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父亲如树的挺拔，如树的伟岸。文章的比如贴切，很是形象。用深情的文字语言来表达了作者对父亲的深切感想，也在文章中流露出对父亲的怀恋。散文在线期待你的继续投稿。　　

　　已逝的父亲，像株树，扎根在我心中，枝叶和魂灵飘扬在狮子山那片森林天空。
　　
　　三十年前狮子般雄伟的狮子山，嶙峋突兀，杂草稀疏。
　　
　　父亲带领我们，搬大石，捣小石，挖窝儿，下树苗，培沙土，浇泉水。
　　
　　父亲矮小精悍，像崖上苍柏。他与大哥海抬石上坡，高一个头的大哥走在前面，石头便荡漾在父亲鼻尖。父亲一手推绳子，一手撑石头，黄军鞋露出蚂黄样脚趾钉住石阶向前。掉完扣的蓝布衣千疮百孔，旗帜般在寒风里飘动。
　　
　　二哥琴挖坑，仿佛在铁板上凿洞，干硬的坡面将锄头刃碰卷，把长长的木柄弹弯，他年轻细嫩的手掌起了血泡，破裂之后仍然解脱不了“嗨”声的纠缠和木柄的折磨。
　　
　　排行老三的我布上幼苗，一株株培上土。沙土碎石混合而成的土壤，稀少精贵，小手要抟上好几圈，指甲被磨掉，指头渗血，十指仍然排成均匀的网，漏选细土于根部，粗糙的沙砾镇在上边。
　　
　　母亲浇水，顺着树脚向下淋，然后绕着坑边淋。沙土像无底洞，一粪提下去，眨眼就消失了。
　　
　　浇水之后，有些树坑下陷，父亲把歪了的树校正扳直，又用锄铲，或者用手指抠，想方设法找来细土填补满，还时时向我叮嘱，多填点，别偷懒；树放端，歪树不成材。几十年后，我们就能坐在树下乘凉啰。
　　
　　乘凉，我家老房后的石巷，是村人常聚的纳凉地呢。
　　
　　石巷里有一排石阶，用长方形条石砌成，代代纳凉栖息，或卧或坐，岁月的坚韧把条石的棱角磨得光光亮亮，柔和圆润。
　　
　　石巷南边山岩峭壁，常年泉水叮咚；北边灵河流淌，河风送舒。两相往来，把二十多米长的石巷，点染得四季人旺，温馨留香。
　　
　　如此美妙的地方，但父亲不大喜欢。打开后门便是这热闹的长廓，我很少见父亲开门出去光临。父亲怀念院坝边的黄桷树，惋惜房后狮子山那茂盛的森林，它们都成了“大炼钢铁”的牺牲品。父亲常常独自上山，不是挑着水，就是担着肥。
　　
　　父亲告诉我们，他是依赖狮子山的森林长大的。祖上佃农，饥荒年月无吃无用，他就上山采蘑菇，挖野菜，打猎。那时候的鸟啊，野猪，野羊，兔子，獐子，豹子，啥都有，没有下锅的东西时，只要一进山，就能够找到吃的用的。困了，还能够爬到树上睡一觉。森林，是夏天乘凉的最安逸的地方，听得见动物的咀嚼，鸟雀的歌唱，还有森林的细语。早间阴凉，中午凉快，晚上简直就是凉爽了。一个人跑上山头，在两棵高大的树间吊上绳子，中间打几个扣，人就挂在半空晃荡，悠哉游哉，赛过神仙。难怪父亲后背，留下了许多年轮般深深的肉沟。
　　
　　春节前夕，是我们一家上山护林看树最多的时段。或者补上新树种，或者培土整枝。几十年间，我家的自留坡和部分集体荒坡，都播下了父亲树。
　　
　　部分树高大起来，四季绿意给父亲无限快乐。闲时上山转转，看看，走走，坐坐。树仿佛是他的子孙，他的思想，他的全部，他总是那么疼爱和热衷。
　　
　　我们也赶趟儿似的成长起来，一个比一个帅。四乡八邻的姑娘抢亲般将我们仨瓜分，两间集体分房显然不能满足儿媳的需要，盖房成了父亲的心病。
　　
　　父亲的腰背弯驼起来，原本矮小的父亲，头更亲近土地了。他尽量回避孩子们热切的眼光。用什么来造房？墙壁好办，大山石多的是。房梁呢？老房两间，拆除下来有些能用，三个儿子至少建四间房，差多少？坡上的树虽然已经成材，虽然不够巍峨，但完全能够担当栋梁的使命，可我不能啊，狮子山就这一片林，还有许多地方荒芜着，绝不能砍啊！
　　
　　母亲懂得父亲心，也急儿子事。含辛茹苦拉扯大三个儿子容易吗？儿子们一个个相好对象，能不要房结婚吗？母亲问父亲，儿亲还是树亲？树是木，没有情。儿是人，感情深。
　　
　　父亲说，儿子是我的命，树也是我的命。房要修，树不能砍，需要木材到市场上买。
　　
　　母亲摊开双手，钱呢，钱呢？
　　
　　二哥知道父亲把树当宝贝，一定不会同意砍树建房。趁父亲赶乡场的时候，他独自一人上山，砍回一株大柏树。他想先铡后奏，看父亲有什么反映。如果父亲默认，他就继续。
　　
　　父亲提了半斤肉站在院坝边，看见坝里躺着碗口粗的大柏树，压抑着心中的阵痛追问，谁砍的？唵？这不是砍老子的心吗？……
　　
　　二哥红着脸应诺，是我……。
　　
　　父亲把肉执向二哥，抽根竹杆扫过去，红脸臭骂，老子叫你砍，老子叫你砍。
　　
　　我们从没见过慈祥、憨厚的父亲如此暴怒过。
　　
　　父亲坐在板凳上喘息很久才平静下来，对三个儿子再次申明说，房子我们不但要修，而且还要修好，但条件是不能砍树，明天我们进竹林。原来父亲到市场上看到了许多正应该在山上成长的壮年树，他不忍目睹，更不忍心买。他想到一招——用竹代替树。
　　
　　放倒一片竹，剔去枝叶，架在两块大石上风干。冬天盖起了房子，石块墙，竹杆梁，别致又漂亮。大哥当年娶了新娘。
　　
　　第三年我洞房花烛的时候，老鼠叽叽叫，梁上漏沙忙。竹杆虽然涂过防虫药，但因重负而破损虫蚀。我没有怨父亲，也没有提出改建。只在婚前将房屋翻盖一次，虫蛀的地方再缠上干竹，墙壁粉白。妻子玩笑说，“斯是陋室，唯吾得馨”。
　　
　　父亲很快抱上了孙子，享受了些许的天伦之乐。但父亲没有享受到自己营造的森林之乐，因为荒山太阔，成林不易。亲爱的父亲，由于积劳成疾，过早地离我们而去。临死也没忘记嘱咐我们，看好那些树。
　　
　　兄弟仨想把父亲葬于林边，籍此完成父亲永远享受乘凉的快意。但母亲反对说，他一生爱树，在树根旁会睡不安稳的，还是火化吧，撒在那片林子里，他更会高兴。
　　
　　这以后，我经常做着同一个梦：
　　
　　父亲牵着我的儿子走在前头，儿子摇头晃脑地咕噜妻子教会他的一句半白话“斯是陋室，唯吾得馨”；我牵着母亲和妻子紧随其后；大哥、二哥们吆喝着自己的老婆和孩子，一路笑声一路歌声地跟在后面。大人在森林里漫步，捡拾大朵的蘑菇，采摘五颜六色的花果；孩子们追逐兔子，呼唤鸟儿，甚至悄悄去瞧猴子的屁股。大家累了就在草地上睡觉，在树枝间荡漾春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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