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知道又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有点慌张和惭愧。就这样,只半站地的路,他们却像是走了 一辈子。 终于,安德烈看见了那片黑沉沉的苏式住宅区,几十幢大楼规矩而又错综地隐蔽在 夜幕下。他看见了进入住宅区的大门口,从前停着冰棍车的位置,现在是一间闪着霓虹 灯招牌的美容厅。他们从美容厅门前走过,拐进了楼群。他们正在接近目的地,但是安 德烈忽然走不动了,因为他发现他忘记了一个致命的问题:李金刚家究竟是哪座楼是几 单元几层几号。几十年来他就像出入自己家一样地出入李金刚的家,他不用也从来没打 算记一记李金刚的门牌号码。他对李金刚家的熟悉是一种无需记忆的熟悉,就像一个每 天吃饭的人,当他用筷子把食物送进嘴里时,他用不着提醒自己“别送进鼻子里去”。 可是这个晚上,这个本该独属于安德烈的晚上,他丧失了记忆。他仰望着在夜色中显得 更加一模一样的笨重的楼群,仰望着那些被漠不关心的灯光照亮的窗,甚至连李金刚家 那座楼的方位也找不准了。他就像掉进了一个陷阱,一个荒诞无稽的噩梦。他被急出了 一身冷汗,冷汗濡湿了内衣,夜风吹得他打颤。他手握李金刚的钥匙,那钥匙几乎被他 攥出水来。站在他身旁的姚秀芬默默地、无限信任地看着他,更让他焦虑无比。他走进 一处楼间花园,妄想以此唤起记忆。但是他发现这里的花园一模一样,站在花园里他无 所收获,这里没有丝毫痕迹能让他发现李金刚的家之所在。他们出了花园,又走上了楼 间两路。偶尔有人打他们身边匆匆走过,安德烈几次下决心开口打听,却几次放过了眼 前的人。因为他是安德烈,他觉得他无法开口。可他们不能总是在这儿转来转去,安德 烈逼迫自己必须硬着头皮朝一幢可能是李金刚家的楼房走。他们走进了那楼,安德烈假 装着记起了单元、楼层的房号,就算是为了安慰姚秀芬他也要假装。他假装着已经找到 了门,伸出钥匙去捅那扇门的锁,但他没能捅开,因为这扇门里有动静。接着门哗地开 了,房内传出麦克尔·杰克逊的歌声,一个20岁出头的年轻人站在门口冲安德烈说: “你想干什么!”年轻人那张营养很好的脸上是公开的敌意。安德烈愣在那里,就像小 时候遭到高年级同学质问时那样答不上话来。身后的姚秀芬却显出少有的镇静,她说这 不是李金刚的家么,我们是李金刚的亲戚,住在他家的。年轻人说什么李金刚啊这楼里 没有叫李金刚的。说完砰地关了门。 安德烈和姚秀芬逃也似的出了楼,只有再次把自己投进黑暗。钥匙仿佛握在安德烈 手中,他却不敢再去试着捅一扇没有把握的门。哪一扇门里都可能有人,哪一个人都可 以理直气壮地问他为什么乱捅别人家的锁,必要时他们完全有可能被扭送到派出所。这 想法让他们气馁,也使他们狼狈。他们没有目的,也没话要说,只沉默着在楼群之间乱 走。安德烈走着,差不多把几十年来他和李金刚在这里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想了一遍,每 一件小事都历历在目,这历历在目的事情却没有一样能帮他记起李金刚的家。时间在奔 跑,他们不敢看腕上的手表,但他们都知道,时间已经不早了。 时间在奔跑,10点钟就这么来到了。10点钟让安德烈做出决定,他们应该离开这里 了。安德烈追随着远处的霓虹灯,朝着那间美容厅走。在一盏路灯下,他扭头看了一眼 姚秀芬,他发现往日里红润健壮的姚秀芬,似是因了这楼群的折磨,一下子矮小憔悴了 许多。他看着她,像是问:咱们在哪儿分手?姚秀芬看明了安德烈的意思,她只把手中 的一个饭盒递给安德烈对他说:“饺子,你的。”安德烈就去接饭盒,心中想着,却原 来姚秀芬连晚饭都准备好了的啊。他奇怪一个晚上他竟没看见她手中拿着一个饭盒,他 也才明白了姚秀芬中午回家的缘由。他接了饭盒,但没接住,饭盒掉在地上,盖子被摔 开,饺子落了一地,衬着黑夜,它们显得格外精巧、细嫩,像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安德 烈慌着蹲下捡饺子,姚秀芬说捡也吃不得了。安德烈还捡,一边说你别管你别管。姚秀 芬就也蹲下帮安德烈捡。两个人张着四只手,捕捉着地上那些有着生命的活物儿。四只 手时有碰撞,却终未握在一起。也许他们都已明白,这一切已经有多么不合时宜。 安德烈离开了罐头厂,去广播电台报到。他将在经过一个月的短训后,成为该台一 个经济栏目的播音员。这晚他独自去了李金刚家,像要验证自己,像要考试自己。他顺 利地走过了那间美容厅,顺利拐进黑沉沉的楼群。他无遮无碍地继续前进,不知不觉就 走进了李金刚的楼,敲响了李金刚的门。门开了,李金刚站在门口,迫不及待地告诉安 德烈,今天他闲得无聊,在街上花四块钱买了两张社会福利奖券,居然连中两辆自行车! 安德烈似听非听,只自言自语般地说着:“我以为我再也找不到这儿了。” 这晚他没有走进李金刚的家,他向他的挚友道了别,下了楼,又独自在楼房的阴影 中站了一会儿,听着不远处职工俱乐部里传来的节奏激烈的音乐声,说不清心中是安静 还是疼痛。他已经出人意料地逃离了那个半死不活的罐头厂,可他分明觉得,他连同他 那个背时的名字——安德烈,又被一同网进了这片苏式旧楼。他和这些旧楼有着一种相 似的背时,所以他和它们格外容易相互愚弄。他想起连李金刚也要离开这些旧楼了,李 金刚准备辞职开一间家用电器修理部。安德烈家的冰箱已经坏了两个月,他打算过几天 让李金刚帮他修修冰箱。这才是他的生活。 他骑上车往家走,车把前的车筐里摆着姚秀芬那只边角坑洼的旧铝饭盒。安德烈准 备继续用它装以后的午饭。他觉得生活里若是再没了这只旧饭盒,或许他就被这个城市 彻底抛弃了。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