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随笔

李朝元

祖父的咔啦棍

咔啦棍，一种驱赶鸟禽的工具。竹竿做成，一米多长，擀面杖粗，一端破成细条，另一端留有手握的位置，大约是一个竹节的尺寸。鸟禽偷吃晾晒在篾席、晒坪上的粮食，主人抓起咔啦棍，空中一扬咔啦咔啦响，鸟禽便惊慌四散。

可是咔啦棍在祖父手中却另有一番用处，那就是管教我的工具。

父母去往遥远的地方工作，三年五年也回不来一次，自两岁起我就和祖父、祖母共同生活、相依为命，管教我的责任自然就落在了祖父身上。

祖父不识字，没文化。所以，祖父对我的管教没有什么规矩可讲，对我的教育也没有规律可寻。他相信棍棒底下出孝子。

吃过晚饭便和少年的伙伴在大街上疯跑，捉迷藏、抓萤火虫、打鸡仔（一种游戏），玩着玩着一根咔啦棍打过来，屁股一阵疼痛，于是老老实实回到家里，铺开描红大楷，祖父则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抽着旱烟，捋着他半尺多长花白的胡须监督我学习。我写描红大楷就像画画，不懂顿、拖、回、折、提之类的笔法，填满红字框里的笔画，写完祖父规定的纸页就算完成任务。然后拿给祖父看，祖父一会说这个地方没填满，一会说那个地方出了格，我再回去纠正。同学中我花在毛笔字上的功夫恐怕无几个人能比，可直到现在我仍然写不好毛笔字。

背毛主席语录《为人民服务》、《纪念白求恩》、《愚公移山》“老三篇”到是很有成效，不过大多伴着泪水，是一滴滴泪水换来的。

周末，自然要带弟妹（叔叔的孩子）。背带将弟妹揽在背上不耽误玩，捉迷藏、打鸡仔、上浅浅的河沟里踩水玩样样可以，可打球不行。将弟妹从背带上解下来放在球场边，弟妹乱抓东西吃，满身搞得脏乎乎的。夕阳都落山了还在那里玩，同学说你爷爷来了，回过头就见祖父手持咔啦棍走过来，我赶忙去背弟妹，祖父的咔啦棍照样打过来。回到家里，一连几天都不得出来玩，用来背毛主席语录，算是爷爷对我的惩罚。读累了，趴在桌子上打盹，祖父的咔啦棍照样打过来，脸上挂满泪水再背，直到祖父气消。文革时期本来就学不到什么文化，正在上小学三四年级，语录里很多字都不认识，去问祖父，祖父自然不知道，我只能照偏旁部首乱念，很多字就念错。错字这个毛病一直在我的文章里根深蒂固。可是背毛主席语录却是成绩满满，常常得到老师的夸奖，我能当上班干部与背毛主席语录取得的成绩有着很大关系。也为祖父的脸面添上一抹光彩。

祖父最生气的是我到河沟里游泳。盛夏的时候，每次放学回来祖父都用手指划过我的手臂，划出白印就有了下河的证据，然后咔啦棍照样打过来。后来从伙伴那里学会了两招规避祖父检查的办法。一种是刚上学就逃课去游泳，等放学回来那道白印是检查不出来的；另一种是用“洗手子”搓。洗手子是故乡一种树木的果实，搓过的手臂一般划不出白印。不过也有例外，这个例外就是祖父也曾年少过，也曾被他的父亲用咔啦棍打过，他当然知道这种方法。所以，一旦查出来咔啦棍照样打过来。

故乡三面河沟，雨季到来河水暴涨，每年都有人死在暴涨的洪水里，这个时候家长们都将孩子看管得严严实实的，不让靠近河沟半步。而雨季也是山泉喷涌的季节，竹蔸里，山崖边，土坎上处处涌泉，我和伙伴们去挖山泉，试图找出它的源头。玩兴正浓，祖父手持咔啦棍四处寻找，一个表亲说看见我和一群娃仔在奔沟那边玩。祖父急匆匆赶来，又是一阵咔啦棍打过来，到了家里被罚跪堂前，不准吃饭。祖母看见我身上被打出的血印，心疼的直掉眼泪。而祖父平时的威严让所有亲眷们不敢上前劝阻。趁他们不注意的瞬间，我钻进床底。亲眷们到处寻找，问过左右邻舍都说没看见出来，又问过屋后的同学家长，有没有翻墙从他家出去，都说没有。偏偏外祖母的眼睛不好，床底下也昏暗，她在床底下搜来搜去，那只苍老的手几乎摸到我的屁股，但是仍然没有发现我，还说床底下没有人。全家陷入一阵恐慌，唯一没有检查到的就是茅厕。故乡的茅厕是一个四方形大粪池，上面有木杆围拢用来养猪，侧面留有如厕的地方。亲眷们拿来竹竿、绳网到茅厕里打捞。祖母忍不住了嚎啕大哭，一声声责怪祖父，亲眷们也都一个个跟着责怪：“要是孩子出事，怎么向他父母交代！”我卷缩在床底支持不住了，一溜烟跑出门外，被邻居看见，跑到茅厕那里说：别捞了，我看见娃仔跑出去了。我爬到村子后边的一棵大树上，浓密的树叶将我遮挡得严严实实的，亲眷们从树底下过都没有发现我。肚子饿得不行了，一个寻找我的同学从树下过，我忙叫住他让他给我送点吃的来。他走后我意识到他可能会叫来我的家人，于是从树上下来藏到一堵圮废的土墙后边。果然同学领来亲眷，先往树上找，找不到。婶子用一根木棍一边打路边茂密的野草一步步朝这堵圮废的土墙走来，然后大声喊：“在这块咧！在这块咧！”一场风波戛然而止。自那以后爷爷的咔啦棍似乎不怎么光顾我的屁股了。

几十年后亲眷们再提此事，问到我，我仍然记忆犹新。

参加工作后我也成为异乡游子，比父母走得更加遥远，身边不曾有过一位亲人，祖父、祖母常常走进我的梦中，思念总是在夜间袭来。

人生如白驹过隙，困难却又是那般绵绵长长。在六十多年生命的路途中，每当遇到困难就想起祖父，那根咔啦棍就在我的身后响起，鞭策我砥砺前行；而祖母温柔的泪水一如甘露，总是润泽我每一段跋涉的生命，使它茂密，使它茁壮。

一刚，一柔，祖父刚，祖母柔。刚者，铸造我生命中每一个坚强的细节，面对风雨坎坷，不歪不倒，阔步前行。柔者，如故乡潺潺流淌的山泉，清纯甘甜，贯穿我生命的全部。我就是这样在远离父母亲情，却又是在祖父、祖母的亲情中呵护长大。

梦中的思念，梦中的遥望，总是泪水涟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