讨价还价有一个好处,仿佛事事留了馀地,还有转弯的机会,有农业社会的温馨,免得将来“眼前无路思回头”。 旧同学 那日遇见小学与中学的同学宝心,大家面对面,表情尴尬,想笑不知笑些什么,想哭又实在太愉快,一切明证起来,咖啡室的气氛都两样了。我们在十岁那年相识至今,其中老长一段日子失去联络,如今她寻人般把我自茫茫人海中寻出来,我俩不停地说著琐碎的事,总以“你记得吗——”来开头。然后捧着头,拍桌子,大笑。除去父母兄弟,宝心恐怕是我认识最长久的人,而且我们也没有吵过架,见面后也没有纵使相逢应不识,一眼就把对方认出来。一直到回家,问父母:“记得戴宝心吗?戴宝心。” 近廿年 宝心有个姊姊宝龄,约比我们大一两岁。当时不知怎么搅的,就那么一两年的差别,我们就永远黄毛兮兮,宝龄就不同,摩登少女,穿着大篷裙子,时常上街约会去,我与宝心在平行等边形与块肉馀生中抬起羡慕的眼光,看着宝龄妆扮,听她告诉我们,男孩子们如何请她跳舞…… 她们家住旧房子,如今想起来是极端浪漫的,对家有间面包店,黄昏时常传过来香喷喷的味道,至今还觉得面包香是温馨的——近廿年了。唉嗳,叫我怎么相信,廿年了。 结婚去 秘书小姐二月份要结婚。一双白金戒指放在桌上。我心中的困惑是她去渡蜜月的时候信件由谁处置。老天,女孩子就是专心一致的想结婚。戒指。婚纱、小家庭、婴儿。(谁来做替工呢?大部份工作由她负责,怎么办。)年纪轻轻,结婚去了?面孔上都是幸福,白色的婚纱在风中拂动,含蓄暧昧的微笑,白色的手套握著银餐刀,往松软美丽的蛋糕上切下去,然后一辈子她属于夫家,冠着丈夫的姓字。)或者我应该把手提打字机带到写字楼,自己动手写信。人到无求品自高。 时间 我从来没有忙过,有时候时间也许不大够,但从来不忙。读书的时候也觉得暑假太长,是种浪费,读书且要歇暑,简直侈奢。 如果周末连续加一日公众假期,顿时发愁:大扫除后,衣服熨妥,稿子写清,打毛衣看电视,电话里聊足三小时,下午两点半才起的床,真是…于是出>去理发,母亲处打牙祭,翻阅杂志时间总是够用的。 真的寂寞了,找人来装修,把那边墙壁敲掉,飞沙走石的当儿时间特别易过——你以为人们干吗生一堆孩子? 电话 你知道十七八岁的女孩子,抓著电话与男朋友说上四五个钟头……说些什么好?现在想起来一点也不明白;坐在椅子上,微笑地甜蜜地,侧着头,无穷无尽的讲话,绵绵重重叠叠,世界里有彩虹玫瑰白鸽阳光雨露。 现在听电话: “好,好,明早九点半开会,准时到。谢谢,再见。”或是:“嗯,嗯,好,三十分钟后到你家再说。”或者:“累。不想出来,问候伯母,下次再约。”或是:“稿子收到吗?打扰,再见。”就这样。 新异 抽屉里有两个铅笔刨,并不是用来削铅笔的,如今的化妆品都是一枝枝笔模样,用起来好不方便,是啊,时代进步,把人累得糊涂,很多东西都已经改观。女人妆扮再不用粉扑,钢笔不用吸墨水,手表没有针,打字机没有键,浴室用品大部份是喷雾装,还有什么创新? 新的东西永远吸引,好歹要试过,具冒险精神。有些时候情感发作,也会很固执地重复用同一牌子的面霜,一用十年八年。什么跑车最美?十七岁以来便觉得E型好看,至今还坚持着。 不明白 对于工作,我会很尽责,但是不能投入,工作告一段落,便忘记它,喝茶看戏聊天去了,很少提及报馆与电视台。 但最近发觉有不少友人,尤其是女性,呼吸著工作,吞咽著工作,服食著工作,睡里梦里也还是工作。为什么?是发生了什么令他们如此热血沸腾地与工作恋爱?为工作欢笑,为工作落泪? 我与工作始终是相敬如宾淡如水,十多年来维持良好关系,我拒绝让任何题目控制我的情绪,所以不明白这些人。 你知道 煞风景的错字。“积克的豆茎”竟会错成“积极的豆茎”。你当然知道积克豆茎与巨人的故事?成长得如积克的豆茎……在童话中豆茎一夜长上了天。煞风景的无知,时代周刊上的风筝照片,其中一只作人状,有翅膀,说明:伊卡拉斯。翻译作:蝙蝠人。老天。当然你知道伊卡拉斯与底达律斯这两文子!倘若十五岁的时候没看希腊神话,十八岁时也应翻过乔哀斯的优里息斯。这两文子用腊黏住羽毛做成翅膀,飞出囚牢,但伊卡拉斯飞得太近阿波罗,太阳溶化腊,他摔进爱琴海死了——当然你知道的。 可怜 阿霞有个毛病:她从来不在人前承认她爱过男人,传尽管传,男人名字一大堆,但是她永不承认。是骄傲吗,是做作吗,是逃避吗,不不不。是为盛名所累。私底下她再喜欢一个人,也不敢把他公开,她是众矢之的,人们期望她找个十全十美的男友,观众与亲友的苛求不允许银幕上的纯清玉女滥用感情。如阿霞公开恋爱而不得善终,那个男人可以隐没在时间与人群中,但是阿霞不行,她还得顶着林青霞三个字在东南亚活下去,她输不起,也不敢赌!怎么下台呢? 莫地 有谁喜欢莫地格里安尼。艺术学生简称他为莫地。他的画心平气和,颜色温暖,女人们的脸蛋都是“容长”的,眼睛微微垂着,双颊绯红,一种缺乏希望的美丽,不是很多人喜欢他,因为他的画没有伟大的主题,被画的又不是名人,因此常怀疑他的画不是十分贵重的,然而也被放到博物馆中,着着莫地的画,可以想像一个年青人如何自意大利流浪至巴黎,戴一顶小帽,穿丝绒外套,不久他发觉世界不是他想像的,他患了肺病。然而他的画至死不是灰黯的,终于他成了名。这些画实在是可爱的。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