从水池子上抬起头来,吐出来的果然只是几滴清口水。回到藤椅上坐定,并且擦干了眼泪的她很快就同意了连长唐爱军对女儿唐鱼的命名。她先是大口大口的喘气,极端失望地抱怨:“唐鱼,什么长鱼短鱼的呀,简直是难听得要死。”她噘起嘴巴正要再次表达自己强烈的反对,但突然,她好像顿悟到什么,一下子又微笑了起来:“哟,对了,肯定是条鲤鱼,这名也只有你想得出来。鲤鱼跃龙门,唐爱军,你的志气可不小啊,对我们的小家伙寄予了很大的期望哟!”看得出来,她很激动,也很高兴——替自己找到了一个恰如其分的理由。
  连长唐爱军却并没有想到“鲤鱼跃龙门”这层意思。他迎着嘉陵江粼粼的波光反射出的片片夕阳,温暖地笑了起来。他向妻子解释,他不过是希望孩子像这大江里的一条鱼,能够自由自在地游泳。
  小鱼的母亲李莉在经历了短暂的、略显困惑的沉思之后,提醒连长唐爱军:“给孩子取个什么样的名,你最好问问你妈。”
  这是句废话,自从唐爱军离开家乡参军入伍前五年父亲因病去世之后,她妈就对儿子的话言听计从。事实上,那个时候,很多人对连长唐爱军的话都是言听计从的,他们对连长唐爱军怀有发自内心的敬重。这里尚不包括归连长唐爱军指挥下的一百余名官兵。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解放军仍然是最可爱的人。而连长,那就是军官了,军官,四个兜,部队干部的标志,多拉风多神气!在那年代,军官仍然是众多美丽女性梦寐以求的理想郎君。
  
  不会“双面胶”的父亲
  小鱼关于父亲唐爱军的最初记忆,来自一九八八年九月的某个清晨。这时候,小鱼已经七岁了,就要上小学念书。为了不错过女儿的入学大事,已是营长的唐爱军特意把这一年的探亲假安排在女儿入学的初秋时节。
  小鱼的记忆中,那是一个阳光透明的清晨。尽管每一个在嘉陵江畔生活过的人都知道,常年笼罩在江面上的朝雾不可能使江边小镇向荣街的太阳呈现出透明的质地,但这并不妨碍七岁的小鱼固执地认定那天清晨的空气像鸡蛋清一般清凉而透明。身穿绿色军装,戴着军帽的营长唐爱军牵着女儿的手,他们踏着小镇的青石板小街朝位于小镇另一端的镇中心完小走去。每当镇街上有人停下来热情地与营长唐爱军打招呼,而唐爱军同样礼貌地停下脚步,操着一口略带点“官话”意味的乡音与乡亲们寒喧时,唐鱼便仰起头来仔细地打量她的父亲。她发现父亲身上的一切都是那么迷人:他帽子上的红色五角星,领口上红艳艳的领章。他笑着说话时露出的整齐白牙,这些在朝阳下闪闪发光的东西是迷人的;他说话的腔调,笑起来的声音;他叫出儿时玩伴小名时的快活神情,这些像硬币一般落到青石板上“叮咚”作响的声音是迷人的;他伸出手去和乡亲们握手的样子,他从胸兜里掏出纸烟来递给乡亲们抽的样子,他歪着头任由乡亲们掏出火柴来划着了替他点上纸烟,随后迎着朝阳喷出淡淡青烟的样子,这些如同江岸边的石头般巍然屹立从容不迫的举止是迷人的……
  小鱼在心里偷偷地笑了起来,有这样一个爸爸真好啊!从现在开始,每一个老师,每一个同学,他们都会知道,小鱼的爸爸是解放军,而且不是一般的解放军,他是一个解放军军官,还是个营长。
  终于,向荣街镇中心完小残破的大门在小鱼和营长唐爱军的眼中呈现出来。学校的高音喇叭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让我们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能够被插上彩旗的地方都被插上了彩旗,在清风的吹拂下,那些旗帜像五颜六色的蝴蝶,欣欣向荣地舞动着娇嫩的翅膀。这时候,通过被父亲握在掌心里的小手,小鱼清晰地感觉到父亲高大的身躯短暂地颤抖了一下。
  小鱼惊奇地抬起头来,迷惑不解地仰视着她的父亲。她看到父亲深吸了一口气,这样他的胸膛就鼓了起来,被绷紧到胸膛上的绿军装使父亲挺拔的身躯愈发显得高不可攀,像镇中学校园里那棵几乎不再生长,没有任何一片叶子却一直竖立着不倒的大枯树。
  父亲的姿态使小鱼产生了某种来历不明的冲动,她从父亲的掌心里抽出自己的小手,也试图像父亲那样,鼓起胸膛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父亲的身边。
  多年以后,当少女小鱼读到舒婷著名的抒情诗《致橡树》的时候,她已经从嘉陵江畔去过了澜沧江畔,又从澜沧江畔回到嘉陵江边,成了她母亲李莉曾经执教过的向荣街中学的一名初二学生。当她读到“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时,泪水顿时模糊了她清澈的双眼。舒婷的诗让少女小鱼无比深刻地怀念起一九八八年九月的那个清晨,回忆起那时的父亲,三十四岁的营长唐爱军。
  营长唐爱军显然也注意到了女儿这个奇怪的举动,他低下头,冲着女儿笑了笑,随后他蹲下身子替女儿拉了拉书包带,拍了拍女儿的小脑袋之后,他用那一口略带点“官话”意味的乡音对女儿说:“去吧,从现在开始,你已经是一名小学生了。”
  十六年后,为了替父亲唐爱军物色一个合适的女朋友,与父亲无话不谈的小鱼获准阅读父亲的日记。当少女小鱼注视着父亲弯腰打开那只伴随了他全部军旅生涯的大木箱,并从箱底小心翼翼地捧出那些牛皮纸封面的日记本时,她感到自己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都在收缩,她知道,这一辈子,将不会再有任何一个男人会将他的秘密如此轰然洞开于她的眼前。哪怕总有一天,会有一个男人成为她的丈夫,与她的身体合二为一,他也绝对不会像父亲这样。想到这,少女小鱼感到自己与父亲的血液和生命竟然如此密不可分。
  父亲错误地理解了女儿小鱼目瞪口呆的表情,他向女儿解释道:“我们这一代军人,都是在《雷锋日记》的教育熏陶下成长起来的。因此,我们那个年代的军人,几乎每个人都有一本可以公开的日记本。”
  接过日记,匆匆躲进自已房间的小鱼急不可耐地翻到了一九八八年九月,她很想知道父亲当时的心情和想法。关于送女儿小鱼入学这件事情,父亲是这样记载的:
  送女儿到小学校门口,广播中的歌曲令人陶醉,彩旗迎风招展。小学生们背着书包,蹦蹦跳跳地走进学校。一想到正是我们的解放军战士,手持钢枪,守卫着祖国神圣的边疆;正是我们的奉献换来了社会的安宁和孩子们的欢笑,一股自豪感在我心中油然而生。身为共和国军人,我是多么的自豪和骄傲!
  让我感到十分欣慰的是,我七岁的女儿小鱼,仿佛也被这种神圣的自豪感所激励,她也挺起了胸膛,站到了我的身边。我们的祖国是强大的,因为祖国不仅有优秀的军人,还有我女儿小鱼这样充满希望的新一代。
  记住,回部队之后,送女儿上学这一刻的心理感受,就是对战士们进行戍边卫国教育的活生生的例子。
  在这些文字的最后,小鱼注意到,父亲显得有些藏头露尾地写下了这样一行字:夜,因赡养母亲之事,与妻子发生争执。明天,准备回乡下,和母亲一起住一段时间。
  随后的日记显示,营长唐爱军在女儿上学的第二天,就离开了向荣街镇中学,离开了他的妻子李莉的宿舍。他回到了离镇街不过二里地的乡间,在那里,少女小鱼孤独的奶奶正固执地耕种着她的一亩三分地。一如多年以后,她的父亲唐爱军,固守着他的绿军装,固守着他的团队、他的哨卡和他的阵地。
  乡间的生活在营长唐爱军的日记里语焉不详。长达二十多天的记载中,少女小鱼只读到了如下一些文字:
  一九八八年九月五日,星期一,晴。白天,做农活;夜,读《三国演义》。
  一九八八年九月十二日,星期一,雨。无法下地,全天读《三国演义》。
  关于这些记载的背景是:小鱼的母亲生完孩子后一个月,奶奶就离开镇街回乡下去了,在少女小鱼出生满月直至她走进小学课堂整整长达七年的日子里,唐爱军的妻子李莉和她的婆婆从未在一起生活过一天。婆婆和儿媳之间的战争亘古不变,营长唐爱军的老婆和母亲也概莫能外。
  
  分裂种子萌芽
  在嘉陵江畔的玉米地里光着膀子干了二十天农活,同时在土墙内顶一灯如豆的老屋里穿着军装读了二十天《三国演义》的营长唐爱军,听够了老娘的唠叨和抱怨,又在老娘的催促下,终于背起背包,走进了向荣街镇中学的大门,出现在了妻子李莉和女儿小鱼的目光里。
  女儿小鱼欢叫着扑进父亲的怀抱,而妻子李莉,则在短暂的凝视之后,愤然转身而去。她委屈的脚步把位于操场一侧的教师宿舍楼一栋的木楼梯踩得“咯咯”呻吟,唐爱军听到了房门被妻子摔响的声音,也看到了妻子眼睛里滚来滚去的泪花,这使他的心情陡然变得异常沉重。
  而小鱼,一个七岁的女孩却没有注意到父亲高大的身躯微微有些弯曲,她感觉到父亲猛吸了几口气,胸脯却没有像往常那样鼓起来,她猜这是因为自己恰好吊在父亲脖子上的缘故。她用小脸去蹭父亲的脸,细心地体会自己柔嫩的皮肤被父亲的胡子茬弄得又痒又疼的奇妙快感。她“咯咯”的笑声像一群晚归的麻雀掠过操场中间那永不发芽长叶的老枯树上。她笑够了之后委屈地撅起了嘴,告诉父亲她和小明玩打仗游戏,她要求当一个营长,而小明却要求当一个军长。她从父亲的脖子上滑下来,冲着她的父亲好看地跷起了一个小手指,她说:“爸爸爸爸,小明说军长才是大官,营长只是这个。爸爸爸爸,营长和军长,到底哪个大,你说嘛爸爸。”
  营长唐爱军在女儿小鱼冲锋枪点射般清脆的叫喊中忧心忡忡地抿嘴一笑:“当然是军长大。小明没说错,跟军长比起来,营长只能是这个。”他说着像女儿一样,艰难地竖起了右手的小指头。“不过,不管你要当营长还是想当军长,首先,你得当好一个兵。”
  十一年后,小鱼即将高中毕业,她以父亲曾说过“首先,你得当好一个兵”这样的话为依据,强烈要求父亲将她送进军营,去当好一名女兵。父亲在电话里严辞拒绝了女儿的要求,命令她立即放弃参军的想法,把全部精力集中到复习功课上,力争打赢高考这场硬仗。小鱼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质问父亲为什么不让她去当一名女兵,从而当上营长,甚至最后当上一名女军长?父亲在电话那端沉默良久之后,用一口已经完全被边地方言异化殆尽的乡音对她说:“因为你守不住,你也不可能守住,这就是原因!”
  小鱼听完父亲的解释,砸下电话,随后失声痛哭。她不明白父亲说的“守不住”是什么意思。她恨只恨父亲不能洞悉她内心深处的秘密,她哪里是真的想要去当一名女兵?在十八岁少女的想象中,只要穿上了军装,成为一名女兵,她就可以“作为树的形象”与父亲站在一起了。她才不管什么守得住守不住,她要守住的只是一个人,这个人就是她的父亲唐爱军。她要到父亲身边去,作为一名女兵,和营长唐爱军并肩站在一起。
  现在,让少女小鱼的记忆从十八岁那个大声哭泣着把电话砸碎的午后回到一九八八年九月——营长唐爱军从乡间的母亲身边回到镇中校园妻儿身边的黄昏。
  回答完女儿小鱼的问题之后,举步维艰的营长唐爱军和兴高采烈的女儿小鱼已经走到了家门口。他试着伸手推门,门是虚掩着的,一推就开了。这时小鱼惊奇地发现母亲李莉正坐在她通常备课批改作业的那张桌子前流泪。然而,当母亲听到木门发出“吱呀”声时,就迅速地擦干了眼泪表现出对丈夫归来不屑一顾的轻蔑。
  多年以后,当少女小鱼已经成长到可以对别人作出评价的时候,第一个被她评价的人就是母亲李莉。她认为母亲是那种聪明、好强而且上进心十足的女人,与父亲相比,父亲就像是嘉陵江或者稍后一点进入少女小鱼生命的澜沧江,那些江啊,因为走了太多艰难的路而变得宽阔,以至于人们认为它们根本就没有流动,如同一块块静止的褐色石头。而母亲,她永远像是江上那些高扬着船帆破浪前行的轻舟。
  少女小鱼不知道,就在这天晚上,父亲母亲之间发生了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在她快乐地捏着父亲送给她的一枚真正的红五角星,沉入阳光透明的梦境之后,营长唐爱军和中学语文老师李莉之间爆发了一场真正的战争。战争接近尾声时,李莉向唐爱军下达了最后通牒:要么转业回家,要么想办法把她调到唐爱军的驻地工作,结婚即分居的生活让她再也无法忍受。如果二者皆不可能,那么出路只有一条:离婚!
  十六年后,少女小鱼从父亲的日记里看到了这样几个轻描淡写的字:夜,与妻子就两地分居之事再次发生争执,妻子提到了离婚。
  
  带着女儿跑调令
  这就有了少女小鱼七岁那年的初次澜沧江之旅。一九八八年九月,只当了二十多天小学生的小鱼被父亲匆匆领出了小学校园。
  这个时候,营长唐爱军已经在母亲的乡间小屋里呆了二十天,又在妻子的教师宿舍里呆了两天。他屈指一算,探亲假还剩下不足二十天,扣除路上要花的时间,能够让他去打赢把妻子调往驻地中学任教这场恶仗的时间顶多只有十五天。
  营长唐爱军果断地下定了战斗决心,他带上女儿小鱼,再次背起背包,义无反顾地踏上了返回驻地之路。
  多年以后,在一次轻松愉快的交谈中,小鱼忍不住向父亲提出了多年来一直藏在她心中的一个疑问:既然父亲回驻地是为了尽快办妥母亲的调动手续,为什么要带着她,一个七岁的小姑娘?对一个必须奔走于各式衙门之间的男人来说,带着孩子毕竟是个累赘吧?二十三岁的小鱼微笑着问他的父亲:“难道你是想让那些衙门官老爷们,看你拖着个鼻涕耷拉的小丫头,一想到没娘带的孩子真可怜,从而大发慈悲之心,爽快地把那些个橡皮图章啪啪啪地盖下去吗?”
  父亲被女儿的追问逼入渺如烟尘的往事之中,一时难以理清头绪。长时间的沉默之后,唐爱军这样告诉他的女儿小鱼:“我倒没想这么多,是你妈说出的离婚两个字震惊了我。我知道如果事情办不成,依你妈的脾气,她是肯定要跟我离婚的。如果我和你妈离了婚,我就得带着你。我只是想先试一试,看看我一个人,能不能带好你,能不能把你带大。”
  小鱼没有看到父亲许诺的澜沧江,这个七岁女孩看到的是各式各样的台阶和各式各样的门。父亲拉着她的手,从一个门进去,又从另一个门出来。她看到父亲不停地从胸兜里掏出好看漂亮的烟盒,恭敬地朝一个个陌生人递过去。他们有的会懒洋洋地伸出两根手指,把纸烟夹住;有的则只是微微地摆一摆手,父亲只好把那一根根纸烟小心翼翼地搁到桌子上。
  在那些几乎和少女小鱼脑袋一样高的桌子上,小鱼看到雪白的纸烟堆成了一个小山包……父亲拉着她的手,登上数十级台阶,又走下数十级台阶,那些台阶通向门,而那些门大多数时候是紧闭的。
  七岁的小鱼记得,那时候,父亲和她总是坐在台阶上,石头的台阶很凉,木头的台阶就要暖和一些。坐的时间长了,小鱼就喊屁股疼。于是,父亲把她抱起来,要么放到膝盖上,要么让她骑在脖子上。
  小鱼问爸爸:“爸爸爸爸,你的屁股疼不疼?”
  爸爸就说:“不疼不疼,爸爸是当兵的,当兵的不怕疼。”
  在小鱼的记忆中,父亲就那样牵着她的手,从一处台阶走向另一处台阶,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小鱼的脚疼了,走不动了,便赖着不走。这时候,父亲就会蹲下来,拍着她的肩膀,轻声地说:“闺女,你是当兵人的闺女,当兵人的闺女不许耍赖,当兵人的闺女要学会坚持。懂吗?坚持,你要是还能坚持住,就和爸爸一起走吧!”小鱼听了爸爸的话,果然就坚持了下来,拉着爸爸的手,从一处台阶走向下一处台阶,从一扇门走向另一扇门。
  父亲领着她在台阶上坐了下来,小鱼就问:“爸爸爸爸,你累不累?累了我们就回旅馆去睡吧,不要坐在石头上。”
  爸爸就说:“不累不累,爸爸是当兵的,当兵的人不会累。爸爸是在这里等人呢,等到这个人把字给签了,就只剩下最后三个人的签字了。”
  等到那个要等的人终于踏上台阶,打开那扇紧闭的门签下了那个非签不可的字,星星已经满天都是了。
  “李营长啊,你这是何苦呢?非得到家门口坐着等。明天上班时到办公室找我不好吗?”这是那个能打开门的人的声音。
  而更有不少的人不管他们父女等多久,都不会打开那扇紧闭的门,虽然那门依然亮着灯,甚至依然传来阵阵像春天的燕子那样的欢声笑语。
  “抱歉抱歉,影响您休息了。我的时间不多啊,谢谢谢谢!”这是爸爸的声音。
  小鱼蜷缩在父亲的脚边,她像一只困倦的猫,她已经快睡着了。
  “回旅馆吧,我的小鱼闺女!”小鱼的脚已经疼得走不动了,可她一想到父亲说过的“坚持”,就学着父亲的样子,深深地吸一口气,让小胸脯鼓起来,拉着父亲的手,迷迷糊糊地跟着走下去。
  回到招待所,父亲会把暖瓶里的水倒出来,加上冷水,给小鱼把脸和脚洗干净。父亲替女儿脱去袜子时,小鱼忍不住哭了起来。她说疼,疼死啦。小鱼娇嫩的小脚板上打起了血泡,血泡破裂之后又粘住了袜子。
  父亲也哭了,是那种无声的哭,大滴大滴的眼泪滴落到小鱼嫩藕一般的小脚丫子上,于是小鱼便惊奇地发现爸爸的眼泪咋比脚盆里的水还要烫?
  从那天开始,父亲再不让小鱼走一步路,他背着她,他抱着她,他让她骑在他高高的脖子上,继续着从台阶到台阶,从门到门的循环往复的行走。那是小鱼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她喜欢在半夜里从被窝的一头爬到另一头,从父亲的臭脚丫子旁爬进父亲热烘烘的胸口。这个七岁的女孩迷恋上了父亲身上那种混合了汗味和烟草味的综合气味,她最喜欢父亲身着军装将她抱在胸前,昂首阔步地踏着芭蕉叶子投下的巨大阴影,穿过小城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
  上大学时,少女小鱼莫名地喜欢上了军事文学作品,她不知从那篇文中读到这样的句子,一读到便无来由地牢牢记在了脑海,这句话是这样说的:“一个身披斗篷的红军战士,拉起斗篷,目光坚定地将一个惊惶的小女孩卫护在胸前。”——每每脑子中想到这句话,她的眼前便浮现出自己父亲高大的影子,而往日的一幕又如电演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回放。
  关于这场历时十五天的顽强进攻,在唐爱军的日记中,记载之少,远远出乎少女小鱼的意料。在这里,父亲是这样写的:
  一九八八年九月底至十月初,办理妻子的调动手续。历时十五天,终于办成。十月九日,县教育局将调令发出。
  
  一生中最快乐时光
  营长唐爱军发动的十五天闪击战取得了辉煌的战果,这场战斗的胜利换来的是三年时间一家人短暂的共同生活。这里的一家人是完整意义上的一家人,这个家庭不仅包括营长唐爱军、唐爱军的妻子李莉,他们的女儿小鱼,更重要的是,唐爱军几乎是在没有向妻子透露一点风声的情况下,自作主张地将母亲,也就是少女小鱼的奶奶接到了澜沧江畔的牛角小镇——一那是边防一团二营营部所在地,用现在的调侃的话说,那是唐爱军的“势力范围”,是他管辖的“一亩三分地”。
  与此同时,李莉捧着一纸调令成了牛角镇中学的一名教师,半年之后,便荣升牛角中学教导主任。教导主任这个头衔很是让营长唐爱军快乐了一阵子,他说:“我是营长,你是教导员。教导员是什么?是支部的一把手。党指挥枪,你指挥我,哈哈哈……”
  在已经成为牛角中心完小一年级学生的小鱼看来,父亲这样说的时候,母亲的脸上虽然露出了微笑,但这微笑的后面一定还藏着些什么小鱼不懂的东西。当小鱼学会使用形容词之后,她在母亲身上使用的第一个形容词是“忧郁”。
  是的,中学教师李莉不仅神情忧郁,而且心怀愤懑。她几乎是在莫名其妙之中便成了她和营长唐爱军、以及她和唐爱军的老娘之间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中的俘虏。她根本没有料到拖儿带女的营长唐爱军果真能在十五天之内将她从嘉陵江调到澜沧江,她更没有料到唐爱军会把老娘一起接到牛角镇。这里是牛角镇,不是向荣街,这里是唐爱军的营部所在地,老娘是在当营长的儿子身边享福,而不是屈辱地蜷缩在儿媳妇的教师宿舍屋檐下。想明白了这个道理,唐爱军的老娘在澜沧江边的这个小镇活得有滋有味安之若素。
  “教导主任”的头衔未能消除李莉的屈辱之情,营长唐爱军乐呵呵地将她尊为“教导员”、“一把手”也未能缓解李莉的愤懑之情——她是那种可以战败但绝不会服输的女人。她冷静地观察着澜沧江边的这个小镇,以及从小镇出发,沿澜沧江边的公路驱车一小时便可抵达的县城,她悄然打量着这个小地方的地形地貌风土人情,她要在熟悉了战场环境之后调兵遣将,打被胜利冲昏了头脑的唐爱军的一个措手不及。
  对七岁的小鱼而言,她当然不可能嗅到和平的空气里隐隐的硝烟气息。在小鱼的生命中,她固执地认为,牛角镇三年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她说,就算活到一百岁,这样的快乐时光也将永不再现。小鱼成了被奶奶和爸爸宠坏的小精灵,营长爸爸——小镇最高军事长官的身份使她在牛角镇中心完小成了理所当然的万人迷掌中宝。无论小鱼是穿着平底带袜的小布鞋低着头沉稳地走过牛角的黄泥小街,还是穿着洋红色的小皮鞋“噼里啪啦”地将镇街踢踺得一路尘土飞扬,她都知道,人们投向这个洋娃娃一样漂亮的姑娘的目光是充满艳羡的。她已经习惯了叔叔们夸她漂亮,阿姨们说她洋气,老师们表扬她聪明,她已经习惯了放学时冲进家门大叫“奶奶,我饿了!”。她还习惯了父亲用粗壮的胳膊将她抱起来,将她向天空扔去,就在她即将坠落到地上的那一瞬间,又惊险万分地将她接住;她甚至习惯了搬个小马扎坐在明亮的阳光下,看光着膀子的父亲挥着锄头干农活。
  奶奶一到牛角镇,就在小院里开出了几畦菜地。每到星期天,父亲从营部归来,第一件事就是脱掉军装,挥动农具侍弄那些瓜果蔬菜。她喜欢看亮晶晶的汗珠在父亲油亮油亮的脊背上滚动的姿态,她捧着下巴痴迷地坐在阳光下,耐心地等待着那些汗珠落下来,“啪”的一声摔到油绿油绿的菜叶子上……这样的时候,小鱼就会拿起一块毛巾,像只花蝴蝶般飞到父亲的身边:“爸爸爸爸,擦擦汗吧!”营长唐爱军会一边擦汗一边响亮地吆喝:“来,闺女,亲一个!”小鱼便真的像条鱼一样,滑唧唧地钻进父亲怀里,用鱼嘴巴般湿漉漉的嘴唇,在父亲硬邦邦的腮帮子上“叭”的弄出一声脆响。“不响不响,再亲一个!”父亲的胡茬子把小鱼弄得“咯咯”直笑,她在父亲的怀抱里扭动着像一条刚刚被弄出水面的鱼,那不是一条缺水的鱼,而是一条快乐得几乎窒息的鱼。
  终于有一天,小鱼不再满足于她数也数不清的各式子弹壳,她大胆地向父亲提出要求:“爸爸爸爸,我要去你的部队玩,我还要打爸爸部队里的好多枪枪。”
  “部队”这个词从一个小女孩的嘴巴里严肃冷静地说出来,无论如何总有些滑稽之感,然而营长唐爱军却并不这样认为。他认真地考虑了女儿的建议,甚至主动邀请妻子李莉同去巡视他的士兵、他的哨所和他的阵地。他的妻子冷淡地拒绝了营长唐爱军的热情建议,而他的女儿小鱼却高兴地跳了起来,小鸡啄米一般把父亲的腮帮子亲得“叭叭”乱响。
  在一个南国的阳光雨露把树木山岳滋润得油光水滑的秋日清晨,营长唐爱军命令他的士兵把一辆漆成迷彩色的吉普车开到了院门口。戎装整齐的营长唐爱军干净利落地拉开车门,他的脸上露出志得意满胸有成竹的表情,他看着驾驶员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老娘扶进驾驶员旁边的座位上坐安稳了,这才一把抱起女儿小鱼,敏捷地钻进吉普车后座,喝令:“开车!”
  吉普车一路黄尘滚滚,朝四连驻地驶去,那里是营长唐爱军的老连队。平生第一次坐上了小汽车的奶奶一路泪光闪闪,她叫了一声“儿啊——”,眼泪就扑簌扑簌地落到了衣襟上。
  奶奶说:“儿啊,你出息啦,当上大官啦。妈到了那边,见了你爸,我就跟他说,孩子他爸啊,我们的儿子是个孝顺的儿子,当了大官也没忘了妈,把妈接来享福。还让妈坐小汽车……”
  营长唐爱军笑眯眯地看老娘流眼泪听老娘唠叨,美滋滋地挺受用,没一点难为情的样子。
  吉普车风驰电掣一般冲进四连的营门,一直冲到连部门前才“吱”的一声刹住。连长、指导员早在门口候着,车一停稳,立即迎上来替奶奶拉开车门。老太太脚还没站稳,连长、指导员一挥手,冲奶奶齐刷刷地就是一个标准军礼。奶奶被吓了一跳,腿脚便有些不稳。指导员乖巧,放下敬礼的手,抢上一步扶住奶奶连声问候:“大妈你好,大妈你好啊!”
  牵着女儿小鱼跳下车的营长唐爱军听见指导员叫“大妈”,乐呵呵地吼一嗓子:“傻小子,去掉那个大字,叫妈,听见没有,你俩傻小子,给我叫妈!”
  指导员一愣,红着脸赶快改口:“妈,你好啊!”
  奶奶两手一阵乱摇:“使不得,使不得。”
  营长唐爱军便绷紧了面皮:“怎么使不得?你做得了我唐爱军的妈,就做不了这两个小兵蛋子的妈!?”
  多年以后,少女小鱼和父亲坐在一起,满怀深情地回忆起一九九0年的那次巡视部队。少女小鱼说了一句让父亲美得肝都疼了的俏皮话:“老爸,那时候你那威风劲儿,哪像是个营长,简直就是个将军。”
  父亲大声地笑了起来。笑过之后,父亲习惯性地一挥手,操着一口已经彻底被边地口音腐蚀殆尽的乡音斩钉截铁地宣布:“可不就是吗?在连长面前,营长就是将军!”
  
  幸福的喊叫
  现在,我们让少女小鱼的记忆回到一九九0年的那天上午,营长唐爱军领着他的老娘和闺女来到了四连。连长指导员拉着营长母亲大人的手寒喧完毕,又抱起营长的宝贝女儿亲热完毕,这才向营长请示:“老连长,是先看农副业生产还是先看军事训练?”
  营长唐爱军大手一挥:“看猪圈吧!你那猪不是光吃食不长膘吗?今天我可是把专家给你们请来了,怎么着?我妈就是养猪的专家。顺便再看看菜地,你看看你那菜,一根根蔫不拉唧的,哪像个当兵的样子?”
  奶奶还真没给父亲丢脸。进了猪圈,奶奶就在猪的身边蹲下了,她摸摸猪耳朵,又拍拍猪肚皮,那样子就像是在跟猪娃娃磨牙说闲话。奶奶问了猪的吃食和生活习惯,三言两语就提出了至少三个解决问题的方案。
  连长指导员诺诺称是,连长大声问司务长:“记下没有?”司务长拿个小本,不停笔地记,一脑门的汗。
  父亲牵着女儿小鱼,跟在后头抿嘴偷着乐。
  看完猪圈看菜地,看完菜地看内务。奶奶喷喷称奇:“这被子,一个个叠得跟砖头似的。”伸手要摸,猛然想起自己的手刚摸过猪耳朵和菜叶子,忙不迭地缩回来,讪讪地笑。
  看完内务就开饭。连队非春节、八一不许喝酒,营长的老娘、闺女来了也不能破例。司务长专门准备了大瓶的橙汁汽水,黄澄澄地给奶奶倒上一大杯,又黄澄澄地给小鱼倒上一大杯。奶奶小心地抿一口,说:“这是啥玩意儿?甜甜的、酸酸的、辣辣的,怪好喝的。”连排长们便轰然大笑,奶奶也笑,把满脸的皱纹都笑成了一朵花。
  小鱼在心里直怪奶奶老土,连汽水都不知道。心里埋怨奶奶,嘴巴可没闲着,“咕啷咕啷”就喝完一杯,站在饭桌边的小战士立马飞快地把少女小鱼的杯子斟满。后来,长大了的少女小鱼回忆说:“那一次,她把一辈子的汽水都喝够了。”
  午饭后,吉普车奉命先送奶奶回家休息,营长唐爱军贴着小鱼的耳根子说:“闺女,好玩的还在后头呢!”
  原来是打靶,就在河滩上。父亲是怕枪声惊了奶奶。
  少女小鱼将终生铭记自己九岁那年耳朵里的枪声和手心里的震颤。第一声枪响时,小鱼吓得差一点儿叫出声来,然而父亲和他的连排长们镇定自若甚至略带一丝游戏般的神情,让小鱼立即意识到自己捂着耳朵蹦跳着逃开的举动是多么的可耻。她静悄悄地回到了射击地点的侧后方,努力地吸气,试图让自己尚未发育的小胸脯鼓起来。
  她做到了,她有些贪婪地吮吸着空气中淡淡的硝烟味,充满期待地渴望着下一次枪声响起。她开始从容地观察她的父亲和那些被她称作叔叔的年轻军官。她注意到手枪握在父亲们的手中,就像是他们手指天然的延伸部分。她听到一声声脆响,她看到枪身在父亲们的手中轻快地跳动了一下,随即枪口就会开出一朵淡蓝色的花。很快,她就对这神秘的跳动和开放有些着迷了,她情不自禁地把右手举了起来,竖起大拇指,屈起无名指和小指,而让食指和中指尽可能地伸直,她用中指对准远处绿色人形靶白色的圆心,嘴巴里轻快地“叭”了一声。
  小鱼专心瞄准的姿态引起了年轻军官们的极大兴趣,他们怂恿父亲,让这个九岁的小丫头打上两枪试试。父亲的脸上呈现出短暂的踌躇,最后他下定了决心。他亲自替女儿装填好了子弹,上了膛,然后他把手枪塞进了小鱼的掌心。
  这一切,在少女小鱼的记忆中,都像梦一般遥远、支离破碎、伤感而温情脉脉。她记得那把枪实在是太大了,而且它是那样的沉重。她的小手几乎握不满手枪的握把,就算她能握住握把,她的手指也不可能钩到扳机。枪一触及到小鱼稚嫩的手掌,便仿佛受了极大的委屈,挣扎着想要逃离这个小女孩的控制,枪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兔子又像一条龇牙咧嘴的小狼狗,它就快要从小鱼的掌心里挣扎出去了。
  就在这时,一只强有力的大手握住了枪。准确地说,是父亲的大手隔着小鱼的小手握住了手枪。枪立刻就变得温顺了,它在父亲的控制下,缓缓扬起头,指向了远处那个模糊的白点。
  枪响了。小鱼禁不住发出一声尖叫,她本能地想要扔下手枪逃走,但父亲的手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被父亲铁钳般的巨手不容置疑地和手中的枪焊接到了一起。
  “我们打中了。”她听到父亲的声音穿过仍在河谷里悠悠回荡的枪声,像柔和的歌,又像是温暖的胸膛,伴着父亲鼻息里好闻的烟草味儿,轻飘飘地掠过小鱼的耳畔。她突然就不心慌了,手也不抖了,她试着去钩扳机,但她的手指实在是太短了,她够不着,这时父亲便帮她压下了扳机。
  枪响了,一声,又是一声。小鱼再一次叫了起来,这一次,小鱼发出的,不是恐惧的尖叫,而是幸福的喊叫。
  
  砌营盘的一块老砖头
  父亲在副团长的位置上前前后后干了六年,又在团长的位置上干了四年,也就是说,唐爱军在团职岗位上整整干了十年之后,最后终于解甲归田。
  小鱼起初并没有打算给父亲物色一个女朋友,直到有一天,父女俩对坐吃饭,父亲花了大约五分钟时间来对付一块他终生热爱的牛板筋,而最终不得不以失败告终。他扔下那块牛板筋,面对小鱼慨然长叹:“我老了,连一块牛板筋也打不赢了。”
  那一刻,小鱼感到自己的心尖子像是被某种锐利的金属飞快地扎了一下。她站起身来到厨房里去端煲好的汤,她担心父亲看到自己欲哭无泪的样子会心疼。
  也就是那一刻,小鱼深刻地体会到了父亲在一九八八年九月的日记中,简略写下的“母亲老了”四个字沉重的质地,少女小鱼深刻地体会到了父亲在日记本上写下“母亲老了”四个字之后,义无反顾地领着女儿发动十五天调动大战的苍凉意味。
  “离婚这件事,不能怪你妈。是我对不起她。”面对二十三岁的女儿小鱼,以陆军上校军衔退出现役的父亲唐爱军这样说,“一九八八年,我想办法把你妈从向荣街调到我的营部所在地牛角镇,其实并不完全是为了解决我和你妈两地分居多年的问题。我爱你妈,爱你,但我是军人,如果两者非要比较之下,我更深爱着我的部队我的兵。这么多年,我已经变成了部队里一块搬不走的石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我想我就是拿来砌营盘的一块老砖头。把你妈从向荣街调到牛角镇,主要是因为你奶奶老了。我想把你奶奶接到部队来,她一个老人,总不能一个人孤零零地过日子吧?再说了,我要是单独把老娘一个人接到部队上,人家会咋说我唐爱军?他们会问我老婆死了吗?如果老婆没死,怎么不跟着一起来侍奉婆婆?所以得把你妈调到牛角镇来。我就是这样想的,事办完了,调令发出去了,你妈都不知道我要把你奶奶也一块儿接过来。我没敢跟你妈说,你妈那脾气,要是早跟她说了,打死她也不会带着你到牛角镇来。我跟她玩了个先斩后奏,木已成舟,她拿我没办法。所以,你妈恨我,我能理解。至于离婚,也是迟早的事。她既然把离婚两个字说了出来,就说明她心里存了离婚这个念想,念想这个东西不得了啊!就像种子,埋在土里,下一场雨,出一场太阳,它就要变成苗苗冒出来……”
  在小鱼看来,父亲唐爱军的忏悔固然反映了事物的一个侧面,但远远没有说出事实核心深处的秘密。她认为:像母亲那样漂亮的一个外来女人,就算父亲没有在把奶奶接来同住这件事情上欺骗她,她仍然会离开这个大家庭,离开他军人的父亲。
  长大以后,小鱼曾经认真地回忆过自己十岁时对母亲的评价,最后她不得不承认那个叫弗洛伊德的老犹太人说得有道理:小女孩恋父仇母。更何况小鱼的母亲李莉在家里神出鬼没,她的卧房永远房门紧闭,以至于十岁的小鱼固执地认为母亲的卧房永远陷落在黑暗之中,阳光照不进母亲的小屋,而如果开灯,在那些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一定潜伏着无数有着尖利白牙的小野兽。
  与白皙苗条,风姿绰约的中学教师李莉相比,小鱼更多地继承了奶奶阳光山风田野般的质朴,以及父亲唐爱军豪迈爽朗的野性。在牛角镇的岁月里,她的母亲,这个读过《红楼梦》、《简·爱》等很多古今中外名著的中学语文老师忧虑地注视着她的女儿身穿迷彩服,足蹬小皮靴,作为牛角镇最高军事长官的独生女儿,她像一头凶猛的小豹子,成为男孩们打架斗殴时当仁不让的参与者和指挥者。在她十岁那年,就成功地创造了用玻璃瓶底打破一个十二岁男孩的脑袋,以及聚啸群雄用砖头砸烂教师宿舍窗户等一系列辉煌的战例。
  李莉试图改变自己的女儿,但她很快就发现,作为奶奶和父亲的对立面,她的力量实在微不足道。她试图让女儿背诵唐诗宋词,试图让女儿学会一个女人正确的行走坐卧举手投足之姿,她的这些努力,就像一粒粒尘埃落进日夜奔流不息的澜沧江,在女儿小鱼汹涌成长的生命中连浪花都未能激起一朵。正是这种力量对比的悬殊,加剧了李莉逃离的欲望。作为一名军人的妻子,潜移默化中,李莉已经深刻地领会了“打不赢就跑”这条亘古不变的伟大军事原则。
  小鱼为解甲归田的父亲物色一个女朋友或者叫老伴的努力,最终以唐爱军偶然发现了女儿的战略意图,而随之对女儿进行了一通劈头盖脸的训斥而宣告终结。火气平息之后,唐爱军挨挨擦擦地坐到气鼓鼓的女儿身边,神情少见地变得有些忸怩,他是这样说的:“闺女,你妈和我离婚后,不是也一直没成家吗?我总想着,有一天,你妈她老了,累了,她还是得回到这里来,闺女,你说是吗?”
  小鱼扭头看着父亲,她看到这个因为退役而仿佛一夜之间老了许多岁的男人,正用他那只握惯了钢枪和锄把的右手,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胸膛,仿佛那儿真的就是一间足以遮风避雨的小木头房子。
  
  婚姻破裂
  营长唐爱军和中学教师李莉的婚姻破裂,其实在一九九0年早些时候,也就是李莉从嘉陵江畔的向荣街中学调入澜沧江边的牛角镇中学任教一年有余,并荣升中学副校长时已初现端倪。然而,大多数时候住在营部的营长唐爱军,他那老眼昏花陶醉在儿子做了大官的无边喜悦、每天忙于应付媳妇娘俩一日三餐的老娘,当然还有少不经事的小鱼。这些人都轻易地忽略了暴雨来临之前地平线上缓缓升起的朵朵黑云。
  最初的争执发生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
  作为牛角镇中学的副校长,李莉却根本不看新闻联播,作为一个骨子里柔情似水的女人,李莉热爱电视连续剧里那些美丽沧桑的女人远远超过了关心世界风云国家大事。包括唐爱军在内的一家人对李莉的这一爱好表示了足够的谅解和宽容。
  这样看来,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纯属节外生枝:牛角镇中学一位年轻的男教师,晚间闲极无聊,串门串进了营长唐爱军家的小院,当然,顺便也有点巴结副校长李莉的意思。也许是在年轻的异性下属面前不便展露自己婉约娇柔的内心世界,李莉很快将频道切换至一档新闻评述节目。年轻的知识分子主观地认为时事新闻拉近了自己与营长唐爱军的距离,他一边观看新闻一边时而高声颂扬,时而低声咒骂时而自怨自艾时而怒发冲冠,甚至不知天高地厚地拍打着营长唐爱军的肩膀。这让视少说多做、“永远和战士们一起战斗在战壕里”为治军名言的营长唐爱军心生厌恶,但鉴于对方是妻子的同事和下属,营长唐爱军一直压住了火气,而是报以沉默和含义不明的微笑。
  直到年轻人喷足了唾沫,心满意足地离去,李莉急不可耐地将频道切换回哭哭啼啼的悲喜姻缘。
  等到那个男教师走远,少女小鱼跑出来毫无保留地表达对这个吵着自己不能写作业的年轻老师的愤慨:“他知道什么呀,叽叽喳喳说个没完,吵死了,真讨厌!”
  不料,先前一直沉默的营长爸爸此时听了女儿的不满后,好像也引起了他的共鸣,他突然开口了。
  他一开口便显得强词夺理却又头头是道。多年以后,女儿小鱼通过阅读日记解开了那天晚上父亲口若悬河舌绽莲花的谜底:就在几天前,营长唐爱军为了完成团政治处下达的干部读书任务,正好咬紧牙关读完了美军著名将领麦克阿瑟的传记,并且顽强地写下了读书笔记。
  他是这样说的:“闺女啊,就让这些知识分子喋喋不休地去讨论什么狗屁国际国内大事吧!这种议论根本就是不着边际无事生非人云亦云或者不知所云。你爸是军人,需要的只是沉着、冷静、清醒,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我不是政论家,我们是国家防范侵略的卫士;在国际冲突的惊涛骇浪中,我们是国家的救生员;在战争的竞技场上,我们是国家的斗士。我们日夜戒备,英勇作战,保卫着国家和人民。我们从不空谈误国,我们只是坚定不移地站在这里,像茫茫黑夜里光芒万丈的灯塔……”
  副校长李莉被营长唐爱军充满激情暴风雨般骤然而至文采飞扬字字珠玑的演说惊得呆若木鸡。鉴于唐爱军的演说极大地败坏了她与戏中女主角同呼吸共命运的兴致,她冷笑了起来:“唐爱军,看不出来,你长进了啊!你以为你是谁?将军吗?不是!你不过是个屁大点的小营长。”
  说完这些话,李莉瞟了一眼脸色铁青的唐爱军,然后她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款款地站起身来,扭动着依然苗条的腰肢,消失在她房门永远紧闭的卧房之中。九岁的女儿小鱼,亲眼目睹完这一切,为了表示对父亲的声援而冲着那个她该叫妈妈的背影愤怒地挥动着小拳头。
  作为一个小学二年级学生,少女小鱼当然不可能完整地记住父亲唐爱军对母亲李莉发表的上述演讲全文。事实上,这段话是少女小鱼原封不动地从父亲的牛皮纸封皮日记本里抄下来的。父亲对母亲发表完演讲之后,显然意犹未尽,他对照着麦克阿瑟的回忆录,把这段明显模仿自麦克阿瑟某次在西点军校演讲内容的文字整理到了日记本上。据唐爱军后来声称,这段文字是他平生最得意之作。
  对妻子演说完了还不过瘾,第二天,营长唐爱军就坐上吉普车去了四连。找个由头,他让连长把士兵们集合起来,面对他的士兵,唐爱军再次发表了这段著名演讲。然后是五连、六连,营长唐爱军讲得慷慨激昂,士兵们听得如醉如痴。
  营长唐爱军著名的巡回演讲带来了两个直接后果。
  一是他在连队大搞巡回演讲的消息被四连文书、同时也是军区报的特约通讯员迅速整理成文并配上照片,不久在军区报一版显著位置发表。
  不想文章发表之后,引起了一位戴眼镜、素有儒将之称的军区首长的注意。将军用铅笔在军区报上写下了这样几个字:“是个带兵之才!”
  紧接着,唐爱军在担任了三年零九个月的营长之后,便一举提拔为一团副团长。一团团部位于另一个县城,从团部到牛角镇,就算是坐吉普车,也有四个小时车程,这意味着副团长唐爱军短暂地与家人共同生活了几年后,与家人两地分居的生活又开始了。
  二是唐爱军面对妻子李莉发表麦克阿瑟似的演讲的第二天,李莉便叫来了两个五大三粗的男生,不动声色地将电视机搬进了她房门永远紧闭的卧房。九岁的小鱼也就是在这一刻才得以窥见母亲卧室的全部真相。真相让小鱼无比失望:她看到了一张床,床很大,一张桌子,桌子不算太大,还有一个竹子编的书架,书架上零零落落地搁着几本书。母亲的卧房远远不像她猜测的那般阴暗和深不可测,小鱼看到了白色的窗纱,窗纱是拉开的,阳光很明亮,照到书桌上,书桌上有一只透明的玻璃瓶子,玻璃瓶子里插着几朵淡黄色的野菊花。
  唐爱军发现妻子擅自将电视机搬进卧房这件事情之后,脸膛上短暂地滑过一丝愠怒之色,但即将被提升到副团长岗位上的消息使他心情愉快。他很快为自己找到了如下理由:把电视机藏起来也好,第一,反正我住在团部,我不在家看电视;第二,闺女也不许看电视,看电视影响做功课;第三,母亲也不看电视,她嫌电视里的人晃来晃去晃得她老人家眼晕。她嫌电视里的人又哭又笑,吵得她老人家头晕。
  从这时候开始,副团长唐爱军位于牛角镇的家被他的妻子李莉人为地一分为二:有电视机的内部以及没有电视机的外部。在这个家的内部,是一个喜欢在无人的暗夜里,一边嗑着瓜子,一边独自面对电视机里的忧男怨女掬一把辛酸之泪的主妇;这个家的外部,则是一个喜欢在充足的阳光下,坐在小鸡和庄稼之间打盹的奶奶,以及一个被主妇遗忘被奶奶宠坏的小鱼。
  只有小鱼隐隐体会到了母亲将电视机搬进卧房之后,笼罩在这个没有男人的庭院上空的某种不祥。这个精灵鬼偷偷将妈妈一边看电视一边掉眼泪的事情向父亲告了密。小鱼还特意向父亲报告了母亲书桌上的玻璃花瓶以及插在花瓶里的淡黄色野菊花。
  父亲听完女儿的告密之后,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后来,他对女儿说了一句让小鱼啼笑皆非的话:“这说明你妈妈是个感情丰富的人。”
  小鱼不知道父亲唐爱军是有意忽略了这种不祥,还是对李莉与这个大家庭的日渐疏远视而不见。多年以后,长大成人的少女小鱼也从未就这个问题与她的父亲进行探讨。她固执地认为这是父亲心头一块揭不得的伤疤。
  一九九二年夏天,一个闷热得空气中都能拧出水来的夜晚。风尘仆仆跳下吉普车,光着膀子热气腾腾地吃过奶奶煮好的面条,副团长唐爱军漫不经心地叼起了一根纸烟。
  这时,他难得的听到妻子李莉主动地同他讲话,她对他说,有两件很重要的事情需要和他谈一谈。他点了点头,温和地说:“有什么事就说吧!”李莉选择的作战方式是开门见山长驱直入,唐爱军果然被打了个措手不及。
  写在副团长唐爱军脸上的惊慌和无助,永远像刀子一样刻进了少女小鱼的脑海。
  时任牛角镇中学副校长的李莉,向她的丈夫,边防一团副团长唐爱军,通报的两项重大事务如下:第一,她已接到调令,由牛角镇中学副校长调任县教育局副局长。明天就去报到;第二,她正式提出和唐爱军离婚。
  李莉有意把“离婚”作为第二件事情提出来,显然是为了强化这两个字的效力。
  多年以后,少女小鱼认为,从李莉宣布要和父亲离婚时根本没有回避奶奶和女儿小鱼这一点来看,她显然把“离婚”已经当成了既成事实而无需与唐爱军进行任何讨价还价。
  唐爱军同样意识到了这一点,片刻的震惊之后,我军基层优秀指挥员的基本素质使他迅速恢复了冷静。他扔掉烟头,一只手习惯性地卡到了后腰上,他的声音不大,他不像是在面对妻子讨论离婚大事,更像是在和他的副手、他的参谋们讨论一个略显繁复的军事课题。
  “要是我不同意呢?”唐爱军问。
  李莉对唐爱军能如此迅速地恢复镇定感到非常吃惊,不过她早就料到唐爱军会这样问。因此,她的回答同样显得从容不迫:“要是你不同意,我们就无法离婚,因为你是现役军人。不过,你不同意也没关系,明天我就走,到县教育局去报到,他们会分给我一间宿舍。你听好了,唐爱军,不管你同不同意离婚,从我踏出这个家门的那一分钟开始,我永远不希望再见到你!”
  十二年后,据小鱼分析:母亲李莉当时之所以斩钉截铁地说出如此绝情的话,无非是想激怒父亲,被激怒了的父亲会挥起铁拳,狠狠地揍她一顿,最不济也得扇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只要她身上带了伤,她就可以找妇联找法院,就可以用唐爱军虐待她这样的理由要求法院判决离婚。总之,她只有一个目的,那就是离婚。
  那一年,李莉三十六岁,她从来没有如此急切地想要逃离,逃离这个男人,逃离这个浑身散发着鸡屎气味的糟老太太,逃离这个穿迷彩服小皮靴打群架的疯丫头,逃离这个家庭。逃离这个被庄稼和鸡鸣狗叫包围的小镇,在她的内心深处,她也许正将自己想象成“五四”时期那些短发飘飘白衣飘飘黑裙飘飘拎着一只小皮箱就毅然与封建大家庭决裂而去的美丽女性。
  然而,李莉的如意算盘打错了。唐爱军已经是副团长了。副团长已经是我军级别不低的指挥员了,别指望副团长唐爱军会像个村夫野汉一般挥起拳头打自己的老婆。尤其别指望他会当着自己的老娘,自己的闺女简单地选择动手打人而不是动口说理。
  副团长唐爱军目光炯炯地注视着李莉,直到这个目前在名分上还是他妻子的女人低下了头,这才冷冷地问道:“你在外面有人了?”
  李莉的身体明显地颤抖了一下。不过,唐爱军提出的这个问题,同样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勇敢地把头抬了起来:“这不关你的事,这是我的个人隐私。就算你现在仍然是我的丈夫,你也应该尊重我的隐私。”
  “去你妈的隐私!”这是副团长唐爱军在一九九二年那个沉闷的夏日夜晚吐出的惟一一句脏话。随后,他对李莉说:”笑话!不关我的事?亏你还是个知识分子,居然说出这种毫无法律常识的话。破坏军婚是犯罪,是要蹲大牢的,你知道吗?”
  听完副团长唐爱军的话,这天晚上,李莉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她选择了沉默。她沉默地将目光转向了奶奶。
  后来发生的事情证明,李莉的选择是正确的。
  奶奶一句话就判处了唐爱军和李莉婚姻的死刑。奶奶说:“儿啊,让她去吧!这种好吃懒做的女人留她做什么?娘早就看出来了,她心里一直没有你,没有小鱼,没有我这个老太婆,更没有这个家。她走了就走了,走了我少做一个人的饭少伺候一个人。儿啊,你都这么大的官了,再找个好人家的闺女给小鱼当娘不好吗?干吗非得留着这种无情无义中看不中用的女人……”奶奶说着,将少女小鱼搂进怀里。这时候,少女小鱼感到两颗又大又烫的液体落到了自己的小脸上,又流进了自己的嘴巴里:好苦,好咸!
  
  那男的是副市长
  关于母亲李莉带有毅然出走意味的离婚,长大成人后的少女小鱼并不否认母亲存在“红杏出墙”的可能。
  一九九七年,学校放了寒假。十六岁的少女小鱼照例从嘉陵江到澜沧江边去探望她的父亲。在县城的街道上,少女小鱼见过那个男人。她不太弄得明白那个男人的年龄,她只记得那是亚热带小城少见的一个寒冷冬日。据说,那天的气温之低创下了这个小城的历史纪录。
  少女小鱼躲在一棵冷得瑟瑟发抖的棕榈树后,与其说是敌视不如说是好奇地偷偷打量着那个与妈妈李莉走在一起的男人。她注意到男人有着一头乌黑的头发,在亚热带冬日罕见的寒风中,那个男人梳着个领导象征的大鬓头,头发肯定是焗了不少头油或是抹了摩丝,要不,怎么会在寒风中纹丝不乱?少女小鱼还注意到男人穿的是一件铁灰色的薄呢大衣,他的两只手插在大衣的衣兜里,像块弹簧钢片似的腰板挺得笔直。这个男人的背影让少女小鱼恍然产生了一种正在邂逅电影男主角的错觉,他的背影是那样卓而不群,以至于走在他身边的妈妈李莉——一九九七年,已是年过四十的李莉,竟然像少女一般羞怯而小心翼翼。
  少女小鱼动用她的同学旧好,偷偷打探过这个男人的来历。这样她便知道了男人是建国初期从上海到边地支边的知识青年,因为娶了边地女子为妻,便永远地阔别了了上海留在了边地。李莉从牛角镇中学调进县教育局任副局长的时候,这个男人恰好是市里分管教育的副市长。人们告诉小鱼,那个男人不仅会用俄语唱《喀秋莎》,还会拉小提琴。在某个夕阳斜穿棕榈的黄昏,人们亲眼看见他和她妈李莉站在澜沧江边,而他用一把古旧的小提琴把《梁祝》呜呜地拉得眼睛里哭出鲜血和蝴蝶来。
  作为边防一团的副团长,唐爱军也算是当地驻军的高级首长了。少女小鱼认为父亲不可能没有听说过前妻李莉与这位副市长之间的流言蜚语,但他坚决地保持了沉默,就像他的女儿小鱼一样,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他们都对这个秘密守口如瓶。
  
  奔丧
  一九九四年夏季,也就是李莉与唐爱军离婚两年之后,同样也就是副团长唐爱军刚刚被提拔到团长岗位上任三个月之后,这时,十三岁的少女小鱼已经是牛角镇中学初一(三)班的一名漂亮女生。然而,奶奶就是这时候去世的。
  奶奶的去世同样带来了两个严重的后果。
  一是少女小鱼被父亲唐爱军从牛角镇又送回了向荣街,把她寄养在一个远房堂叔家里。在澜沧江边疯长到十三岁的野丫头又成了嘉陵江边一朵毫不起眼的小野花。另一件事情就严重得多,它几乎使唐爱军不仅丢掉了团长的职务,还差点让他穿山甲到农地——卸甲归田。
  少女小鱼始终认为,在父亲犯下的这次严重错误中,作为一名已经“懂事”的初一女生,自己难辞其咎。
  一九九四年夏季,上级决定在边地举行一次军事演习。唐爱军统领的边防一团恰好是参演单位之一。长久的无战争状态使这支部队从团长到列兵都憋足了劲,一场模拟实战的演习顿时让他们的神经产生了高度兴奋。然而,就在团长唐爱军率领他的部队进入预定区域后四个小时,他接到了团部留守参谋打来的一个电话。
  留守参谋用异常严峻的语气向团长报告了一个非常不幸的消息:半小时前,团部接到团长闺女小鱼打来的电话,说是团长的母亲,也就是小鱼的奶奶突然病倒。团部留守人员已安排车辆赶赴牛角镇,争取在第一时间将老太太送进医院。
  团长唐爱军搁下电话后,心情顿时变得烦乱无比。他在团指挥所巨大的沙盘前来回绕了几个圈,这时他惊奇地发现自己并不关心沙盘上那些即将由一团去攻占的高地和山头,而是长久地注视着沙盘下那个名为“牛角镇”的小镇。几分钟后,团长唐爱军命令参谋替他接通了牛角镇家中的电话,这样他立即就听到了女儿小鱼惊恐万状的哭声。
  女儿小鱼在电话里哭着告诉爸爸:奶奶从中午开始就一直在院子里的竹椅上睡觉,放学时小鱼喊了一声奶奶。奶奶站了起来,又躺下了。直到现在,无论少女小鱼怎样摇晃怎样呼喊,奶奶就是不动也不睁眼睛。
  女儿的哭声让团长唐爱军心如刀绞,他通过电话告诉女儿,留守在团部的参谋叔叔已经派车去接奶奶。随后,他匆匆挂断了电话,命人马上把随部队行动的卫生队长找来。
  他目光炯炯地注视着卫生队长,简单地将女儿小鱼报告的情况转达给了卫生队长。
  “根据你的判断,我老娘这是什么病?”团长唐爱军目露凶光,吓得卫生队长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
  “可能是突发性脑溢血,也可能是心肌梗塞……不过,这要根据老人家以往的病史才能作出判断。”卫生队长有些迟疑地说出这句话之后,他注意到团长唐爱军刹那之间呆住了,像一棵被雷电击中的枯树。他全身的骨节发出一片“嘎嘎”脆响,但他坚立着,努力不让自己倒下。
  一分钟之后,团长唐爱军向参谋下达了命令:“马上召集团指全体人员,开会。”
  唐爱军在临时召开的团指全体会议上,不容任何人反驳地下达了一道命令:“部队改由副团长全权指挥,我必须马上回家。”
  团长的决定把所有参会人员都吓傻了。
  政委壮起胆子,小声地说:“老唐,这恐怕不行吧?这可不是平常,演习就要开始,你这个一团之长,却要脱离指挥位置……”
  团长唐爱军举起一只手,制止了政委的规劝。他的脸上短暂地滑过一丝痛苦之色,随后,他用他惯常的大嗓门吼了起来:“说什么屁话!我走了,我的部队就不能打胜仗?这不是说明我唐爱军治军无方吗?要是我翻车死了呢?要是我还没到上战场就被冷枪打死了呢?部队就不打仗?打,当然要打,不但要打,还得打好,不但要打赢,还要赢得呱呱叫!就这样吧,我得走了!”
  政委扯住了他的衣袖:“老唐,千万别冲动。你又不是医生,回去能顶什么用?团部留守人员会把这件事处理好的。”
  唐爱军一胳膊摔开了政委:“心肌梗塞,还有什么……脑溢血。出事的是我老娘!知道不?让开!”
  说完这句话,唐爱军抓起军帽,正了正,然后扣上风纪扣,大声喝令:“通信员,叫人把我的车开过来!”
  
  降职
  团长唐爱军星夜驱车数百里,穿过牛角镇,又风驰电掣地冲进县医院急诊病房时,他的母亲已经去了。
  卫生队长没有说错,奶奶是突发性脑溢血。事实上,在团部留守人员驾驶汽车将她送进医院之前,奶奶就已经去了。
  医生、护士以及唐爱军的士兵,当然还有他早已哭干了眼泪的女儿小鱼,他们看到这个高大如大树般的军人一言不发地摘下了军帽,他把军帽缓缓递给身边的驾驶员,随后他在母亲的遗体前跪了下来。“咚”的一声,唐爱军给母亲磕了一个头,又是“咚”的一声,他又磕了一个,每一个人都可以感觉到地面被沉重地敲打了三次。随后,唐爱军站了起来,伸手从驾驶员手里拿过军帽,端端正正地戴上,他冲着驾驶员一挥手,简洁如石地吐出了一个字:“走!”
  他没有流一滴眼泪,只回过一次头。那是少女小鱼喊“爸爸”的时候。团长唐爱军回头看了女儿一眼,他的眼神很空洞也很漠然,仿佛他根本不认识这个叫他“爸爸”的女孩。他没有回应女儿的呼唤,也没有将目光在女儿的身上停留太长时间,而是转身迈步,径直走出了病房。
  留守参谋在团长离去之后五分钟才缓过神来,急急忙忙地对医生说:“请把老人家的遗体保存好,拜托啦!”
  晚了,一切都晚了。尽管团长唐爱军乘坐的吉普车子弹般射到团指门前戛然而止。
  铁青着脸的团长跳下吉普车重新出现在他的防区中心,离总攻开始的时间还有整整一个小时。但团长唐爱军擅离指挥位置这一严重事故已层层上报到了演习指挥部。
  当父亲的脚步把地面震得“咚咚”直响地走向沙盘室时,指挥员们正就最后的方案确定每一个精心设计的细节。
  演习开始后,按导演部的安排,唐爱军指挥的“红军”遭到“蓝军”的突然袭击,“红军”立即组织起有效的抵抗和反击,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蓝军”一举击溃。
  事后,在讨论对团长唐爱军擅离指挥位置的处理意见时,大多数人赞成让唐爱军脱军装走人,也就是安排他转业。最后,还是那位戴眼镜的儒将发了话,他在关于唐爱军的处分报告上批示道:“为儿尽孝,为国尽忠。赤子之心,拳拳之意。移孝为忠,由其孝顺之心可见其报国之志。唐爱军至孝之心可鉴,但违纪必罚。建议:对其降职一级,留部队以观后效。”
  有人对将军的批示提出了异议,他们说这毕竟是在一次军事行动之中,如果不是一场演习,而是一场真正的战争呢?将军沉吟片刻之后,说:“我相信,像唐爱军这样的军人,如果是在一场真正的战斗中碰上老娘要死这种情况,他会指挥部队用最快的速度击败敌人,然后星夜驰马跪拜在母亲的灵前。”
  当唐爱军确知自己被降职改任二团副团长,而不是让他脱军装转业之后。这条自母亲去世后就没有掉过一滴眼泪的汉子把自己反锁在屋子里,痛痛快快地号啕大哭了一场。
  
  退役
  二00一年冬季,被降职到二团担任了三年副团长,随后又被提拔为二团团长,在团长的位置上又呆了整整四年的唐爱军接到上级通知,他被安排转业了。
  接到上级通知之后,唐爱军曾有些低三下四地找过老首长,小心翼翼地询问能不能在军分区甚至武装部给他保留一份闲职,职务不重要,能让他不脱军装就成。他说,只要能不让我脱这身军装,我情愿当一名少尉。他得到的答复是:你的年龄太大又有较高职别,想在分区或武装部保留一个位置看来不太可能。
  他的女儿小鱼也听说了这件事,少女小鱼知道巴顿将军的原话是:“只要我能参加战斗,我甘愿当一名少尉。”可惜,唐爱军不是巴顿,他更不是一名将军。
  这时候,两鬓已经有些斑白的上校唐爱军才算是真正理解了什么叫“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尽管他曾在女儿小鱼面前将自己比喻成一块筑进了营房的老砖头,可他也知道,营房是不可能住一辈子的,时间长了,房子老了,营房也是要翻修重建的。
  他打电话召来了女儿小鱼,已经是一名大二女生的少女小鱼正放寒假,一袭白羽绒服亭亭玉立的少女小鱼再一次出现在澜沧江边,出现在这片她的父亲唐爱军镇守了二十多年的疆土之上,出现在父亲的单身宿舍里。她看到了床,床上叠得像砖头一样的被;她看到了书架,书架上零星地摆放着《恶魔导演的战争》、《假如战争明天来临》、《C形包围》、《战争论》等大大小小的书;她看到了明亮的窗户,以及窗户下的书桌。像部队营区里所有的宿舍一样,唐爱军的窗户不挂窗帘,他没有隐私,每一个兵都可以透过明亮的窗户看到他们的团长坐在那里看书、看电视以及睡觉。
  唐爱军带着女儿,乘坐一辆吉普车,把他统领的所有基层连队最后巡视了一遍。他向女儿小鱼解释了当年执意要将少女小鱼送回向荣街老家的原因:“奶奶死了,你一个人留在牛角镇念书,我不放心;如果带你到二团去上任,我又不愿意让别人说我唐爱军老娘死了,老婆跑了,这么个大男人拖着个闺女,降了一职来当副团长。我是军人,军人不相信眼泪,更不会接受任何人的同情……向荣街是我的老家,也是你妈的老家,你堂叔他们愿意替我照顾你,所以我就把你送回去了。我知道你不愿意,你想跟爸爸在一起……”
  少女小鱼偏过头,车轮卷起滚滚黄沙,不停地掠过车窗。少女小鱼努力咬住嘴唇子不让自己的眼泪流出来。她想告诉父亲:“你知道吗?爸爸,你决定把我送回向荣街那天晚上我哭得有多凶?那一年我只有十二三岁,可是我,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我已经没有了妈妈,没有了奶奶。现在,她又被她的爸爸抛弃了。没错,是抛弃,那时候我固执地就是想着这两个字。我只是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我不可能理解父亲作为男人的好强以及作为军人的坚守,我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的爸爸他不想要我了。”
  可少女小鱼什么也没说,她听到父亲轻轻地叹息着,宛若河风缓缓摇晃着水畔的水草,半晌,他仰天长叹,轻言道:“你妈这个人啊……”
  
  梦
  几年以后,作为一名海军军官的妻子,小鱼生下了一个胖乎乎的小丫头。孩子出生的时候,海军军官正在执行远航任务,不能陪伴在妻子身边。小鱼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从她十三岁那年开始,就仿佛断线的风筝一般从她的生命中消失了的母亲李莉,竟然老马识途一般走进了小鱼的产房。
  那个时候,父亲唐爱军并不在场。躺在产床上的少女小鱼显得有些不知所措。相反,李莉神闲气定,她把孩子抱起来,仔细地打量着孩子的眉眼,宛若找回了一件失散多年的宝贝,眼神里充满了好奇和喜悦。
  小鱼张了张嘴,但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她沉默了半晌,终于轻轻地叫了一声:“妈妈!”
  李莉点了点头,问:“你爸呢?”
  小鱼说:“我爸他一会儿就回来。”
  李莉又点了点头,说:“那你睡一会儿吧。”
  后来,刚刚做了母亲的小鱼就慢慢地睡着了。她恍惚可以听到母亲和父亲在走廊里的对话声。首先是父亲的声音:“时间过得真快呀,一转眼,小鱼都当妈妈了。想当年,你怀起她的时候,还因我给她取的那个名字不高兴呢,这都多少年了哟……”
  然后是李莉的声音:“是呀,你这人啊,就是老土,跟农民一样,居然老固执地说‘是外面江里的鱼,不是那个中看不中用的贾宝玉的玉’,想想都让人生气……”又是一阵沉默后,再次听到李莉在说“要不了多长时间,孩子就该叫外公了。”
  接下来是唐爱军的声音:“会叫外公的时候,也该会叫外婆了。”
  随后一切都沉寂了下来。年轻的母亲小鱼嘴角带着一丝甜美的微笑,她睡着了,她在做梦,她正在梦见父亲离开部队的那个黄昏。
  她梦见父亲领着她来到了当年打靶的河滩,她看见父亲在河边蹲了下来,把两根手指伸进澜沧江,仿佛是要试一试澜沧江的水温。她看见自己在父亲的身边蹲了下来,她听到了父亲自言自语般的低语:“我原来一直想,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这水是日日夜夜奔流着的,可这河岸,它总不能也流走了吧?河岸都流走了,这河又上哪儿去呢?现在我明白了,这河岸它其实也是流动着的,就像奶奶,就像爸爸,就像你妈,他们也会老,会死,会静悄悄地改道,有些河就这样死了,一些新的河又慢慢地生长出来……闺女,你是大学生,你说爸爸说得对吗?”
  父亲站起身来,拍了拍手,少女小鱼看到澜沧江的水像沙子一样穿过父亲的指缝。
  后来,他们爬上了一个可以俯瞰四连驻地的小山坡,那是父亲的老连队。
  “你妈生你的时候,我是这个连的连长。你妈妈其实是很喜欢你的,她打算给你取个名字叫唐玉,是玉石的玉……”
  父亲说完这句话,竟然微微有些喘气。
  他找了块石头坐了下来,点上一根纸烟,淡淡地喷吐着烟雾。
  她看见自己,团长唐爱军的女儿小鱼穿着一条洁白的长裙,站在父亲的身边。那时候,亚热带的阳光正吹拂着父亲和女儿,远远看去,像是一块裸露的石头上开出了一朵亭亭玉立的白莲花。

                         (散文编辑:月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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