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胜妈浇完了饮料桶里的水，坐在梯田沟沿休息。
　　
　　老头子呢，怎还没上山来？怕也是累了，七十多岁的老头，挑这一趟水，那么容易么？
　　
　　老啦，真的没有气力了，一天要给五个孙子做两顿饭，还要挑了水，一步一步挪到沟里来浇树，真的累呢。哪比得了年轻时候，身强力壮，大炼钢铁那阵子，还不是，荣胜爸他们男的去伐树，她们女人就跟了妇女队长，锯了树枝，一车车拉下山去，晒干了，生产队的炼钢炉当柴火烧，余了的，各家自抱了回家做饭。伐树烧炉，还蛮新鲜的，整天锄地施肥的农家人，也能烧铁炼钢了，象厂矿里的工人，一般的为国家出力。生产队里的劳力，白天去田里劳动，晚上呢，就围了炉子去炼铁，有说有笑，热闹得不得了，全队的人，就在炉火的热光里，肆意谈笑，还促成了好几对夫妻，她和荣胜他爸，不也是在炼铁的炉光里，互相对了眼，年轻小伙子就央了人去撮合，五间厦房，一辆自行车，姑娘就进了婆家的门，四五十年间，先有了儿女，又有了孙辈。一天天的，媳妇熬成婆婆，尽了自己的责任，终到了安享晚年的年份，却为减少儿女的负担，让那城里去打工的儿女安心工作，就肩起了照顾孙辈的责任，洗衣做饭，闲暇时节，顺便也到山里栽树浇水，盼着孙辈成人时候，这山里，又能满眼的绿。
　　
　　砍树容易，栽树却难。那时候，山里的松树、桐树、杨树，全砍掉了，树枝烧了，树身呢，一部分上交国家了，一部分呢，生产队里就分给各家各户，盖厦房，起畜棚，村里人家，新盖了房子和畜棚，喜笑颜开的，那能想得到，没了树的遮蔽，这沟里，会变得这般的荒凉？
　　
　　没了老树的深根在地下东盘西绕，这地下的土就松松软软，没了大树的庇荫，这表层的土就不吸水，风吼起来，就漫天的沙尘，地表的土一层层的随风而散，庄稼、野草就长不起来，天长日久的，漫山遍野的就不见了绿，到处呢，光秃秃，黄烁烁，也少了乌鸦和麻雀，不见了兔子和老鹰，山里愈加的空旷、寂凉。在这西北之地，原是极欢喜天雨的，有了水，就有了生气，人畜不缺水，日子就极滋润，雨天的空气，湿润、清新，现在呢，却怕那，骤来的暴雨，山里汇集了，卷裹了泥土和沙石，顺着陡坡，一路冲下，灌了村庄，淹了庄稼。暴雨后，就余了遍地的淤泥，到处黏黏缠缠的，就毁了麦田，杀了果树和蔬菜。水火无情，泥石流，煞是可怕。
　　
　　山上本还余了槐树的。祖祖辈辈生活在这土山沟，先祖传下的规矩，倒把这槐树当神灵般的敬献。土生土长的村里人家，除非万不得已，轻易都不砍伐这些附了灵的神树的。大练钢铁那阵，队长也没敢让砍伐槐树的。这几年，那城里人，却盯上了这千年生、百年长、枝繁叶茂的老槐树。他们盖房子，用的是水泥和钢筋，要这树，有什么用？去城里打工的儿子和女儿，倒带回来了新鲜事，那些在钢筋框子里住腻烦了的城里人，也要在楼间的空地里，像模像样的载上树，要在柴汽油烟的刺鼻味道里，呼吸大树绿绿叶子散发出的清新空气，开发商就将槐树砍伐了，却只留了一抱大小的根瘤，又切去了树冠，留了树杈，费神费力的从山里把树身用汽车栽了，运到城里去安家。“人挪活，树挪死”，山里人跑到城里去打工，手里钞票就多了，树挪到城里，却不易成活，聪明的开发商，却能想出山里人撑破头也想不出的聪明法子，他们载了树，个个树身上呢，就挂了吊瓶，营养液呢，就源源不断的输到树身里，明年呢，那树梢上，就能稀稀疏疏的长出几片叶子，有模有样的排在小区里，宣传画上，就有了行行大树，那房子的价格呢，就可高了再高。啧啧，这城里的树，比山里的人，还要金贵得多呢。
　　
　　没了最后的槐树，这山里，就再无大树了。村里人当神灵般敬献的槐树，怎就肯让人这般轻易的砍伐？聪明的开发商，一手拿了钞票，缠住了村长，又带了身上刺了青的年轻人，二三十个的围了树，村里剩的这些老弱毛孩的，怎挤得到树旁？眼看着，这些千岁百年的大槐树，去了根、锯了头，一根根木桩似的装了车运去城里，山里就愈加的空旷、开阔，树上安家的鸟雀，离了大山，也不知飞那里去了。
　　
　　荣胜家的后院，本也有一棵槐树的，荣胜妈进门那年，荣胜爸从别处移了树苗，约了新媳妇一块栽种，四五十年光阴里，槐树也有了水桶般粗细，树冠呢，就遮蔽了后院，盛夏时日，一片阴凉。那城里来的开发商，却看上了这棵大槐树，就托了人，拿了钞票，要把树移到城里去。老两口怎愿意，怎可能让这陪伴了多年的、见证了一家人生活的老树从身边移走呢？就有那街道里的闲人，日日登门，夜夜滋扰，白日里，闲人就胁迫了亲戚，登门千说百劝，夜半时分，就有那砖块、死物的从院墙外扔进来，老两口终耐烦不过，就锁了房门，敞了大门，随他们去吧。
　　
　　还能怎样？
　　
　　躲在山里的荣胜妈，气不过，啰啰嗦嗦骂老头子：你们大男人家，就会算计我们女人的东西。陪嫁来的两个衣箱，雕花的核桃木箱，清漆油刷得铮铮发亮的清朝箱子，我外婆给了我妈，我妈给了我，准备给女儿做陪嫁，她嫌老旧，却被你儿子偷着高价卖给了古董商，我的槐树，我进了你家门栽种的槐树，陪着你儿子、孙子长大的老槐树，就这样让开发商给挖走了，怎你爷俩，就保不住女人的东西？荣胜爸默默无语，手持铁锨，一锨一锨的培植梯田的沟沿，干裂的土沙，顺着沟沿，多半倒滑落下去了。
　　
　　山里，泥石流渐渐的多起来了。乡里呢，这些年也号召大家封山育林、退牧还林，政府还发补贴，村里人就用政府的补助买了树苗，承包荒山，栽树种草。只是这西北本是干旱之地，树苗不易成活，年轻人也多半出外打工，村里呢，就只剩了老头子老太太，还有那半大弱小的孩子，翻山越岭的栽树，愈加的困难。老两口已挑不动水桶，就用大号的饮料瓶子，装了水，肩挑手提了来山里浇树，又要给小孩做饭洗衣，一天能来回三五趟，浇不了几棵树，却也累的够呛的。
　　
　　荣胜妈昏昏欲睡，头上却似被蚊子叮了一般的疼痒，伸手去摸，手背却一阵疼痛，睁眼瞧去，妈呀，下冷子了。
　　
　　密不透风的大雨，夹杂着冰雹，从空中倾倒般的泻落。雨水打在干枯的沙土上，溅起朵朵尘雾，冰雹落在树苗上，树叶上就布满了空洞，落在地上的雨水又汇集了，夹裹着泥土，顺着土沟流淌，漫山的逆流又汇集了，呼啸着向下驰奔。荣胜妈一个趔趄，摔倒在逆流中，顺着山坡翻滚。山下的泥石流，象开闸放水的黄河，咆哮怒吼，怎是人身可抵挡的？两三个翻滚，就再也看不见荣胜妈了。
　　
　　但愿老头子，没在上山的路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