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五台山旅游几天，吃遍了山间野味，同伴便提议去吃斋饭，立即得到赞同。既然大家愿意，我也不反对，跟着去了。
　　
　　我在家乡的北泉寺吃过斋饭。那天陪岳父去进香，到了中午，岳父让我和他一起吃斋饭。吃斋饭的人不少，小厨房里挤得进不去，香客们盛了饭，端着碗出来，随便找个地方，或坐或站，边聊边吃。斋饭是豆腐汤，大块豆腐配上青菜，一清二白，颇好看。味道也不错，我吃了两碗，外加一个大馒头。
　　
　　有了吃斋饭的经历，我便想当然地以为，吃斋饭和平常吃饭一样，无非是吃素，没有肉，及至在五台山吃过斋饭才知道，远不是没有肉那简单，吃饭被当成了宗教仪式，上升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天天离不开的饭，竟然还能这样吃，没想到。
　　
　　去吃斋饭的寺院叫普化禅寺，很大，在寺庙林立的五台山，也算得上宏大寺院。饭厅规模也很大，能容纳二三百人同时就餐。还没开饭，僧人没来，香客不多，多数香客都在帮僧人干活。没有人吩咐，都是自愿，像在家里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井然有序。
　　
　　我们不懂规矩，不敢造次，悄悄站在旁边等候。饭厅里整齐地摆放着长条桌，红色，十几排，每排能坐二三十人。长条桌下面是长条凳，也是红色。桌面上每隔不远放一套餐具，左右距离相等，前后一条线。餐具摆放也统一，下面一双筷子，筷子上扣两只碗，叠在一起。
　　
　　离开饭的时间越来越近，吃斋饭的人越来越多了，没有人说话，沉静，不像尘世的饭馆，人声鼎沸，喧嚣不休。多数人怀着好奇心来吃斋饭，不懂规矩，便不敢多说话，只能傻傻地看。几个和尚一言不发，来回穿梭，把米饭、菜和开水从厨房里端过来，放在里面的长桌子上，为开饭做最后准备。
　　
　　近十二点，和尚让香客们入座，香客们便入座了，挪动凳子的声音很小，没吃过斋饭的人，感觉这顿饭很神秘；吃过斋饭的人，都自觉遵守规矩。
　　
　　主持来了，后边跟了大概二十个和尚，都是高僧，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来。和尚们不说话，香客们不敢说话，二百多人的饭厅里静得出奇，连墙缝里虫鸣都能听见。安坐下来后，开始诵经，高僧后面坐了不少居士，统一穿咖啡色长衫，也诵经。我听不懂他们诵什么，很好听，像唱歌，声调一致，快慢有致，婉转悠扬。香客们不会诵经，只能呆呆地看，认真听。诵经声中，一直忙活的几位和尚没有停下来，在条桌前来回穿梭，一手掂桶，一手拿勺子，前面的和尚往每只碗里盛一勺米饭，后面的和尚往另一只碗里盛菜。菜有几样，萝卜，土豆，豆腐，都是素菜，每位和尚负责盛一样菜，盛萝卜的过后，盛土豆的来了，盛豆腐的来了，如流水线作业，有条不紊。饭菜准备好了，没人动手，等待和尚诵完经一起吃。吃斋饭有好多规矩，我们不知道，不敢问，也不敢违反，只能偷偷看吃过斋饭的香客，他们怎么做，我们怎么做。
　　
　　开始吃饭了，不准说话，不准吧唧嘴，也就是说，要集中精力吃饭，不能做与吃饭无关的事。有两个人嘴巴吧唧得很响，也许平时习惯了，也许觉得斋饭好吃，香，用声音向外界炫耀。有位打饭的和尚立即走过来，制止他的行为。饭厅里重新恢复安静，这么多人一起吃饭，没有一点声音，能称得上奇迹了。佛家人把吃饭看得和敬佛一样神圣，意想不到。对食物的态度不一样，结果也不一样的结果。普通人以自我为中心，把人当成万物之灵，把食物当成应该享受的东西，抱着享乐的姿态吃饭，吃饭时谈天说地，吧唧嘴，再正常不过了。而僧人把自己当成万千生物中的普通一员，与万物平等，把食物看作自然的恩赐，吃饭应该抱着感恩的态度，敬畏的态度，不能露出放浪不羁的姿态。
　　
　　这时，有个毛头小伙闯进来了，大声吆喝，哟，这么多人，没位置了？毛头小伙把这里当成了饭店，当成了为所欲为的场所，有钱就是爷，付钱享受服务，理直气壮。这里是佛门圣地，容不得这样的狂徒嚣张，一位打饭的和尚立即迎上去，把毛头小伙往门外轰。那家伙不服气，吵吵嚷嚷，不愿意出去。方丈抬起头，示意让毛头小伙进来。佛家人以慈悲为怀，不与人计较。那位僧人把毛头小伙引到座位上，离我不远，另几位僧人给他盛米饭，盛菜，面容平静，就像刚才的不愉快没有发生。
　　
　　打饭的僧人来回走动，见谁碗里饭吃完了，菜没有了，就盛上，如果吃好了，就示意不要。吃饭不限量，能吃多少吃多少，不能浪费，这是佛家对香客吃斋饭的要求。紧跟着，后面又一位僧人拎着茶瓶过来了，往吃完饭的人碗里倒开水，吃饭人用筷子搅几下，碗里的剩饭、剩菜冲进了碗底，喝下去。佛家对食物珍惜至此，令人敬佩。联想到尘世，饭店里每天都有数量惊人的剩菜、剩饭倒掉，化作了垃圾，白白浪费了，是犯罪，是对上苍的不敬，假如某天发生饥荒，就是上苍对人类的惩罚。用吃饭碗喝开水，说白了就是喝刷碗水，多数人都没喝过，心理上难以接受。在斋饭现场，不管尊卑，不管老幼，即便方丈也和大家一样，喝刷碗水，没有地位，没有面子，只有感恩和感激。一粒米一片菜都是自然对人类的恩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人类有什么理由浪费？
　　
　　我又想到了小说《白鹿原》中的细节，黑娃在一家小财主熬活的时候，最不能忍受的是舔碗，把碗里的剩饭舔干净，作者要揭示的是黑娃的反叛性格，但我认为，那位小财主对粮食珍惜至此，应该提倡。如果小财主也给黑娃倒上白开水，冲洗碗，再喝掉，或许黑娃能忍受。
　　
　　毛头小伙子又出来捣乱了。他来得晚，吃得快，三下五去二扒拉完了，碗里剩了不少米，菜。倒水的僧人转到他面前，倒了水，示意他喝下去。毛头小伙不愿意，吵嚷说，我不喝，不喝。在他看来，刷碗水是肮脏的，让他喝下去，是对他的污辱。香客们投过去鄙夷的目光，别人能喝，你为什么不能喝？倒水的僧人很严厉，命令说，喝下去。在鄙视的目光和僧人的呵斥声中，小伙子蜻蜓点水似地喝几口，一百个不情愿。我看得清楚，没喝完，菜叶和米粒还在碗底沉着。
　　
　　吃完饭，僧人又开始诵经，还是很整齐，很好听。诵完经，和尚们按次序出去了，香客们走到佛像前，鞠躬，叩头，往功德箱里投钱，不拘多少，随自己心愿。
　　
　　很多香客没有走，帮助和尚们干活。收拾二百多人的餐具，绝不是轻松活，门外堆了一大片，几十人帮助洗刷，还有不少人帮助择菜，洗菜，准备晚饭。没有人督促，全是自愿。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几乎人人会背，作者李绅看到农民种粮食不容易，发出了这番感慨，很多人把这首诗当作爱惜粮食的口头语。相比较而言，佛家对粮食的态度比李绅更虔诚更庄重，是敬重，是敬畏。
　　
　　爱惜粮食是一种境界，敬畏粮食又是一种境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