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是一个时间分割线。
　　年前年后年终，去年今年前年明年后年。
　　见面关怀问候，抑或习惯性的问去年怎么样，今年什么打算等等用年分割时间的词儿不一而足。
　　
　　年也是令我们最恐惧的时间，日子水一样的滑过，悄无声息的一年一年轮回。
　　想起了很多年少时期过年的故事。
　　
　　受儒家的文化熏陶，胶东地区年味相对重一些，繁琐而又不失礼节。
　　入得腊月门，集市上年货开始多了起来，有年哄哄的样子了。
　　
　　以此推进，腊八算一个节。
　　清早开始熬粥，母亲一般放花生和红枣红豆，说要凑齐八种。每次吃也没数，呼噜噜风卷残云就喝完。
　　这也许跟从小数学学习不及格有关系。待熬到黏黏稠稠，咕嘟咕嘟的冒泡泡，母亲开始用一把大勺子在铁锅里搅拌，一边搅拌一边叮嘱我在锅头里火不要太大太旺了，别弄糊了锅底。
　　
　　小时候干活比较着急，十岁左右的样子，风箱拉的忽达忽达的响。也有叫风掀的，也很贴切，有掀风之意。
　　往往锅头里满满的放一堆麦秸草或者松针，急于求成，压住火了。猛一拉风箱，呼的一声火就窜了出来，瞬间一股浓烈的烧毛发的味道弥漫开来，眉毛没了，小刘海弯弯曲曲烧的焦黄。
　　这种味道我以前闻过，烧猪毛就是这种味道。
　　岂不知熬粥是个慢活，要有个过程。
　　
　　柴火是暖心的，看着填进去一小块一小块小柴变成红彤彤的烈火，烧火之人被火光炙烤暖暖的脸颊，在寒冷的厨房里，有一种特别的家的温暖。
　　
　　说时迟那时快，转眼到了二十三，俗称小年。
　　小年也算年，一年即将要终了。
　　要吃饺子，等大年到来，说白了其实是大年的热身。
　　
　　古代有人问一个满腹经纶的秀才，说你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中通人和，你能告诉我地上和天上的距离有多远么？
　　秀才沉思了一会儿，说骑马来回走一趟，需要七天。
　　此人不解，问何故如此精确。
　　秀才答曰，二十三灶王爷骑马上天言好事，大年三十回来下界保平安，不是七天是几天。
　　想必现在交通工具发达了，灶王爷坐火箭去，也许当天就回来了。
　　还有个问题，家家都派灶王爷上天，成千上万的灶王爷汇报工作难道不需要排队么？
　　
　　听朋友说即墨有蓝姓族人是二十四过小年，盖因此姓中早些年间出了当朝一位宰相，在朝官居一品，朝中放假，自京城回乡准备过小年，路遇大雪，故而迟了一天，因此定为二十四过小年。
　　
　　许多远方的游子业已返乡。
　　这也是个团聚的日子。
　　
　　街上邻居一见面儿，首先相互打听谁家的某某回来了没，说没回来，惋惜一声。
　　说回来了，今年看样子干的不错，穿着西服回来的，再嫉妒一声，眉毛往上一挑，鄙视一下。
　　农村的老婆们子爱传话，碰到一起叽叽喳喳，国家大事距离她们太遥远，厨房猪圈鸡舍左右邻居小故事那才是她们的全部。
　　
　　除了今天的鸡下了几个蛋，便是年货都置办了些什么。
　　新衣服买没买，大馒头枣饽饽准备什么时候做，给二小子作件什么样新裤子。
　　时而神神秘秘，左顾右盼。时而仰天大笑，抄手跺脚。
　　
　　临近傍晚的鞭炮声四起，鲜鲜美美的饺子端上了桌。
　　老爷子打开一瓶五块钱的白酒，满满的倒上了一盅。
　　先给爷爷盛上满满一碗，咬了一口说真好吃。
　　
　　其实早就被饺子馋的按捺不住的我在母亲的眼中心思是透明的。
　　白菜猪肉馅，馅里放香油。
　　那时的猪都养一年多，无饲料催长的激素，全是地瓜叶子喂的，肉有肉味。
　　为了知道饺子熟没熟，一般都让烧火的我先尝五六个。
　　也有犒劳之意。
　　熟不熟不重要，能解馋才重要。
　　
　　小的时候肚子里油水奇缺，我吃饺子数量多的惊人，肚子饱了眼睛不饱。
　　现在谁要给我五百块钱，怕是也吃不上那么多了。
　　小肚皮溜溜圆，直到最后一个吃下去能一直在嗓子眼里，打一个嗝就会把饺子给打出来。
　　基本上都是囫囵往下吞。
　　
　　小年对我来说，除了欢呼雀跃，掰着指头往大年上数，美美吃一大顿久违的饺子，别无其他。
　　
　　
　　大年三十儿。
　　
　　从小年到三十儿的日子，也就是在街上门口和小伙伴打打闹闹，去冰封的河面上打打滑溜出，也就真真正正迎来了除夕。
　　清晨睡眼惺忪的被母亲喊起来，穿上新做的棉裤，外面套一条新裤子。
　　棉裤薄而松软，新棉花做的。
　　
　　旧的衣服就不穿了，洗完脸以后，母亲拿一把小梳子给我梳两下头发。
　　一年也就梳这一次头发。
　　从一个小罐子里用手指抠出一指头雪花膏，均匀抹在脸上，胭脂气息也喷喷香。
　　崭新的一天开始了。
　　大家都在忙碌。
　　
　　我的任务是和父亲一起在临近中午时候去贴对子。
　　旧的对联已经被风雨侵蚀的看不出规整的模样，七零八落零散几块挣扎在门上被风吹得呼呼啦啦。
　　旧的铲掉，抹上用面粉做的糊糊，整齐的黏上，用扫炕的小笤帚扫平。
　　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
　　
　　这时候父亲会让我大声的念一遍，那个字念错了再纠正一下。
　　村中有闲散之人也会溜达过来看。
　　都互相比较一下。
　　
　　家中有刚过世的亲人，会贴白对子。
　　过世第二年的，贴蓝对子。
　　贴白对子的人家初一是不出去拜年的，怕给人家填晦气。
　　
　　正间，就是屋正中那一间，要面对正门口悬挂宗谱和财神。
　　宗谱名为忠孝堂，财神名为督财府。
　　
　　南方有家族祠堂，过年都去祠堂先拜祖宗。
　　我们北方无祠堂，宗谱相当于一个祠堂，老祖宗都在上面呢。
　　以前没怎么仔细看，今年回家在老大的提示下仔细瞅了瞅，宗谱上一共写了十六代。
　　
　　第一代王禹老爷爷和媳妇生了三儿子。
　　第二代时兄弟三人只有老三娶了一个媳妇，娶妻崔氏。
　　崔氏不负众望，连生四个儿子，香火得以繁衍。
　　伟大的崔氏老奶奶，没你老王家差点后继无人矣。
　　
　　宗谱上画的还是古代那些人物，年俗画始自清朝年间，应该是从潍坊杨家埠年画演变过来的，具体细节没去考证。
　　
　　宗谱上其实是个三维空间立体的画。
　　一扇大门，门口文官武将回来祭祖，熙熙攘攘伫立在门口。
　　黑漆漆大门上对联一幅，俎豆千秋永，本支百世长。
　　
　　俎豆，典故名，典出《论语·卫灵公》和《史记》卷四十七〈孔子世家〉。俎和豆，古代祭祀、宴飨时盛食物用的两种礼器，亦泛指各种礼器。
　　
　　母亲在厨房准备着要供上的物品，大概齐几样，半生不熟的米饭几碗，几块豆腐用油煎得两面焦黄。
　　几根带小红根儿菠菜摘净焯水，和豆腐一起，成扇形摆放在盛米饭的碗上，寓意五谷丰收，福财齐来。
　　新筷子几双，插在碗上，毕恭毕敬端到老祖宗跟前，这是给老祖宗做的饭。
　　
　　讲究的，摆一个大猪头，一条大鱼，一只大公鸡。
　　也给做个造型，颇有种祭祀的仪式感，规整其列。
　　
　　家家户户吃年饭的时间不一样，大潮流是晚上，称其为年夜饭。
　　也有为晚上吃饺子让路的，中午开始，七荤八素，汤汤水水的一桌儿。
　　
　　这一桌儿有讲究。
　　能和这一桌媲美的，也许是八月十五的中秋节一顿儿，亦或是家中最长辈的生日时做的好饭食。
　　老人把吃东西喊做嚼裹，这是一年中最丰盛的一桌儿嚼裹。
　　家里钦点出一位家人公认的，厨艺在家里呱呱叫的。哪怕平常深藏不露，也必然除夕这天做个惊艳全场的菜。
　　一个字，造。
　　
　　大鱼大肉，鲜蔬时令，垂涎三尺，目不暇接。
　　大铁锅炒菜兹拉兹拉响，葱姜蒜爆锅的香气四处弥漫。
　　
　　尚若是中午的年饭，吃完了睡一大午觉，为晚上狂欢做准备。
　　那里算是什么狂欢，看春晚算一项，呼朋引伴打牌算一项，和小伙伴带一挂鞭冻得鼻涕老长在街上放鞭也算一项。
　　
　　可就是心里美，说不出的高兴。
　　
　　
　　申时，下午三点多光景。
　　父亲开始用稻草做吊纸，也称马鞭。
　　需要家中男孩或者男士送到家族中的坟茔上，为的是请老祖宗们回家过年。
　　
　　吊纸是集市上买的，和春联福贴一起，属于套装。
　　成长条性，宽一指许，有小图案，颜色以红蓝为主。
　　将一头用胶水缠绕在稻草顶端，似一只小鞭子。
　　
　　接近傍晚，堂叔或者大伯家孩子噶伙儿一起，带上一挂鞭炮，酒瓶中装水，打包出发。
　　距村外二三里路的样子，听到鞭炮噼噼啪啪的响声，闻见一股黄纸燃烧的味道。
　　
　　路遇村民，相互招呼一下，到了坟茔按照姓氏各自分开干活。
　　每个坟头插上一根，完毕之后在坟前烧点黄纸，黄纸是用纸凿子打完的。
　　纸凿子是用木刻成铜钱模样，一列列在一沓黄纸上打上一边，便有了清晰古铜钱的模样。
　　用铜钱模子在已经打完的纸中间一捻，层层叠叠散开，便于燃烧。
　　这个过程同样需要男士或者男孩完成，女孩打的钱不好用。
　　要认真严肃，不能打错钱，叠钱，半钱，会不吉利。
　　
　　待纸燃熄，鞭炮放完，浇奠瓶装水以后，一起跪下磕头，当头的大喊一声，老祖宗们回家过年咯。
　　
　　手上一定要带一两根吊纸回来，回来后摆放在宗谱前，因为过完年，老祖宗还要骑马再回去的。
　　事毕，蹦蹦跳跳的回到家，爷爷早已在大门左右放两根木棍，唤作拴马桩。
　　苞米秸似铺红地毯一样，整齐的一直摆到正间门口。
　　
　　老人要在门口迎接，老祖宗回来了，那是他的长辈。
　　门口做上一个栓马的动作，口中念道。
　　
　　马儿两边放，吃的草料肥壮壮。
　　祖宗往里走，金银财宝一大篓。
　　苞米秸大张口，万贯钱财往家走。
　　
　　文疏。
　　也叫疏文，凡是奉神明，祭祀天地，先祖的文函都称作文疏。
　　最早起源于道教，是祈求神仙的文函，也是沟通人神之间的桥梁。
　　
　　春节写元旦疏文。
　　疏文如下：
　　具疏人某某某，家居山东省某某地，一家几口，适逢元旦佳节来临，特备香火实物，敬奉于天地三界十万万神灵镇宅位下，祈求四季平安万事如意。此疏，甲午元月一日。
　　
　　早些国人不过西方元旦，在此代表春节祈福之意。
　　在迎神之时，疏文化作一缕青烟，遥遥而去。
　　也不麻烦顺丰中通之流，投将出去，又快又准，家家全五星好评。
　　
　　吃罢年夜饭，瓜子茶水春晚一溜烟驶过，拜年大戏真正来临。
　　风俗是在日出之前，族人小辈到长辈家中磕头问候，自哪朝哪**始不清楚，反正到我这里这套流程依然没结束。
　　
　　守岁是不可以睡觉的，也有叫打透明的，这词也贴切的很，这是狂欢。
　　小时候身体正发育，实难熬一个通宵。
　　长大了身体还不如小时候，更难熬。
　　
　　待子时来临，鞭炮声起，新旧交替，饺子上桌，新年来临。
　　
　　
　　记得有一年，适逢大雪。
　　
　　雪深过脚脖，洋洋洒洒，凌晨一点多，咯吱咯吱踩着雪出去拜年。
　　动力就是压岁钱，一块不少，五块不多。
　　后来涨到十块，涨到二十的时候也就长大了，无缘这么大的面额了。
　　如果像现在给一百，那时可能要被吓坏。
　　
　　回家以后数了一遍又一遍，码得整整齐齐掖在炕席底下，和收集的糖纸放一起。
　　那是一个少年全部的资产和梦想，是一种憧憬和收获。
　　其实好景也就三两天功夫，往往不等捂热便被母亲威逼利诱下充了公。
　　当然，为了不让你绝望到悲观，还会许诺你一个小愿望。
　　可是有什么用，纵算你记得，父母早就忘却干净了。
　　小孩子总归是单纯好骗的。
　　
　　我有表哥两人，正月出门去他姑姑家拜年。
　　吃罢临走时候，老大得了五毛钱压岁钱，老二得了一块钱。
　　回家路上，兄弟两人聊天得知给的压岁钱数目不一致，老大怒而折返，回头索要，成一笑话经典。
　　后打听得知，盖因姑姑家只有一张五毛毛票了，偷摸给了老大。
　　
　　过了过瘾也是好的，手里有钱的感觉就是不一样。
　　街上小伙伴见面，打听清楚，你今年挣了多少，我今年挣了多少，有种强烈的被认同重视的自豪感。
　　口头上比一下，过过嘴瘾，真要往外拿，怕是一个也拿不出来。
　　
　　去长辈家磕头，有一个领头的，便是年龄大的。
　　小不点小喽啰在屁股后面滥竽充数。
　　
　　领头的有活，司职烧香烧纸浇奠。
　　身后众兄弟静立等候，一套仪式完毕，纷纷下跪，高呼给三叔二大爷磕头了。
　　端坐在炕上的三叔二大爷们心里除了满满的幸福虚荣感以外，一边嘴上劝阻，不用了不用了，起来吧起来吧。一边享受这个过程。
　　
　　后来小兄弟愈来愈多，一起磕头都碰到前面磕头之人的脚后跟了还装不下的时候，便被挤到了门外。
　　在门外的也高声喊叫，声音比谁都大，是站着喊的，有糊弄之嫌。
　　
　　初二送完神，年仪式正式结束。
　　
　　
　　儿时过年光景一晃而过，不经意间人到中年。
　　回去和父母过春节，尽管还是这套大差不差的仪式，但是心境亦完全不同。
　　
　　迎来送往，孩提时代的发小见面已没有往昔的快乐。
　　在一张张被岁月侵蚀的脸上，只留下这个时代给予的种种浮躁符号。
　　尽管也留电话，说虚情假意联系彼此，毕竟不同路早已走的太远，再回不到当初的起点。
　　能还在一起欢笑，显露些许童真，只有儿时共同的记忆让彼此牵绊在一起。
　　只是，欢笑中埋藏着太多的感慨，令人唏嘘不已。
　　最亲密的人，现在已经被手机取代，人和人之间脆弱的只剩下利益和交易。
　　
　　父母步履业已蹒跚，满头的银发昭示这最扯淡的时光匆匆。
　　一年又一年，秋收冬藏，寒来暑往。
　　
　　就这样吧，难得有个从容假期，闲来无事，乱七八糟回忆一章，也算对儿时过年的一篇留恋。
　　新年伊始，万象更新，在此恭祝大家，马年好运。
　　多陪陪家人朋友，少陪陪手机。
　　
　　----------甲午正月初七小财神于即墨感慨并记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