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非著名医生悄没声走了。车祸，被撞了，车里带着谁，匆忙埋了。各种有关他的走法传说甚嚣尘上。小城屁大一点，人人闲得像猎狗般地嗅着巴不得哪里有腥味儿。一个人的生没有多少人关心，死就是新闻事件。
　　
　　我是认识他的，过去住过对楼。当然他们是新楼，我的旧楼。他们两口子军人，一个儿子。据说儿子很聪明。“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混蛋儿混蛋”之类的话，在许多人身上印证着。这位牙科医生人很随和，有几次我去医院看牙排队无事还到他做牙的操作间里转转，随便说几句话。听到他走了，他就立刻站到我的面前，亮亮的眼神，高挺的鼻梁，下唇上短短的胡须，圆圆的脸。挺年轻的模样，说没就没了。
　　
　　我立刻联想起“人不能过得太好”的说法。医生是过得太好了吧。两个大校军官，月入两万多，钱对他们早不是问题；儿子马上大学毕业，前程肯定不错。据说他才办了退休的，可以有自由自在生活的时候，可以有享不尽福贵的时候，他却离开了。这就是“命”有不逮啊。跟他有一比的还有前两年车祸里的老王。他也是正红红火火挣钱的时候去了的。有些人享不住福，是有许多事实佐证的。
　　
　　还有“好人命不长”的说法也跳出来。医生救死扶伤，肯定是个好人，刚刚50出点儿头就让阎王爷收了，怎么能这样呢？我躺在床上半天合不上眼，想人的活着，也想人的死了。死了有什么？眼一闭的事。这时候，一串我曾送别过的人都站到了面前，包括两位生前声名狼藉的家伙，也瞪着牛卵一样的眼，让我说说他们是不是好人。我一一打量他们，并没有统一回答什么。他们到也没有紧逼，一闪就走了。我当然不会说什么。死者为大吧，你们都先我走了，我还能说什么不好？但愿下辈子投胎当好人，做好事。
　　
　　站在我面前的故人里没有我的亲人。虽然他们的面容一再在我眼前清晰。父亲母亲还是那样忙碌，这个季节他们早就坐不住了，田地圈里埂上到处是他们的足迹。奶奶还是那样安详，拐着小脚捡柴做饭，喂猪喊猫。二叔那一脸的胡须，要是留长了就是马克思了，见着总要拿出他写的东西让我看，问我写不写东西，鼓励我努力学习；二婶见着总是要拉位手，抚摸着喊几声“我的娃我的娃”，好像我还是小时候那么大，亲热地留我吃东西。三叔还是年轻时的样子，嘴里叼着根烟，提着铁锹在地里挖土，能听到他“吭吭”地咳嗽。他们留驻在我的心里，抚育过我，爱惜过我，我经常能从他们这里找到温暖。
　　
　　我想我为什么活着的理由。当然大前提是还不够衰老。但是黄泉路上无老少的铁律我还是知道的。“阎王让谁三更走，不会等到天明时”的话我也听说过。如果跟离开人世的不属于自然老病而去的人对比，可能我活着的理由就是不够富有，不太做坏事，容易满足。容易满足就有些不求上进，不爱努力进取，对于可得可不得的东西，抱自然态度，不是积极争取。相比许多人，我吃过许多亏，有些还是大亏。噢，我突然清楚，或许因为吃亏也没太在意，才有今天还活着的福气？吃亏是福嘛!
　　
　　我记起正月十五到年过80的大姨家，告别时她拉着我的手说：“好死不如赖活着，我还要努力活着。”当我们所有还相对健康的人觉得身体不好呆在病床上挣扎着不如干脆点走了的时候，真到那一步的人还努力着要过了这一关，希望生命垂青于他们，再延续些时日，再看看好世界，吃吃好东西，享享儿孙围绕在一起的福。这是死神临近者与自觉还有日子的人对于生命的不同看法。有些经历苦难者坚守在哪儿，苦苦支撑的时候有过一走了之的念头，当他们迈过这个坎之后就会改变，知道生命之珍贵，无论任何时候都不能随便放弃。
　　
　　表面上看，生命中有许多偶然，似乎是冥冥之中有一只手牵引着。但归根结蒂，人的一切都在自己手里。有一些人的离开被说成是“自做孽，不可活”。用不带情绪的话来讲，“自作自受”这个词更为准确。生与死，包括疾病、灾祸、事故等等，除去天灾之类人无法决定，其他都与习惯作为有直接间接联系。世界是普遍联系着的，人的活动，与各种事件的发生密不可分。
　　
　　当然在不同的境况下，生与死，各有各的幸福。生的幸福是吃饭，是感受世界。死的幸福是解脱，与苦难、不快、疾病等彻底告别。有一种痛苦叫活着，有一种快乐是离开。其实关于生死到底谁真幸福真快活，都是一面之词。那个死人能说话？
　　
　　人生短暂，生命脆弱，既然还活着，就好好活。这就是每次听到死讯的时候，都能重复一遍的感悟。谁都明白，人生来便天天向死亡迈进，只是时间长短的区别。如此，死便不是个需要忌讳的字眼。看多了，也知道“生死由命，富贵在天”的话有相对道理。任何人，知道敬畏天地，那么，他的生命脚步一定会扎实得多，不会在“什么都是浮云”的空气里找不到出口。
　　
　　2012年2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