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小姨
头发已经花白的弟弟说:“时间真快啊,十三年前,我就是坐着这列去银川的火车,去给小姨过六十大寿的。” 我没有说话。我们兄弟俩几乎没有说话,除了他给我跑来跑去的接水和扶我上火车中铺,他知道我摔伤了,还没有痊愈。 半夜里,迷迷糊糊地醒来,撩起车窗窗帘看外面,意外地看到了月光,白惨惨的,我分不清那是不是霜。稍远处的山或者是旱塬黑魆魆的,近处川里的已经收割的庄基地,一小团一小团的阴影踱过去,我仿佛置身于窗外的苦寒。几间低矮的农舍静静地蹲着,一条水泥路拐过一道围墙上了坡,就奔火车道身旁了。 我松了手,不想再看。今天是农历十三,我知道,因为今天是我的生日,昨天晚上,大儿子给小宝贝打电话说了,我在一旁听着,偷偷地抹了一把泪。 生日需是热闹的,我哪有热闹的心,就像今晚在这陌生的地方,窗外是陌生的月光,我只能被命运拖着,无论何处。 早晨空荡荡的银川街头,寒气几乎要把我夹着烟的手指冻僵,还有耳朵。是的,虽然交通现在很发达,但是,真的很遥远。 殡仪馆念经堂里,不一样的孝衣,奇怪的陌生的装束的念经的人,不一样的哀鸣的乐器,花花绿绿的不一样的神仙图像和神符,不一样的灵堂的纸花,还有不一样的纸钱。 小姨的遗像静静地安放在那里,脸上挂满微笑。 我的满眼都是泪水,小姨,遥远的小姨,您终究要长眠在这遥远的地方,不能回到你熟悉的故乡了! 两年多以前,您和我电话里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老四,咱娘俩咋都是这命呢!”。然后,就是电话两端的抽噎声。 这声音犹在耳边,然而,我们已是阴阳两隔了! 您和我那年迈的母亲,是最要好的姊妹。我们家孩子多,经济很不好,那些年,每次您回老家,都会给我们带大包小包的东西。我上学的时候,穿的几乎所有的衣服,都是我表哥们穿的稍旧的,您每次写信都嘱咐我们一定要好好学习。我们兄弟俩考上学,跳出农门,您比自己的孩子考上学都要高兴。那些年,老家还没有搬迁的时候,大年三十,我们总要扶着踩着雪母亲到家背后的山梁上给您打电话。这些年,您年纪也大了,但多次回老家来,和母亲住在我的家里,姊妹俩整夜整夜地说话,给母亲做好吃的,临走的时候,还在外头给母亲买上一袋馒头送回来。我们没敢告诉母亲这一噩耗,她老人家知道了,怎么能够受得了呢? 这两年,我没有和您联系过,我永远失去了我的爱妻,您永远失去了您最疼爱的小儿子,我们都生活在无限的悲痛中,我们一定经常想起,但是却真的无法说一句话啊! 在您温暖的家里,我看着您才三岁多的孙子,他还是懵懵懂懂的样子,和我们几个陌生的大人玩耍,他也许还不明白,失去了亲爱的爸爸,失去了亲爱的奶奶,这一生要经历多少的艰难苦苦,我的泪水在眼里打转,却不敢流出来。只好下楼去,在寒风中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您的遗体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遥远的地方,年迈的脚步不稳的姨夫嚎啕大哭,您的女儿还在国外,因为疫情没法回来,您的子孙和十多个亲戚看着您,抽噎着。您以前帮过的贫苦的瘦弱的义女被她的已经大学毕业的孩子搀扶着。循环播放的您的照片,有绿的树,红的花,有奔腾的大海,有雄伟的古建筑,更有您的满足的、灿烂的笑容。 表嫂哭着念着悼词,我知道您幼年丧父,我知道您抚养三个孩子的不易,我知道您的乐观开朗勤劳,我却不知道您打工补贴家用,不知道您三年前痛失爱子后,这么坚强地面对生活,给孩子们做可口的饭菜! 我呆呆地看着屏幕上您的名字正在火化的字样,我知道,从此您永远地告别了我们。工作人员把骨灰压碎的声音是如此的尖锐和刺心,我呆滞麻木地和您的亲人们,送您到您长眠的地方。您的墓碑后面,是您英年早逝的儿子的墓碑。 冬日的银川是冰冷的,冰冷的风吹入我冰冷的心。一片片杨树林沉寂而看不见尽头,薄薄的积雪静静地压着荒草,河水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躺在宽阔的河滩里,除了一种不知名的树上满是暗淡的红色的叶子外,树上只剩下繁密的枝条,没有一片叶子,也一动不动的。 平阔的宁夏平原灰蒙蒙的,辽远而寂寞。田地中央偶尔会有一颗树突兀地站在那里,似乎在寻找回家的路。列车右边,一轮红色的夕阳,像一盏将要燃尽的灯笼从远处一排排的白杨树梢上飘过,似乎追赶着我们乘坐的列车,终于在一个浅浅的峡谷边坠下去,再也不见踪影。 列车左边天空中,升起了一轮清冷的明月,它追着列车不远,就追不上了。地上是一簇簇的蒿草,而那柳树,也如一棵棵大的蒿草。 今天是农历十五。 小姨,您越来越遥远了。我知道,几年前,您在故乡已经给自己建好了墓穴。
2020年11月30日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