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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清凉 (作家选刊第11期)

散文
时间:2015-07-06 16:17散文来源:散文在线 散文作者: 李百合点击:
        
    
  夏日清晨,空气中带有一丝微微的凉意,抚在裸露的肌肤上,令人感到有一种非常惬意般配的清凉。悠悠闲闲地信步行走,踩着晨曦去收集一天的好心情,让思绪飞扬成一缕霞光,在云翳中璀璨。花草树木好像也刚从昨夜的星辰梦幻中醒来,闪动着叶子上的露珠,映着出升的太阳,抖抖地轻舒腰肢,呼出满天氤氲的雾气,让天地间一片的清爽。享受晨光中的沉静,这是我多年来的形成的一种习惯,这也给了习惯于早晨散步的我,一个非常好的心境。一天之计在于晨,想来今天不论干什么都会心情大好,一帆风顺的。徜徉在晨光中,细细体会那夏日美好,为一片绿地驻足守望,看它们青翠欲滴,给人们带来一种梦幻般的遐想,一种陶醉的心境。这时我的手机响了。谁大早晨就打来电话,我很不情愿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一看来电显示,是父亲打来的,就赶紧接了起来。
  
  “喂,爸,怎么这么早打电话,有事吗?”母亲去世已经五年了,父亲一直坚持自己过,从来不想到他的这两个儿女家。也不知道老人想的是什么,我和哥都猜不透他的心。人,越老是脾气越怪,令我们这些年轻人难以捉摸。
  
  “东茹,你今天回家一趟,我有事告诉你和你哥东汉。”父亲声音很低,但很严肃。
  
  “爸,有事吗?”我问道。父亲虽然自己过日子已经整整五年了,但从来没有张口求过我们为他做过任何事情。我们给父亲请了一个保姆,这个保姆是我从乡下的老家榆林镇请来的,心眼好,干起活来干净利索,照顾父亲非常周到,父亲和我们哥俩对他的印象都非常好。
  
  “没事你就不能回来一趟吗?怎么?你公司还那么忙?你回来就知道了。”听父亲的口气,很不满意我刚才那么一问。
  
  “不是,爸,我就随便问一问。”还没等我再说什么,父亲就撂了电话。这老爷子,唉,怎么二话不说就生起气来了,老人的脾气就跟三伏天的雨一样,说来就来,你说话时得小心一点斟酌着说,否则,不知哪句话会冲到他的肺管子。
  
  母亲去世时,我和哥极力劝说父亲再续一个老伴。起初父亲只是对此态度不明确,这让我们哥俩有些糊涂。再劝,父亲却发起了雷霆之怒,怎么?嫌我老了?怕连累你们吗?你妈尸骨未寒,你们就劝我娶老伴?你们什么意思?我和哥吓得再一声不敢说了,只能表示沉默。我们理解父亲的性格,如果我们还说不是怕您老孤独啊、寂寞啊什么的,准得再次迎来一阵狂风暴雨的。对付父亲的震怒,最好的办法就是息事宁人,你什么都不辩解,他生一会儿气就会好的。
  
  父亲是著名作家,挣的是国务院特殊补助工资,一生经历坎坷,他老人一生的为人坦坦荡荡,为我们这些当儿女的,树立了榜样,我们心中对父亲既有敬畏又有关爱。记得我们很小的时候,正赶上文化大革命时期,父亲先是留学英国,后回到了北京,当时全国上下一派混乱,父亲回来的第二年就被停止了工作,理由是,因为他是地地道道的走资派。父亲没了工作,没了赖以养家糊口的工资,我们一家四口只靠母亲单位发的那点儿工资度日。那时候别说是没钱,即便有钱也买不来用来糊口的多余粮食。当时的粮食实行的是配给制,父亲没了工作,粮食的配给也给断了,全家四口人等于吃三口人的定量,这就更显得微不足道了。我们经常挨饿。那时候,父亲有个乡下的亲属,父亲让我们管他叫刘叔,他经常来我们家。一到我们家就大包小裹地装着满满地吃的东西,什么米啊、面啊,还有更多的粗粮、果蔬的等等。在炎热的夏季里还能从地里摘点黄瓜、香瓜、菇娘儿什么的,让时常挨饭的我们大快朵颐一饱口福。
  
  那时候,一到家里的粮食接济不上的时候,刘叔就能及时赶到我家,带来一些吃的。我们盼望刘叔,比盼着过年心情都热切。父亲对刘叔的态度,好像既有感激又显感激中的一种尴尬,我们不明白父亲为什么会这样。幼小的我们,总怀疑父亲对刘叔的这种态度,是男人强烈的自尊心使然,也就没有过多地去想。可能是由于一种需要,父亲很快又恢复了工作,但他又接到继续到英国深造的任务。刘叔劝父亲说,放心吧,你走后,孩子们由我们照顾。父亲低下头,继而,深深地看了刘叔一眼,表情相当复杂了。我们不理解,他怎么连一句感谢话都没有啊,还什么英国著名什么什么大学的研究生呢,连一句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很小的我们是很鄙视父亲的这种作法。
  
  父亲再次去了英国,我们一家三口的日子更加艰难。刘叔一如既往一个月来那么一趟,除了带一些吃的,每个月还多给我们家六块钱。别小看这六块钱,我母亲当时的工资好像才只有每个月的二十一元啊。我很好奇,有一次问母亲:“妈,刘叔家咋那么富裕呢?”母亲看着我,没有说什么,只是用手轻轻地抚摸了我的头一下。我很理解母亲母亲不说,父亲在家的时候,父亲也不说,我们倒和这个刘叔究竟是什么亲属关系啊,人家一次次地来,这不是在救我们一家人的命吗?没有刘叔的救济,我们一家饿死几回了?不明白,就是不明白,但问了几次之后,就不再问了,倒对刘叔这个人深觉神秘而好奇起来。
  
  那次刘叔来,我大口大口地吃着刘叔给我们拿来的甜香瓜,问刘叔:“刘叔,你跟我们家啥亲戚啊?”刘叔看了看我,又看了看母亲,见母亲一直低着头,整理着刘叔拿来的蔬菜,很尴尬地对我笑了笑,“傻丫头,咱们是表亲哩。表亲,没有用三包裹子两包糖换来的哩。”刘叔对我解释完长出了一口气,然后对着我又红着脸憨憨地一笑。
  
  对于刘叔的回答和他前后的神情,我表示怀疑,但毕竟当时是小孩子,什么事转眼就会忘掉的。
  
  我开着车,一路上想得很多,想到神秘的刘叔,想到已故的母亲,想到父亲,想到父亲母亲的关系,好像很是有那么那么一点说不出来的滋味。按理说,父亲母亲大学时就认识了、恋爱了,感情基础应该是很深的那种,可他们的生活似乎太过平淡,我的感觉就是没有激起过一点儿的浪花似的。一路走着,一路想着,更多地是想到刘叔,以及刘叔送我家的那些东西,不知不觉间就来到了父亲的住处。父亲的住房是一栋二层楼的小别墅,是国家作协直接配给的。父亲一生从事文学创作文学理论研究,其著作可说是和他本人比肩。他的小说和学术研究,被翻译成各种版本,稿酬颇丰的同时,他一生也得过无数的国际的、国家的奖项,这些都是我们做子女的无法比拟的。
  
  父亲打开了房门,把我迎进屋中。屋中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闷,哥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父亲坐在他那把老式的藤椅上一动不动地看着我。让我更加奇怪的是,屋子里怎么又多出来个老太太,年龄好像比我父亲还大,一身土气,老态龙钟的,头发已经全部花白,脸上的皱纹纵横交错。
  
  “东茹,这就是我要给你们哥俩今天介绍的,你辛姨辛彩霞。爸明天就想和她登记结婚。”父亲的话很轻,但很严肃,严肃得令人毋庸置疑。
  
  我很吃惊,瞪大眼睛看着这个辛姨,什么什么啊?爸,我亲爱爸爸,你怎么了?你找个老伴,就凭你的条件找一个比你小个二、三十岁的或有文化的老年女性,都不在话下,你老这是怎么了?是被什么蒙了心了,还是被什么蒙了眼?竟然这么老土的农村老太太?不敢相信,用怀疑的目光打亮着眼前的辛姨,又把这种目光望向父亲父亲神情平静如水,好像一点波澜都没有,貌似这件事跟他一点儿关系也没有似的。我又把目光投向哥,哥垂着头一声不吭,坐在沙发上抽着闷烟。好半天,我才回过神来:“辛姨好,我是东茹。”
  
  “叫什么名字?”老太太说话声音很大,显然耳朵很背。
  
  “辛姨好,我是东茹”我又大声地重复了一句。
  
  “东茹啊,都这么大了,几个孩子了?”老太太的牙齿几乎掉光,仅存的那几枚牙齿参差不齐。
  
  “只有一个女儿。我们是不让多生的,超生,计划生育不允许。”我又大声地说道。
  
  “坐吧,咋没带着孩子来?”辛姨说完这句话自觉好像显得有些多余,没有再说什么,望了父亲一眼,又向窗外望去。
  
  “爸,你们这是什么时候的事?谁给你介绍的?”我坐下,抬脸看向爸爸
  
  “这个你就别问了,你们同意呢,今天咱们全家就吃一顿饭,这事就算订下来了;你们若不同意呢,我还坚持我自己的意见,明天我们照领结婚证不误。”父亲的话仍和年轻时一样,掷地有声。我真不明白了,父亲究竟这是怎么了?难道血迷心窍了吗?
  
  “可是,爸,你不再好好地考虑考虑吗?”我有些急迫地问道。
  
  “不用考虑了,我自己的事,自己做主,你们不用操心。如果,你们愿意留下,我们吃上一顿饭;如果有想法,尽可以走。”父亲的决心好像比山还大,毋庸置疑,任何人都不可更改。
  
  我望了望哥,哥也显得蔫头耷拉脑的。我暗恨,哥你今个怎么了?还叫男人吗?父亲可能一时糊涂,正是你劝说的好机会,平时你那滔滔不绝的雄辩口才哪里去了?但再一瞅哥那苦瓜脸,我马上明白了,哥也遭遇了我刚才的一切,我们哥俩谁不知道父亲那脾气啊?上来那股倔劲,八匹马都拉不回来。
  
  没办法,饭还是要吃的,如果我们哥俩甩袖子走人,会伤父亲的心的。哥也明白这个道理,坐在那里,东瞅瞅,西望望的,不时没话找话地和父亲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父亲心明镜似的,也有一打无一打地应付着我们哥俩。我看这种场面挺尴尬的,便打破僵局,主动说:“既然如此,我们哪能走呢,我们还是尊重您老人家的意愿的。只要您高兴就成。这样吧,我把我家的大成子和孩子苗苗都叫来,咱们一大家子人都聚一下,也热闹一些。”父亲没有说什么,把手里快要烫到手指的烟狠狠地揿灭。我对着哥使了个眼色。哥心领神会,好像恍然大悟似的:“对呀,我也让你嫂子领上孩子来。”
  
  于是,我走到院子里打电话,告诉了我的丈夫大成,让他赶紧带上孩子来,并且一再嘱咐来了之后,不管看到什么情况,都不要发表意见。一番嘱咐把个大成说得莫名其糊涂,我怎么解释,他就是听不明白,末了,我一句:“行了,反正你来了之后,什么也不要说,要捡些过年嗑说就行了,也嘱咐嘱咐孩子。”
  
  “孩子?孩子那么小懂什么?”大成子还想再说什么。这时的我不耐烦地挂了电话。我打完电话进了屋中,接着哥也走了出来,估计和我说的话如出一辙,跑偏也偏不多少。
  
  正赶上保姆买了菜回来,我便挽了袖子帮厨。保姆再三推我出去,说,这活哪是你个大小姐大总裁干的呢,快别伸手了。
  
  “大小姐、大总裁怎么了?大小姐、大总裁就不吃饭啊?我在家经常自己做饭的,习惯了。”说完我冲着保姆使着眼色。保姆年龄也就五十岁左右,挺懂人情事故的,见我如此,也不再赶我了。我们就在厨房炒起菜来。
  
  过了没多长时间,大成子领着苗苗来了。
  
  “苗苗,快问外公好?”大成子告诉孩子说。
  
  “外公好!”苗苗一头扎在外公的怀里撒起娇来。
  
  经外公介绍后,大成子望向辛姨,当时也是一愣,回想爱人劝自己的话,马上来个一百八十度地转变,对着辛姨工地叫了一声:“辛姨好。”小苗苗也笑嘻嘻地露出没长齐的牙齿:“外公,那我管她叫什么呀?”父亲当时很明显地打了一个哏儿,继而笑道:“我们的苗苗当然要叫婆婆了。”
  
  “婆婆好,苗苗这向有礼了。”苗苗奶声奶气地说。
  
  父亲就笑,说苗苗懂事了,苗苗好可爱,他的脸上我才见了笑容。
  
  不大一会儿,嫂子也领着孩子来,那种情形跟大成子进屋时的情形一样,先是一愣,后马上转变,立即笑逐颜开起来。我知道,这是嫂子的长处,虽然我与嫂子的关系很好,但嫂子这一点的转变,要比我和哥还有大成子要快得多,我不得不佩服嫂子。
  
  两个孩子打打闹闹一边玩去了。我们几个大人,忙乎做饭的做饭,吸烟的吸烟。接着就是上桌吃饭。
  
  辛姨显然也不会说什么,毕竟农村人,连个眼力都没有,也不知道给孩子夹菜什么的。一双粗糙长裂纹而又弯曲变形的手,笨拙的使着筷子。父亲不断给夹菜,一边夹还一边说,以后咱们都是一家人了,你慢慢就会习惯的。我真感觉父亲很奇怪的,父亲什么时候这样过啊?对我已故的母亲没有过,对我们哥俩没有过,对我们的孩子没有过。人,真是个不可思议的神奇动物。我和嫂子也不断给她夹着菜,那是做给父亲看呢,做父亲的都那样了,当儿女的再傻也不能不开事啊。
  
  这顿饭吃的那个憋屈,我心里老不是滋味了。看出来哥的感觉也和我一样。
  
  吃完饭,我推托公司有事,和大成子一家三口开车就回家了。我走之后不久,就看见哥的车子也开了出来。
  
  我和哥后来再没议论什么,毕竟是自己的父亲,尊重自己的父亲的意见,就是尊重父亲本人。做儿女的图的是什么?不就是图个老人高高兴兴的。只要父亲高兴,我们做儿子的也高兴。话虽这么说,但心里总觉不是滋味。难道父亲真老糊涂了?你应该找个和你年龄差不多大的老年女性知识分子或是比你小个一、二十岁的没有多少知识的也行啊,为什么偏找一个比你明显老得很多的农村老太婆?跟你这个大知识分子过日子,能有共同语言吗?
  
  以后,我和哥去的次数渐少。那个继母,对我们的不热情好像根本不在乎似的。一年到头,我只有赶上个年节什么的重大节日才要去上一次两次的,但看父亲和这个继母有说有笑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一次从厨房里出来,忽看坐在沙发上的父亲正在和她亲吻着,那个辛姨脸红红的,状态像个小姑娘初恋一般。我脸一红,乘他们没发现我出来,赶紧转身又进了厨房。我真怀疑父亲大脑有问题了。问一下保姆父亲和继母平时的感情如何。保姆笑着说,好着呢,我看比起你们年轻人不差啥,一天到晚,有说有笑地,有时还不分场合搬脖子搂腰的。我这个去!我真怀疑,难道这些都是真的?父亲难道仅仅五年时间没有个伴儿,急疯了?不对,那也不是父亲的性格啊?
  
  一晃十年的时间过去了,又一个夏天来到了。这个夏天出奇的热,我总觉得一天当中每时每刻都在汗水中度过。想起王维的《苦热》:“赤日满天地,火云成山岳。草木尽焦卷,川泽皆竭涸”。这样的情景真是可以用“恐怖”一词来形容了,但我觉得这个夏天给人带来的不是恐怖,而是灾难一般。唐代诗人杜荀鹤在《悟空上人寺院夏日题诗》中说:“三伏闭门披一衲,兼无松竹敞房廊,安禅何须劳山水,灭却心头火自凉。”想那三伏酷暑天气,披一件僧衣关门参禅,“调息静心,常如兆雪在心”。显见“心静自然凉”这句话不无道理。人生在世,滚滚红尘中,该得的得,该舍的舍,得得舍舍,不必强求,保持一种恬静的心态,宠辱不惊,去留无意,自然心平气和、云淡风轻。常想在北京四合院那个大杂院的夏天天气炎热到任何东西都好像被融化了一般。从乡下来的刘叔,从外面走来,手里拿上四、五根冰棍。虽然那时候的冰棍很便宜,才三、四分钱一根,但那种奶油的或绿豆棒冰,吮上一口从骨子里往外凉透全身。刘叔把他从家乡小园里摘来的黄瓜装在竹篮里系上一根绳子放下井,浸在水拨凉水中,一会儿再把篮子提上来,一篮子的清新凉意,咬上一口咯嘣脆,满口流汁,从舌尖凉到肠胃。那种感觉至今回味,仿佛在苦热的天气里增添了一缕丝丝的凉意。
  
  铃声响起。我拿出手机,是父亲打来的。我按了接听见,一声苍老但很大的声音响起:“小茹吗?”
  
  “是我,辛姨吗?”
  
  “小茹,你快来吧,你爸,你爸好像要不行了。你告诉你哥,也让他快点过来。”继母焦急中还带着哭腔。
  
  “什么?”我惊了,上几天我看父亲时,父亲还好好的,怎么就突然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忙再追问,但继母说话含混不清。我一急就把电话撂了。赶紧又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哥哥。
  
  我和哥几乎是同时来到了父亲的家中。父亲此时已口眼歪斜不能说话。我们追问了辛姨几句,见得辛姨比我们更加着急,口齿不清,说也说不明白,当然我们听也听不明白。
  
  哥赶紧打了120。没过几分钟,120急救车载上父亲一路奔往医院。当时,辛姨抹着眼泪也要跟着我们一同去医院,被我大声地制止了。看她恋恋不舍的样子,我们还真有点于心不忍。
  
  父亲得了脑梗,已经没有了治疗价值。当医生告诉我们这些时,我嚎啕大哭。父亲一生也太不容易了,他能从一个京郊的农村考进京都的大学,而且以优异成绩又去了英国留学其著作与身等肩。他的一生经过了整风运动,经过了三年自然灾害,经过了十年动乱,经过了拨乱反正,哭过、笑过、苦过、饿过、被批斗过,可以说历尽了人世沧桑。他老人家怎么说没就没了呢。
  
  哥对我喊道:“小茹,爹还没死呢,你哭的哪门子啊?”他这样说我的同时,自己也是泪流满面了。我们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大成子说,你们快别哭了,看能不能问问爸,临了有没有什么要嘱咐的。
  
  我们停止了哭泣
  
  “爸!爸!”我哭喊道。
  
  “爸!爸!”哥哭喊道。
  
  “你有什么话你就说吧。”
  
  父亲的喉间好像有痰,呼呼地像破风匣般在喘着粗气,听我们喊他,便吃力地睁开了眼睛,含混不清、断断续续地说道:“小汉,小茹,照顾好你辛姨……”似乎还要嘱咐几句,头一歪便撒手人寰,溘然长逝。
  
  天在旋,地在转。外面酷热的空气似乎不再流转,天地间如流火烤灸着我。我一声长嚎,一头栽倒在地晕了过去。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无衣无褐,何以卒岁?三之日于在耜,四之日举趾。同我妇子,馌彼南亩,田畯至喜……”
  
  我醒来时已是在病床上了。父亲的遗体被运往太平间。泪水打湿了枕头,我悲伤着,一边在思考父亲一生做事,一向小心谨慎,堂堂正正,光明磊落,可到了晚年做出的事儿如此令人匪夷所思?为什么非要娶个农村一个大字不识的老太婆?为什么在临终的遗言中,没有对我们儿女有什么嘱托?没有对他的孙子、外孙女有什么嘱托?反而念念不忘的还是那个老太婆?父亲晚年做的每件事的确十分令人费解。
  
  葬礼结束后,我和哥商量父亲的财产继承问题。父亲1923年出生于京郊的榆林镇,是北京某大学的教授,享受国务院颁发的政府特殊津贴。现在父亲忽然去世,那个辛姨辛彩霞将要参与遗产分配。父亲一生向学,硕果累累,生活又极其俭朴,作家协会和学校分配给他的两套住房,都在北京的三环以里,加上多年的津贴、著作版权费、收藏的字画等,总价千万之巨。这样的一份丰厚财产,凭什么要分配给你一个农村老太婆?我们哥俩更加愤愤不平。本来吗,一个七十多岁的村妇,能嫁给他父亲这样的人物已属一步登天。和父亲生活的这十年来,已经是她人生的造化了,还想父亲的遗产?可想归想,做归做,父亲的遗嘱在哪放着呢,我们没权不遵照父亲的遗嘱。虽然我们的财产是父亲的几倍,甚至是几十倍,我们没有争的必要。
  
  辛姨耳聋眼花,走路都非常费劲,让她一个行将就木的老人跑这套财产继承的手续,恐怕没等跑完,她自己就得折腾个好呆了。没办法,这个事儿就落到了我和哥的身上。
  
  那天哥开上车拉上我,来到了京郊的榆林镇。小镇子很兴隆,一派繁荣的景象。我们左打听右打听,才打听到辛姨的一个外甥叫宋宝的人。宋宝大概有五十岁上下,透着庄稼人一脸的实在。我们虽然是亲属,但积于和她姨姨的关系,没有半点联系,这次找到他,是为了给他姨办理财产继承手续才来的。我们也没过多客气,话题直接切入正题。
  
  “什么?大姨父居然走了。”他的脸上现出一片悲哀,继而又继续说道:“可惜了我大姨,这一辈子跟他过的这个日子。”
  
  什么?他还想再说什么的时候,我们急了,“什么?什么啊?你大姨跟他遭了一辈子罪?我了去,你搞清楚没有,你大姨,这十年跟上我爸,一个农村老人吃香的喝辣的,她遭了什么罪了?”我们一听就火了,真想冲上去给他两巴掌,世上得便宜还卖乖的多了,没见你这样的。
  
  宋宝见我们都急了,表情很平淡,一笑:“你们误会了,事情不是你们想像的那样,你们随我看一样东西。”宋宝说完弯腰从床底下拽出一个木头箱子来。箱子看起来很破旧,好像有年头了。他拿出一把钥匙,打开了箱上的那把古老的铜锁,从里面里三层外三层地翻出来一个红色的小布包,一层层地打开。我们看去,里面是一本发了黄的线装书。我们不明白宋宝拿出这本古装书是什么意思,不会是什么《葵花宝典》和《藏宝图》之类的吧?切~若那样的话,他们不早都据为己有了?有必要亮给我们看吗?
  
  宋宝把书摊开来,让我们看。他说,这是你们高家的家谱,大革命时,除四旧被大姨藏了起来,一直保存到现在。我们很是感激,原来是我们家的家谱,能找到自家的家谱,可不是件简单的事,这也算是意外收获吧。我刚要把书接过来,宋宝却没有递给我们的意思,他翻开书,让我们看,“你们看,这就是你祖父高伯年,你再看下面是你的父亲高仲秋。高伯年有个妹妹高淑琴,高淑琴嫁给辛家成为辛氏,顺着高淑琴往下看,辛彩霞,也就是我大姨,辛彩燕就是我妈。”
  
  “什么?我们惊住了。天啊!父亲居然和辛姨是表兄妹关系?而作为一个全国及至世界的知名作家居然能和近亲的表妹结婚?这可能吗?”我吃惊道。
  
  “怎么不可能,过去表哥表妹不就是常常联姻的吗?这你们不会不知道吧?什么《大西厢》二人转什么的你们不会没看过吧?”宋宝看着我们说。
  
  《大西厢》我们倒知道,不过二人转我们就不太了解了。我们哥俩把头伸向那个家谱,翻来翻去,总觉得这事不太现实。宋宝见我们如此,走出了屋子,从外面的一个深水井里提出一个桶来,里面装了一下子黄瓜,提到了屋里。
  
  “天太热,吃根黄瓜吧,凉快凉快。”他对我们说道。
  
  我们望着这一水桶的黄瓜有点儿愣愣的感觉。太熟悉的场面了。那个刘叔在我们很小的时候,就喜欢用这种方式给我们解暑降温的。
  
  吃上一根黄瓜,那种连热带累的感觉,顿时一扫而空,坐在开着前后窗有穿堂风的屋子里,夏日清凉的感觉,流淌全身,那才真叫一个舒畅。
  
  我有了一个心眼,“宋大哥,这本家谱,我能不能拿着,办理家产继承权时,也好有个物证什么的。”
  
  “你拿着吧,反正那是你们高家的家谱,也算物归原主了。”宋宝什么也没有想地说道。
  
  在回去的路上,天仿佛又热了起来,车子里的空调已打到极至,但车内还是热得很。索性打开车窗,吹吹自然风看能怎么样。车窗外的热气直冲车内,更加地热,没办法只得再次把车窗摇下。
  
  “哥,我想起诉,你知道吗?爸和辛姨的婚姻法律上是无效婚姻,你知道,近亲是不能结婚的。”我对哥说。
  
  “那能怎么样?难不成你真想起诉辛姨?你看她那么大年纪了,没有钱怎么活?”哥一边开着车一边说道。
  
  “可这也太不公平了,她一个老太婆,跟爸爸十年本来就够享福的了,还要接受爸的千万财产?”我说。
  
  “咱们缺这点儿钱吗?”哥不屑地说。
  
  “咱们倒不缺这俩儿钱,可我就觉得不太是那么回事,你要知道,爸积攒的这点儿钱也不容易,他辛苦了一生才有了这点积蓄,就这么让这个老女人给承受了。”我愤愤地道。
  
  “小茹,话不要说得这么难听。我在想,爸这一生干什么事情都是十分有道理的,不会因为感情一时冲动。我猜测爸和辛姨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啊。”哥说到这里看了看我。
  
  我看了看哥,也同哥的感觉一样,觉得怪怪的。但能有什么呀?爸不是糊涂是什么?有许多好女人不娶,偏偏要娶自己的表妹?
  
  在家想了好几天,我又咨询了一下律师。律师说,真若像你说的那样,那么你的辛姨和你爸的婚姻在法律上就属于无效婚姻。无效婚姻是得不到法律保护的。律师的话更加坚定了我要起诉的决心,所以在第二天的时候,我背着哥一纸诉状递交到法院。但对待这样的一位老人,我内心似乎又有了一丝的歉意,于是就决定回去看望一下这位继母。走进父亲的家,见辛彩霞正坐在阳台上晒太阳,身上披着父亲生前常穿的那件灰色大衣,那风烛残年、行将就木的凄凉晚景,让我心中一酸,我问:“辛姨,你和我爸爸结过婚?后来又离了?为什么?”辛彩霞把耳朵凑近我的嘴边,我大声喊着,半天时间她才听清,迟钝地叹了一声:“你爸爸读了很多书……多少年了啊……”她再也没有说出一句完整的话,只是眼泪一直在流着。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再追问什么,转身走了。
  
  哥知道我到法院起诉后,对我好顿发脾气,他说,小茹,你咋不想一想,如果老人连一分的财产都继承不了,你让她以后怎么生活?抛开和爸的夫妻关系,她起码还是我们未出五服的亲戚吧,这个你考虑过没有?你是不是把事做得太绝了?
  
  听了哥的一番话,我顿有觉悟。是呀,我是不是把事做得太绝了?看辛姨八十多岁的人了,耳聋眼花、行动迟缓,让她拿什么生活,而我们生活也好,事业也罢,都不需要这点儿钱的。
  
  我没有说话。
  
  哥又接着说:“小茹,我总觉得,爸和辛姨之间有太多不为我们所知的秘密。”
  
  “那能有什么秘密?不会,你我都是她所生的吧?抑或你抑或我,我俩之中有一个是她所生的吧?”我眨了眨眼问向哥。
  
  “那倒不可能。我说小茹,咱俩也别瞎猜了,咱们还是去一趟,进一步了解了解情况再说吧,你不是还说要见一见那个刘叔吗?说实话,我也想再见一见他,小时候,咱家要不是靠着刘叔周济,不知还能不能有你我的今天。”哥提议道。
  
  我点了点头。
  
  第二次去榆林镇的时候,我们见到了宋宝的母亲辛彩燕。辛彩燕比辛姨要小上那么个四、五岁,瞅着可比辛姨要年轻得多。辛彩燕见我们说明了来意,她便翻箱倒柜地拿出了一张发了黄的老照片。照片是一张夫妇的二人合影,都是年轻时候的,也看不出来什么,我们很疑惑,把目光投向辛彩燕。
  
  辛彩燕见我们一直盯着她看,用手开了开有点昏花的泪眼:“这照片上的人难道你们真的认不出来了。”
  
  于是,我们便仔细地看。天啊!那个男的咋这么像刘叔呢?“哥,你看,这个男的咋那么像刘叔呢?”我哥把像片接过,仔细地端详起来,良久,他一拍大腿:“小茹,你真说对了,他就是刘叔。”
  
  “姑,这是我刘叔吧,刘叔在哪?我们这次,顺便也是想看看他老人家的。”此时辛彩燕的泪水再也控制不住地落下来。她接着便讲出了一段令我们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往事
  
  那年,你爸和我姐都是十八岁,两人自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很对脾气禀性,你的爷爷,也就是我的舅舅,看两个孩子十分要好,又那么地般配,就有意想把我姐许配给你爸。你爸是读大书的人,知道的事情要比我们这些一个大字不识的乡白佬知道的多得多,但他不明说,还和我舅舅硬犟,说他们不能结婚,结了婚就属乱伦了。舅舅说,自古以来,表妹嫁给表哥亲上攀亲有的是,怎么到了你这里就成了乱伦了,你个小兔崽子,这么多年的书你就白念了,都不如一个放猪的。他一气之下,让他到了民政部门领了一张结婚证,逼着两个孩子就结了婚。
  
  那年也正赶上是个大夏天,那天老热老热的。我姐不知道你爸不同意这门婚事是由于什么原因。睡觉的时候,姐尽量地主动钻进你爸的背窝,可你爸一个翻身,把被褥卷巴卷巴铺到了地上去睡了。你倒是跟她讲讲为个啥呀,他就是一个闷葫芦,一个屁也不放,只是一门心思地生闷气。那年正赶上他考上了北京的一所什么大学,他二话没说,背起行囊就走了。这事若放在现在,这门婚事早就吹了,可那时候是不可能的,他不上学吗?不得家里拿钱供着他上学吗?他不还有回来的那一天不?姐是个实心眼人,一本老实账,一条道跑到黑的手儿,仍在家里独守空房地过日子,等的就是有一天他能回心转意回到家里来。
  
  那些年,你们高家也没落了。吃穿都成了问题,哪有余钱供一个上大学的人去读书。我姐一咬牙,只身来到了北京。北京那么大,上哪去找你爸爸。我姐逢人便打听,这一耽搁一个月的时间就已经过去了。姐没办法,就找了一户人家给人家浆洗衣服、被褥什么的挣钱糊口。那时候还没有现在的自来水什么的,夏天还好,大冬天的从井里打出来的水能把人的手冻轧透,姐蹲在院子里天天地搓着洗衣板。天长日久了,这不到了现在一身病,手上有大骨头节,膝盖也长了大骨头节,人说那是类风湿关节炎,没个治,是不死的癌症,每到阴天下雨的时候,能疼得你坐立不安。姐在这家帮工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家人心眼实诚,是一户好人家,不但多给工钱,听到姐的遭遇后,还帮忙打听着你爸的下落。人家懂啊,一打听一个准,这我姐就找到你爸。他每个月都要给你爸送钱去,你爸见这样就不好意思起来,他倒不是不好意思不接人家的钱,而是觉得姐常去学校,怕引起老师同学议论。你爸就告诉我姐,最好租个房子什么的,也省着让她常跑了。姐就租个小房,那时候的乡下也不好过,她就把公公婆婆都接到北京来,仍是没日没夜地帮人洗衣什么的。日子过得也快,你爸在求学路上有了长进,大学毕业又考了研什么的,我就不知道了,反正是念不完的书。有一次,我进京去看姐,见她苦得很,丈夫还不让见他,就很生气,“姐,有什么啊,他读大书的,就了不起啊,你这么拚死拚活地供着他念书,他连让你见上一面都不能见了。咱们去!”在我的劝说下,姐最终同意了我去见他。我们在他的教室外见到了他。你猜,你爸第一句话怎么说的?说什么,你们怎么来了?我就气,我姐苦吧苦业的供你念书,怎么就不能见你一面呢,没见得哪个大学门口都挂杀人刀了,连媳妇都不让见。当时我一气之下,拉着姐就走。姐劝我说,小妹,你别生气,大学里是不让结婚的,你姐夫这样做也是万不得己,若让学校老师同学都知道他结婚了,不得开除他呀。我半信半疑。姐当时这是在唬弄我,开始我小不知道学校有这个规定,后来才知道,学校根本就没这项规定。自打那以后,姐再没有去过他们的学校
  
  转眼到了六十年代,那时,正是国家的困难时期,家家都挨饿。北京也不例外,那时候,你若拿个馒头上街,非得有人追着你抢着吃。姐给人家洗衣服,人家是要供饭的。而供饭也不是让你可饱了吃,因为那时候毕竟家家余粮都不多。一个馒头一碗汤,有时一个苞米面大饼子一碗汤。姐就要把馒头或苞米面大饼子留下一大半给你爸攒着,等着他回家取钱的时候,让你爸吃上一顿饱饭。积攒下来的干粮,放在家里怕不安全,她就在大襟的衣服里子缝上一个口袋,把干粮装进去。这样,她就放心多了。洗衣服被褥等是个累活,姐天天吃不饱饭,饿得前腔搭后背面黄肌瘦的,全身好像都没有几两肉了似的,累得虚脱是常事。一个人能在自己的生存无法保障受到威胁的情况下,把活下去的希望留给另一半,那样的爱情是多么不容置疑!孩子,不知我说的对不对?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以没文化为挡箭牌;没文化不可怕,可怕的是以没文化来对公德和理性进行绑架。没文化不会被人看不起,不拿没文化的当一回事才会被人看不起。
  
  我姐是个非常要强的人,她在你爸面前显得非常的自卑。她为了能和你爸稍稍拉近一点儿文化距离,就报了一所夜校,白天浆洗衣物,晚上还要托着疲惫的身体上学,那种艰难可想而知。然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你爸读了大学,北京那地方,什么地方?花红柳绿的,他的思想什么的也发生很大的转变,他爱上他们班的一个学生。而这头还靠着姐苦力干活挣钱,供他读书,既要养活着他,又要养活着他的父母双亲。我真不知道,这种人是怎么想的。那年正赶上他毕业,他向组织申请去了甘肃工作,而姐在家还蒙在鼓里。当她听到这个消息时,哭得是黑天黑地。把在一旁的我都哭得不成样子了,我恨这个给姐创造痛苦的人。如果没有她,姐嫁十八个嫁都能嫁得出去,非得靠你们老高家的这筐木头才能砍出一个“寨子”啊?!
  
  “姐,咱们找他们学校去,向他们领导反映反映他这种德行。他们领导还能给他分工作啊,出息他了。”我气愤地说。
  
  姐摇了摇头,她已经彻底地心灰意冷了。直到此时此刻,她才意识到,这段婚姻已经不能再靠她强制的文化比肩、卑微的讨好和无私的付出去维系了,那种仿佛肉眼无法看到的缝隙正在渐行渐远地拉开了很大很大无法再行弥补的距离。尽管如此,回到了娘家,姐还是来到你的爷爷奶奶家帮忙干农活。她卑微地爱着他,拼命打磨自己,希望与你的爸爸之间能有那么一点点的曙光,她就心满意足了。
  
  那年,我和姐到甘肃去看你爸。你爸穿得人五人六的,站在那里还显得挺帅气的,见到我们第一句就说:“彩霞,我们不合适,这个你不知道吗?再者说了,咱们是近亲,近亲你懂不?国家法律是不允许近亲结婚的,近亲结婚是违法的,我们不能再进行下去了。”我真想窜上前去,对着那张小白脸挠他一下,在他们单位大吵大闹,看他还怎么在单位混。可姐一把把我拉住。
  
  “妹,就听他的吧。他说得在理。”我了去!我真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你爱咋咋地,我还不管你那破事了呢。”我甩袖子就走了。可怜我和姐往返好几千里地,一口水都没喝到他姓高的,连一句暖人的话都没有。我见到过没良心的,还真没见到过如此没良心的。
  
  姐姐平静地和这个男人离了婚。回到镇里的她,躺在炕上整整三天三夜米粒未进。尽管如此,当别人提起,高仲秋如何如何薄情寡义是当代的陈世美的时候,姐还挺身而出为高仲秋辩别说,这事不赖仲秋,是国家不允许近亲结婚。我真不明白了,他都对你的一片血心那么样了,你还维护他干吗?
  
  不久,姐由于顶不住镇里人的议论,就又去了北京上班。走时她还带上了我。姐那时的类风湿病已经坐实了。双腿弯曲,走路一瘸一拐的,双手的每个关节都长成大骨节,那样子要多可怕有多可怕。她下班的每天晚上回来,我都要为她按摩好一阵子,我太心疼姐姐了。
  
  那年,你爸返回北京工作,同他大学时候的同学,也就你们的妈妈结了婚。姐知道后,几天没有吃一口饭,嘴唇起了一排白亮亮的大水泡。我见她不吃东西,急得直哭,我说:“姐,你可别死到北京啊,你死了,妹还咋活啊。”姐凄然地一笑,用手抚了抚我的头,彩燕,姐不会死的,收实收实东西,咱马上回家,告诉爹,我愿意嫁给刘老实在。
  
  我一听,喜极而泣。刘老实在追求我姐多年了,始终未娶,见姐的婚姻没结果,曾多次提媒到我家,都被姐距之门外了。这次姐能跟上刘老实在,是姐姐的福份。姐结婚了,姐终于结婚了,这回是真的。
  
  姐结婚不久,正赶上文化大革命,一夜之间高仲秋被打成走资派,当了走资派的高仲秋没了工资保障,全家人陷入了无比的艰难困苦时期。姐听到这件事情后,急得几天几夜睡不着觉,她不断地打发刘老实在去你家送粮食、送油票、送布票。当她得知你们两个孩子上学连学费都交不起时,毅然决然地和丈夫商量每月给你们六块钱,供你们上学。那时她的工资才每月十八元啊。也可能良心发现,高仲秋有一回学生给他送了一罐子的麦乳精没舍得吃,就拿到了姐家。姐感激涕零,说,你教学那么忙,还来看我干吗?我又不老不小的。高仲秋只是尴尬地笑了笑没有说什么。他看见姐刚才枕过的枕头破得很不象样子了,于是就帮助把枕套摘下,想翻过来能好看一些,可当他翻过来之后,才发现枕套的里子比面子的补丁还多,他的心一酸,眼泪掉了下来。这时他的年龄已经不小了,头发已有了很多白发。他抓着姐的手泪流满面:“彩霞,我对不起你,那时候我年轻不懂事,辜负了你的一片心,我高某不知这辈子还有没有机会报答你。”
  
  姐哭了,哭得那么的伤心,这么多年以来的努力,到了今天为止,他才得到高仲秋这么一句掏心窝的实话。她认为,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她付出了就有所得,让这个男人知道了自己的心,也是一种收获。
  
  姐一生没有生养,那年刘老实在忽患重病死去。姐姐无依无靠,我便把姐接到我家。
  
  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那天热得啊,趴在阴凉处的狗都要伸出很长的舌头喘着粗气。天上连一丝的风都没有。姐坐在房大山的墙角下,拿着一把扇子拚命地扇着。忽然一阵的电话铃声响起,当时陈宝接了电话,问找谁。对方说找辛彩霞,我就纳了闷,谁找辛彩霞啊,辛彩霞是谁,年头一多,我也糊涂了,把姐的大名竟然忘掉了。
  
  “妈,找我大姨的。大姨,有人找你!”陈宝大声冲着姐喊道。
  
  “啥?谁找我?”姐的耳背得很,不大声说话,她根本听不到。
  
  “大姨,是找你的,一个老头。”我当时就纳闷了,你大姨的名字,到现在都没几个人知道了,咋还有人找她个耳又聋眼又花的一个老太太,还辛彩霞呢,不提我就把她的名字忘掉了。
  
  “你是谁呀?”姐耳背,总以为别人说话也听不见似的,大声地问道。
  
  “我是仲秋啊,彩霞。”话筒里传出了很响亮的声音。
  
  “啥?仲秋?”姐问完这句话就哽咽声声了。
  
  两个人说说哭哭、哭哭说说,竟然在电话里唠了很长时间。听说那个姓高的现在可出息了,据说在全世界都有名,当了作家,写什么小说,搞什么研究的。我们娘俩都望着姐。姐放下电话后,喜滋滋地看着我们。
  
  “彩燕,你猜谁?”见我没吱声,她一拍大腿,“是仲秋,仲秋啊!”见我好像还不明白似的又大声向我解释道:“高仲秋!”
  
  “姐,她找你什么事?”我冷冷地问道。
  
  “唉,这人呢,这辈子的命啊真不好,他老伴也没了,孩子又没跟他在一起过,一个人孤零零的,还是那么可怜。”姐说。
  
  我就很很白了白姐一眼:“姐,你啥时候看见高仲秋苦了?他福着呢。他扛过锄头下过地吗?他和过大泥托过大胚吗?他像你似的洗过被褥洗过衣吗?他哪点苦了?”我数叨着姐。姐就天生贱命,让人家卸磨杀驴了,杀得满头满脸都是血,还说人家是好人呢,咋这样呢。
  
  “唉,他天生不是干这种活的命,他是读大书的人。”姐姐见我的态度不好,也没再说什么?但看她明显变了样,走路也轻快了许多,大热的天,好像她都不嫌热了,里屋一趟,外屋一趟的,不知再鼓捣个啥。
  
  “姐,你忙啥呀?大热天的,你也不闲个热?”我纳闷。
  
  “这不,仲秋说,明天接我上北京去,我呀得收拾收拾。”
  
  “啥,接你去北京?姐,你听我的,就不给他去。那些年他干吗去了?啊,老伴死了知道孤单了才知道找你?真有他的了。”我气愤地阻止她。可是姐好像没听见一般,仍是收拾着东西。
  
  我和哥,包括陈宝在内,泪流满面,甚至都哽咽声声了。听到这个缠绵悱恻的故事,就是一个铁石心肠的人也无不为之动容的。一个普普通通的平凡女人,用她的一生呵护着坚贞的爱情,贯穿了父亲的整个生命历程。如果连这样的人都没有资格继承遗产,这世上就再没有人有资格了!
  
     我们含着泪回到了北京,立刻到法院撤了诉。
  
  那天,天气仍很热,我和哥两家人不约而同地来到父亲的家中。在如此热的天气里,继母还端坐在阳台之上,身披着父亲生前穿过的大衣,一丝不动,就像一尊雕像一般。老人两眼一直望着窗外,是在回忆过去的点点滴滴,还是在整合历史留给她的裂痕。那风烛残年的背影想不到在若干年以前曾一度拯救过父亲、拯救过母亲、拯救过我们全家……
  
  我们齐齐地跪倒在她的面前。
  
  “妈!奶奶!姥姥!”几个响头磕在了地上。那坐在阳台上,静如芷水,全身透出一种祥和光辉的老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蓦然看到这一切,她泪如泉涌。
  
  “妈,我去了您老的家乡,我了解了一切。您才是我家的恩人,一个大大的恩人。”
  
  老人脸上呈现出一种祥和,没有说什么,用她那粗糙、弯得变了形的大手抚摸着我们每个人的头。
  
  她懂了,付出终有回报。仲秋,你若泉下有知,不用再惦记我了,孩子理解我们了。
  
  某个夏日,我们包括继母在内的一行七人来到了刘叔的墓地。历经十几年,刘叔的坟显得有些小了,但坟前立着的那块高大的墓碑却相当引人注目,它的正面和平时的墓碑,没什么两样,墓碑后却写着一幅挽联:
  
  手足情笃几度生死未曾离左右,
  
  肺腑言箴从来荣辱不计守炎凉。
  
  这显然出自于父亲的笔迹。父亲那苍劲有力的大字,我们哥俩一眼就能看得出。继母用她那形同枯枝的手一个字一个字地抚摸着,她断断续续地说,那年,你爸听说老实在没了的消息,立即赶了过来,同时送了这块墓碑。他立在墓碑前,足足站了有一个时辰。那时候,我看到他仿佛刹那间苍老了许多,他的头发也好似瞬间全都变白。
  
  望着荒草掩盖下的那座孤坟,我的思绪又飞回了遥远的从前,那个艰难的岁月里,一个孱弱的女人,双手冻得红红的情景,那个挨饿的女人,裹紧衣襟护着里面干粮的情景,那个拿出大半部分口粮和三分之一工资资助我家的情景,那桶里的凉凉的黄瓜……不时地出现在我的脑海中。继母为了伟大的爱情牺牲了她大半个世纪美好年华,而其实作为他丈夫的刘老实在的刘叔,不也是为了伟大的爱情而不顾一切地笃守终老吗?那种伟大的爱,是不顾一切的爱,包括在醋性天空里为了自己心爱的女人,做着男人根本不想做、不愿做,甚至不能做的事。
  
  从墓地出来,我一路飞绪一路感慨万千。夏日的风仿佛没有那般炎热了。我在想,人活一世,高贵也好,低贱也罢,只要自己能够持久固守着,让自己绽放就足够了,不为吸引众多的目光,只为自己心中的那片静土,找到自己生命宁静夏日清晨,于那道清凉的晨光中微笑,不是是最理想的结果吗?
  
  炎炎夏日,其实只要有梦没有离开,善感的心依旧,心的宁静依然存在,夏日的清凉就还存在。
  
  联系:黑龙江省明水县纪检委李百合
  
  邮编:151700
  
  电子邮箱:lbh0455@163.com
  
  手机:1334935256715845596788
  
  电话:04556217900
  
  QQ:415820685
  
  作者简介:李百合,男,汉族,1967年3月出生,黑龙江省作家协会会员,老年日报特约专栏作家,《小说阅读网》、网易网签约作家,出版过长篇小说《天生我材之关东匪后》,在全国各地报刊、杂志发表文学作品百余篇,现就职于黑龙江省明水县纪检委。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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