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春节之前腊月十八的那个下午,距离大哥结婚的日子,还有不到五天时间。就在全家满怀喜庆,准备迎接那个更加喜庆的一天到来的时候,小叔在打给父亲的电话里,哽咽着说:“咱娘恐怕不行了……” 奶奶是从塘沽动身,准备回山东老家参加大哥的婚礼,临行突发哮喘去世的。这怎么能不让全家人感到意外!喜事之前先办白事,这恐怕是少之又少的状况了! 衣食无忧的晚年 最近几年,奶奶大部分时间跟小叔一家在塘沽生活。 在这里该说说小叔。小叔本来和父亲一样是个庄稼汉子,前些年在家种地的时候,农忙忙地,农闲就开着他那辆巨力牌三马子,拉着小婶收收废品补贴家用。可是,风尘仆仆一年下来,苦累没少吃,钱却挣不来几个。叔婶两人一合计,干脆把地包给别人,趁着年轻到外面闯世界去呀。于是,在一个春节过后,就带着我那当时只有九岁的弟弟洪明,一家三口去了塘沽。 在塘沽城乡结合部一间狭小的出租屋里稍作安顿,小叔在一番求告托请之后,洪明终于被安排进了附近一所小学,只不过在老家快上三年级的他,这回得从一年级重新开始。孩子是家庭的希望,希望无疑来自教育,所以洪明的入学问题是千万不敢耽误的。对于进城农民工子女的入学难,小叔算是有了切身体会。 机缘巧合的是,小叔拖家带口去了塘沽没几年,就赶上了国家开发建设滨海新区的大潮,叔婶又都是能吃苦耐劳之人,开始打打零工,慢慢发展到带人包活儿干,再后来包工程,经过几年打拼,家底逐渐殷实,大概在四年前,小叔也像城里人一样开上了自己的小轿车。于是,在四年前的那个春节过后,小叔就用自己新买的红色小轿车,载着年逾七旬的老娘跟他到塘沽享福去了。 在这之前,奶奶住在她自己的小屋里。也许那时她身体还算硬朗,也许是囿于某些家庭因素,他不想跟她三个儿子中的任何一个一起生活,当然每天都会有人去老人屋里看看她都会有什么需要,进而给她解决。 那段时间,奶奶偶尔会去距离不远的大姑家住上一段时间,多数是大姑接去、二叔接回。老话说,闺女是爹娘的贴心“小棉袄”,奶奶在大姑家必定体会到了大姑那“棉袄”般的贴心温暖,即使大姑会时不时地吼她。大姑吼她,是因为奶奶不听对她好的劝嘱。比如,奶奶会把没吃完的香肠,顺手塞进常年不叠的被窝里,过后拿出来继续吃;或者,她常把吃过的口香糖渣,塞到枕头旁的八宝粥罐里,而不是扔到炕沿下的垃圾斗里。虽然大姑会吼她,但她还是非常乐意去大姑家。 还有一次例外,已经嫁出去的堂妹红燕——二叔的大姑娘——接奶奶去住了一段时间。父亲对此的态度是:老太太不该去,因为她去的是孙女家而不是儿女的家。奶奶对父亲的态度不以为然:红燕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我去她家让她伺候几天理所当然。她全然不顾堂妹的婆家人私下对此会有什么议论,而欣然接受那一大家人对她这位“贵宾”的款待之礼。而父亲的态度就基于此。至于二叔的态度,我不得而知。自己的老娘去的是自己的闺女家,他虽不是事中人,却跟事中一老一少有同等利害关系,可能因此二叔不便表明态度。 这回跟小叔去塘沽,奶奶是非常乐意的。也许是因为老人家已年逾古稀,吃喝拉撒已不便自理,确实需要有人在身边照料,况且现在小儿子条件好了,在奶奶看来,眼下的情境跟自己最疼爱的小儿子一起生活,这也在情理之中。更何况,塘沽那边还有她的两个姑娘——我的二姑、小姑,“棉袄”般的贴心温暖应该是受用不尽了。老人家在老伴逝去十多年之后的晚年幸福,似乎才刚刚来临。 奶奶在去世前的两三年里,的确享受到了要吃又吃、要喝有喝的“富足”生活,在她的被窝里时常裹着八宝粥、法式小面包、口香糖、火腿肠,等等诸如此类的各种吃食。枕头一侧则放着一堆塑料小药瓶,里面实实在在盛着的,是她一日三餐过后就要塞到嘴里的各种小药片儿。在儿女们看来,吃穿不用愁,啥也没缺着,一个老人的晚年幸福莫过于此了,虽然个别时候家庭的个别情况也会给老人家添堵、让她感到烦恼和腻歪。 福祸相依的晚年 从我记事起奶奶就有抽烟的习惯,十七年前爷爷过世之后,她似乎抽得更加厉害。记得那时已举家去了塘沽的二姑每次回来看奶奶时,都会给她带来各种廉价的烟卷,有的甚至是整盒都被水泡过之后的干瘪状。据二姑说,那些都是在塘沽货运站承揽搬运活计的姑父想办法弄到的。或许是慢性咽炎的原因,奶奶自年轻时就有咳嗽的病状,上了年纪每到冬天就会有哮喘的迹象,即使这样她也没有放弃抽烟。因为咳喘的缘故,奶奶每次拄着拐杖在村里的大道上出现之后,人们就会经常看到她在挪动几步之后便停在路边弯腰喘息的一幕。为了在弯腰喘息时省点力气,拐杖就成了奶奶更加不能舍离的依靠。抽烟除了是奶奶年轻时就养成的习惯,在爷爷去世之后,或许她也在藉此排遣一个孤独老人的寂闷情怀吧,何况有二姑不用花钱的烟卷源源不断地供应她呢。 奶奶抽烟的习惯,一直保持到她在塘沽一个热闹的集市路口,冷不防一屁股摔坐在地上。 在我看来,奶奶之所以会一屁股摔坐在地上,是因为她喜欢凑个热闹。在她上了年纪行动还算方便的时候,但凡村里谁家有个红白事,她都会上人堆里凑凑热闹、看看新鲜。在塘沽跟小叔生活的那段日子里,绝大多数时候,白天叔婶都忙着上班,而洪明则要上学,一个人呆在家里的奶奶自然会感到孤寂无聊。那天,恰逢附近有处集市,集市上自然是人多热闹的。于是,爱凑热闹的奶奶就在叔婶和洪明离家之后,拄着拐杖几步一咳地挪步来到了集市的路口处看看新鲜、解解闷绪。 事不凑巧的是,就在奶奶来到路口一侧站定不久,一辆脚力三轮车从她跟前经过,更加不巧的是,三轮车经过的这段路面是个小角度的斜上坡,三轮车师傅为了避让前面的行人,便刹车等待,当他再次想前行的时候,三轮车却在惯性作用下向斜后方倒溜下去,径直撞到了手扶拐杖站在路边看新鲜的奶奶身上。于是,脚下没跟的奶奶就一屁股摔坐在了地上。 幸好,奶奶胸前随时挂着手机,这手机是小姑为了方便联系奶奶而专门给她配的。现在看来,这部方便联络的手机无疑要起到备急的作用了。三轮车师傅无意惹祸,却有心补救,他通过奶奶胸前的手机及时与小叔取得了联系。也幸好三轮车倒向奶奶的距离不远、冲力不大,经过医院确诊只是左侧髋骨骨裂。但奶奶已年近八旬,显然不宜开刀手术,医生建议药物调理、卧床休养。奶奶的六个儿女,一致同意采纳医生的建议。于是,在这之后钙片、止疼片、止咳片等奶奶需要的各种药片儿,就成了她每次饭后的必进之物。也是在这之后,奶奶被较为强势的小姑强制戒烟,但是奶奶的咳嗽却没有因为戒烟而消失。 摔伤之后卧床静养的奶奶,这回有了二姑、小姑和小婶的轮流陪伴照顾,对于奶奶来说,也算是因祸得福吧。当然每天陪伴她的,还有伤处的疼痛。 在床上躺了近半年之后,早就渴望下床活动的奶奶,此时那陪伴她有些年头的单拐就被双拐所取代了。直到奶奶离世,她的双拐也没有离开过她。 然而,时间和药剂似乎没有缓解奶奶那骨裂处的疼痛。到医院作了进一步的检查之后,医生告知:伤情还是得到了一定程度的缓解,但毕竟年龄大了,恢复起来自然就没有年轻人那么快。无疑需要继续补钙、止疼,止咳也就是顺便而为的事了。于是,盛放着各种药片儿的小药瓶,便继续存留于奶奶的枕头一侧。奶奶当然是希望自己的病情能尽快好起来,她的这种心情似乎非常强烈,因为在医院复查之后她常常给自己加大药量,而且但凡是她需要吃的都会加。 奶奶给自己加大药量这一情况,是在2013年秋天她跟着父母生活的那段时间里,父亲偶然发现的。发现了情况的父亲,便进一步从奶奶嘴里知道了她是从何时开始加大的药量。小叔之前应该也有所察觉吧,只是他没有跟父亲提过这事。父亲当然反对奶奶的做法,他的反对不是因为他不希望奶奶的病情赶快好起来,而是他坚信“是药三分毒”,况且奶奶年纪大了,又是长期服药的情况,久而久之,必会给身体带来明显的负面作用。 父亲反对归反对,但听不听还得在奶奶,他甚至因为奶奶自加药量而向她发过脾气,但从接下来的情形看,父亲的反对显然没有起到作用。父亲虽是兄妹六个中的老大,但他不是奶奶亲生的,基于这一层,父亲没有强迫奶奶按医嘱服药——在父亲还不到两岁的时候,他的亲娘、我的亲奶奶就因病离世了。 也是在2013年秋天奶奶跟着父母生活的那段时间,我休假回家,发觉奶奶的气色已大不如前,她明显臃肿的脸颊透着暗红,有时她会在猛烈咳上一阵之后,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此时的奶奶行动已经非常不便,再加上春天翻盖老屋时新盘的火炕对她来说有些高而不便上下,她不想因为下炕而使得自己气喘吁吁,即使有别人的搀扶。况且下得炕来也是难为拐杖、难为自己,于是奶奶索性不再下炕,绝大多数时间就躺蜷在炕头的被窝里,当然躺累了也会起来坐一会儿。吃饭问题好办,母亲只需把她那份端到她面前即可;排泄污物自然也是在炕头上解决,便盆就放在炕沿前她伸手可及的木凳上,如此时间一长屋子里就不免有嗖臭气味弥漫。 我总觉得下地活动对奶奶会有好处,于是在一个阳光透进窗户的中午,在那唯一一次我用双臂撸着她的胸背帮她下炕时,从她嘴里呼出的气味里我明显闻到一股人老物腐的味道,虽然奶奶那一身厚重的肉让我觉得她至少还有五年的寿限。我亲眼所见,奶奶那一次下地活动简直是一次艰难的遭遇,即使有双拐的支撑她也难以自己站稳了,在炕前的脚地上平稳地走上几步就更是一种奢望。 在我闻到那股人老物腐的气味之后不到半年,在大哥婚期的前五天,再有十多天就是农历大年,奶奶忽然离世。 奶奶的离世事出突然,但父亲却说,奶奶是死于她“当饭吃”的那些小药片儿。对此,我多少是赞同的。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