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那火红的年代,地处穷乡僻壤的故乡居然也掀起了“大闹钢铁”的热潮。那时,除遍布各乡各镇的“土”高炉之外,在县城近郊也有两个颇具规模,像模像样的炼铁基地:一个在黄泥滩,一个在桦林岗。尽管这两处都是我家的伤心地。但,不容讳言,工人们那冲天的干劲和忘我奉献的激情还是给予了年少的我,以不尽的正能量。
那儿,风机轰响,高炉林立,头戴墨镜,颈围毛巾的“钢铁工人”手拿铁铲、铁棍,一刻不停地朝炉火熊熊的炉膛里输送物料,拨弄铁水,弄得火光冲天、火花四溅,其情景极为壮观。
这些场地十分危险,一般不容许闲人特别是儿童进入,但由于我姐夫是一间基地的小头目,他的三餐茶饭都得由我送达,所以,我才有机会得以近距离观察他们的操作,分享铁水出炉时的辉煌和他们收获成果时的激动。
二.
姐夫的工作基场地在黄泥滩,此地是念佛寺的旧地。那儿也曾饱蘸我家及英北门(现称“英德们”)许多家庭的血泪。
民国卅年(1941年)初夏,日寇兵犯余干时,曾把俘掠来的几十名老弱妇孺统统关在庙里,一把火,直烧得火光冲天,嚎声动地。事后,人们去清理现场,试图找回亲人,可那焦黑的尸骨互相扭结在一起,哪有办法分开、辨认?人们只好将之原模原样,就地掩埋。从此以后,那儿便一直荒芜着。周遭的民众老是宣称听到夜半鬼嚎,连去那儿开荒种菜的勇气都没有。
1954年,因发大水,余干中学迁往黄埠,我大姐在开学仅3天时,就死在黄埠医院。她的遗体被一艘小板船运回来后,就是在黄泥滩上岸入殓的。
这悲剧过后的第四年,即1958年,在全国范围内,就掀起了“大闹钢铁”的热潮。起初,也即在“大跃进”的初级阶段,各地领导还是比较理性的。
为了响应伟大领袖“钢铁元帅升帐”的号召,余干县政府在这儿砌起了4台高炉,还从各工厂、农业合作社选拔了一些先进分子,送去各地专业钢铁厂培训。
我姐夫就是头一批被选送去郑州学习的。回来后,在昔日的火场里,再次燃起了熊熊烈火,他们用自己的辛勤汗水,为富国强民之梦炼出了一炉炉铁水。
三.
如前所述,我县的第二个炼铁基地在黄泥滩北约3里远的桦林岗。
从古以来,这儿就是一片黄土荒丘,自南向北有3座连绵的丘陵。
人们先在中间的土丘里发现了煤层,应了时势所需,县领导一阵好乐,便组织群众,在其东边掘煤,西边炼焦。后来,人们又在最南的山坡上,发现了一种红褐的石头,掂在手里有点沉,便认为是天官赐福的“铁矿石”,又马上组织人力,爆炸开挖。并因地制宜,在最北的土丘上砌起了3座高炉。
桦林岗一下便褪去了蛮荒的外衣,变成了又一个人声鼎沸的高炉炼铁基地。
不过,我对桦林岗的认识,远早于这个年代。
记得还是孩提时代,我跟着母亲坐在独轮车上去何家墩外婆家做客时,每次都得经过它。一当手推车进入詹家前面它的区域时,推车的老爸和车座另一边的老妈总是不约而同地招呼道:“文字里,别怕,坐好!”原来,桦林岗是乱葬岗,名声很邪,所以,人们路过它,总会产生自我防护的条件反射。
那天,大姐在黄泥滩入殓后,其灵柩随即被装上船,运往对岸的桦林岗,此时,在茫茫洪水中这是唯一可择用的墓地。大姐被埋葬在它那最南边的山坡上。
不久,洪水退尽,桦林岗徒步可达。于是,这里每天都会响起我娘那声嘶力竭、呼天抢地的哭声;她趴在坟上,一哭就是一整天。的确,女儿的死,对她的打击太大,使她对生活都濒临绝望了。我爸和我姐没法劝她回家。情急之间想起了我。当时,也只有看见年幼的我,我妈才会止声,起身。因为她怕我在这儿呆久了,会碰上邪神而着“吓”。
四.
进入58年下半年,在上头的不断的号召和媒体的反复鼓动下,人们已进入到非理性的蛮干阶段。“钢”也越炼越邪门。头儿们认为:仅靠几座高炉炼钢太过保守,没法实现“赶美超英”的宏伟目标。于是,越来越多的工人被改行炼铁,几乎所有的学生都被赶出教室,配合钢铁工人去捡矿石,运煤炭。即便这样,上头的指标还无法完成,人们就想起了各种各样的花招——“砸锅炼钢”,“挖山焖铁”不一而足。
当时,我已是初一的学生。新课本到手,还没捂热,就被赶出校门,先到马鞍山拾矿石,挑回东岗岭北山坡的“焖铁炉”去炼铁,后到桦林岗去给高炉挑焦炭、挑铁矿石。
当我走到南山坡,眼前的景象让我吓了一跳。昔日节次鳞比的坟山堆,已荡然无存,山下的水沟里,尸骨、衣服、甚至霉变的肢体比比皆是。大姐的坟墓所在地,已变成了一个几丈深的大坑。附近,不时响起尖锐的哨音,及沉闷的爆炸声。
见此,我心里十分惶恐和悲痛,不仅为大姐英年不明的早逝而悲哀,也为她死后继续受到的摧残而滴血!
回到家里,我把自己所见到的惨象告诉了老爸。闻言,他连忙捂住我的嘴巴,怕我妈听到后,经不起这一刺激而再度精神失常。他再三再四交代我,别让老妈知道,然后,操起把锄头,急急地朝桦林岗奔去。
直到天已断黑,他才红着双眼回来了。
事后,我才知道,他企图找出大姐的遗体,重新掩埋。但,花了老半天,连她的入殓时穿的花衣花裙的碎片都不曾见到过。只好自我安慰,或许如她名字所示,已升天奔月去了吧!
后记
今年暑假,我特地从上海赶回老家,为我二姐姐夫贺寿。宴席间,他乘着酒兴,无意中谈起了58年大炼钢铁这段往事。我们都被他当年的激情所感动,同时,我的内心也暗暗涌流出对备受命运恶搞的大姐的思念和悲哀。为不影响大家的情绪和寿宴的喜庆气氛,我只好佯装如厕,躲在饭馆的洗手间里,偷偷地拭泪。
散席后,二外甥车我返回城北,到他家落宿。我让他顺道把我带去桦林岗看看,他说:“这很容易,桦林岗就在我们家旁边。不过,它已不是你当年看到的模样了。”
我能理解,辩证法告诉我们:万事万物都在运动、变化之中。当年的高炉肯定不复存在,当年的坟山只会越来越少。可山终归是那个山,水也必定还是那个水。思想间,外甥的电瓶车已停下来了。
“舅舅,到了桦林岗!”我回过神来,定睛一看,车停在街旁的乡卫生院旁边。
“好像只有这旁边的一条小路,可以直达山顶。”外甥一边锁车,一边左右张望着寻路。然后,领着我,跨过竹篱笆,从人家的菜地里朝上走去。
我的天!难道这就是当年演绎过我家悲剧和“大炼钢铁”闹剧的桦林岗?如今,这方圆不足十米的黄土墩,又哪算得上什么山,什么岗?!
寒风中,我拭了拭纵横的老泪,转过身来,朝南边拜了几拜,算是给大姐的亡灵,亦为故乡昔日的两个钢铁基地献上我这廉价的哀思!
2016,12,28于上海浦东新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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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