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天，蔚蓝蔚蓝的，蓝的无底，蓝的深邃。
　　太阳在蔚蓝的天空中发射出刺眼的白色光芒，没有几天就把地里的庄稼都给烤熟了。
　　玉米叶子黄了，苞米腔中裹着圆滚滚的果实，远远望去整片整片的玉米地好像是穿着金黄色衣服的士兵，“士兵们”排着整整齐齐的队，威武而雄壮。
　　太阳刚从西边的山坳落下去，东边的山顶就升起了一轮银色的月亮。
　　月光如水，泻在连绵的大山上、金黄色的玉米地里、依山势而建的错落不平的农舍屋脊上，冷色调的月光使人们感到了深秋的凉意。
　　队长铁蛋的家在村东头，忙活了一天农活的铁蛋，屁股坐在门槛上，与坐在土炕沿的正在纳鞋底的妻子聊着天；他们的孩子，一个男孩一个女孩，大概有十来岁，在土炕上玩着“抓石子”的游戏。
　　柴火的大铁锅“咕嘟咕嘟”地响着，高粱杆的锅盖四围冒着热气，一股清香的蔬菜香气勾起了铁蛋肚子里的“饥虫”，肚子也“咕噜咕噜”地叫了起来。
　　女人揭开锅，拿起勺子搅了搅锅，一团蒸汽从锅里冲出来，整个土坯屋子里翻卷起了白色的蘑菇云，摆在桌子上的蓖麻油灯忽闪了几下，随即又恢复了原来的亮。
　　“咚咚咚、咚咚咚”大门响起了急促的敲门声。
　　铁蛋打了个激灵，女人的手被针锥攮了一下，食指间浸出了米粒般大小的两点红艳艳的血滴，女人用嘴唇吮吸了一下；孩子们停止了游戏，男孩睁大了眼睛，女孩捂上了嘴……
　　前几天，鬼子对太行山区进行了“铁壁合拢”的大扫荡，八路军总部机关及一二九师司部成功突围。敌人对散落的八路军干部和战士进行了搜捕，一些帮助隐藏失散的八路军战士的老乡遭到了残害，日寇一路烧杀抢掠，到处都有被杀害的百姓，直到现在大家仍处于极度的恐惧中。
　　铁蛋在这次大扫荡中组织全村村民执行上级布置的“坚壁清野”的方针，敌人没有在村里捞着什么东西，烧了几栋民房后气急败坏地撤走了。
　　夜晚的敲门声使人心悸，女人吹熄了桌子上的油灯，整个屋子瞬间黑洞洞了。如霜的月光照在院子里冷飕飕的，院子里的苹果树晃了几下，“噗通”的一声，掉到院子里一个苹果。
　　“铁蛋同志，你不要怕，我是赵刚，你开一下门。”
　　院门外传来了舒缓的外乡音。
　　这个声音铁蛋很熟悉，前几天在上级布置组织村民“坚壁清野”的会议上，他听到过赵刚的讲话，赵刚是八路军一二九师某后勤部的政委，三十岁左右，细长的身条，高高的个子。铁蛋经常组织村民给部队捐军粮、献军鞋，跟赵刚在工作上交往多，他们都彼此了解。
　　赵刚拉开了门栓，大门外的月光下，站立着三个人，从其身着灰白的军服上，铁蛋一眼就认出是八路军战士。其中的一个人明显是受伤了，受伤的战士惦着右腿，右手拄着一根棍子，左胳膊搭在另外的一个战士肩上。
　　屋子里的油灯点亮了，橘色的灯光从屋子里跑了出来和院子里的月光交融在了一起。
　　两个孩子跑到了院子里，女人坐在炕沿边拿起了鞋底。
　　“我们在突围中，被敌人给打散了，战士受了伤，我们摸黑赶到了村里，你帮助给战士们安排一下住宿和吃饭吧!”
　　赵刚的话有气无力，语气中明显地带着祈望。
　　铁蛋站在院子中央，脸耷拉着老长，一脸不高兴。
　　连年的战争，鬼子和汉奸的军队来了一茬又一茬，早把贫瘠的山村给搜刮的干干净净了。
　　这几年，又遇到了天荒，庄稼颗粒无收，好多村民都跑出去到西边的山西、陕西逃荒要饭了。百姓们生活苦，赵刚是清楚的。
　　“鬼子来了走，走了来，粮食都给抢光了，秋收还没有好，谁家都没有多余的粮食。”
　　铁蛋黑着脸，低着头，一幅不情愿又无奈的表情在他那疙疙瘩瘩的脸上交集着。
　　“我不吃不喝也倒无所谓，战士受了伤，好几天滴水未进，您怎么也得想想法子啊！”赵刚朝着铁蛋那黑长的疙瘩脸乞求着。
　　铁蛋呆呆地想了想，出门领着两位战士向西走去，忽又返回身，馋起受伤战士的右胳膊……
　　二
　　赵刚走进了院子，怔怔地站在屋门口。
　　孩子们跟人熟的快，请进家的都是客，要好好地招待，这是爹娘多次交代过的。男孩子拉起赵刚的手，女孩推了推赵刚的屁股，赵刚就势跨进了屋子里。
　　女人坐在炕沿边一言不发。铁蛋的媳妇有三十来岁，白皙的脸蛋，大大的眼睛，瘦弱的身材，一头秀发蓬乱地盘在头顶上。
　　赵刚从女人那紧皱的双眉和低沉的眼帘中能看出来，她也一脸的不高兴。
　　几天来，赵刚组织部队疏散、突围，几度处于危险的境地，他没敢合过一下眼，野外的奔命也没有吃上一顿饭。大铁锅里飘出的食物香气，让他的肚子不由自主地“叽叽咕咕”了起来。体力的极度透支，使他踏进铁蛋家的那一瞬间，无法支撑的倦意袭上了他的头，他感觉自己快要倒下去了，他顾不上太多的客套和礼节，摇摇晃晃径直往空着的土炕边走去。
　　女人赶紧往火边靠了靠，顺手扯了一下被赵刚压在身下的麻绳。
　　小女孩把赵刚耷拉在炕沿外的双脚使劲地往炕上推，小男孩看到了赵刚的驳壳枪，伸手去摸。
　　女人猛地把小男孩拽过来，两个孩子吓了一跳，蹦到了母亲的跟前，惊慌失措的模样如同两只被惊吓掉魂的小猫。
　　赵刚紧忙地笑着说：“没事，枪里没有子弹，莫怕，莫怕！”随即他向自己的口袋里掏，摸出了几颗子弹壳，撑开手心，示意孩子们来取。
　　孩子们跟没记性的猫咪一样，好奇与天真是他们的天性，他们才不管什么危险与不危险呢！看到赵刚的弹壳，好奇心驱使两只单纯的小猫试探地向赵刚靠拢了去，小男孩顺势拉住了赵刚的手。
　　“你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小男孩怯生生地问。
　　“我们从战场来，要到司令部报到去。”赵刚闭着眼睛说。
　　赵刚把小男孩的小手握在手心里，软乎乎，绵柔柔的。
　　他想起了他的妻子和他们的孩子们。
　　赵刚是云南人，妻子跟她结婚后生下了一个男孩，他当兵五年没有回过家，走时孩子们五岁。“现在跟这个小男孩差不多大了吧？差不多高了吧？儿子还能认识我吗？”想着孩子，想着家，赵刚的眼圈湿润了。
　　“叔叔，八路军部队吃得好吗？住的好吗？”小女孩跟赵刚也熟悉了，大胆了起来。
　　“部队怎么能吃不好呢？部队什么也不缺啊！咋能跟咱老百姓一样啊！”女人恨恨地说。
　　赵刚看着小女孩，把小男孩的手握的更紧了。
　　“部队跟老百姓吃的一样，老百姓吃野菜，吃草根，部队也吃野菜、吃草根，我们住的也是土坯房子，窑洞。跟老百姓住的、吃的都一样！”赵刚对着小女孩说，但分明是让女人听。
　　“我们的队伍在农闲时节还要抽出人手帮助老乡们收粮食，我们自己开荒种地，尽量减少人民负担，老百姓都被战争给害苦了！尽量不要向老百姓伸手要啊！”赵刚困意全无。
　　女人若有所思，用袖口试了试眼睛，然后把眼睛转向了窗户。
　　“司部领导刘伯承、邓小平亲自带队给当地修水渠，把旱地变成了旱涝保收的高产田；引进了新品种的蔬菜和高产的农作物种子，百姓们的生活条件大大地改善了！”
　　“大爷爷家的亲戚从东边县逃荒过来，人快要饿死了，还是八路军管他们吃住，救活了他们，还派人把他们送到了大爷爷家。”小男孩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好像在炫耀自己懂得多似的。
　　“听俺爹说，那年部队转移，他们种下的粮食、蔬菜都成熟了，司部领导决定全部留给当地的人民，他们什么也没有带走！”小女孩也不甘心败于小男孩。
　　“哎，是啊！八路军和老百姓都不好过啊！”女人说着用手檫试了一下自己的眼泪，“把鬼子打败了，我们就都有好日子过了！”
　　赵刚的脚耷拉在炕沿外，女人示意孩子们往里推推。
　　“给叔叔往里挪挪脚，耷拉在炕沿外，咯吱着脚疼！”
　　孩子们四只小手用力往里推。赵刚瘫倒在炕上，一动不动，他实在没有力气了，任凭孩子们怎么发力……
　　三
　　大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铁蛋跨进了门槛。
　　女人正从锅往碗里捞饭。碗里是野菜、稀粥还有几块南瓜干，女人让铁蛋给赵刚端过去。
　　赵刚有两只手硬撑着身体，使劲地往起坐。忽然地，他双眼一黑，身体就要向后倒去，孩子们赶紧推住了他的后背。
　　他接过粗皮大海碗，缓缓地用筷子往嘴里扒拉着……
　　吃完了一碗，女人又盛了一碗，铁蛋向赵刚端了去。
　　吃了一碗饭，赵刚有了些底气，“不吃了，够了，你们也吃点吧，天色不早了，干了一天的活，挺累的！”
　　“锅里多，要吃饱了！”女人喃喃且低声地说。
　　铁蛋也不说话，一手从赵刚的手里夺了空碗，一手向赵刚的手里塞进了溢满野菜、瓜干的饭碗。
　　第二碗饭下肚后，赵刚觉得自己的浑身有了气力，他缓缓地躺下，眼脸打了几个战，顷刻间就鼾声如雷。
　　女人从锅里舀了几碗汤，四口人趴在桌子上，咕咚咕咚地喝……
　　月亮已经爬到了院子的正上方，月光如水，把整个村庄和整个大山都洗成了银色。玉米熟透了，成熟的玉米香气从田地里融进了大山，飘进了院子里。铁蛋知道啊！今年秋天的玉米要丰收了！
　　铁蛋从苹果树底下抱起两捆秸秆，想屋子里走去。
　　苹果树上一只夜栖的乌鸦被惊动了，它“乌啦”地叫了一声，扑棱着翅膀向屋后的野外飞了去……
　　铁蛋晚上做了好多的梦：
　　他梦见自己从赵刚的后勤部领来了全村的玉米种子，那是八路军科技人员自己培育的优良的玉米种子，高产且耐病害；他梦见玉米苗在夏天的天地里疯狂地长，听着“嘎巴、嘎巴”的玉米杆拔节声，乡亲们都笑开了怀；他梦见了赵刚带领着八路军战士在一望无际的玉米地里与日本鬼子周旋，鬼子们一个一个被消灭；他梦见了秋收的玉米堆成了山，他与乡亲们赶着毛驴车往八路军队部送军粮；他梦见了他的女人当上了妇救会的主任，她正组织全村的妇女们给八路军做军鞋、缝军衣；他梦见了日本鬼子被赶出了中国，人们过着安居乐业的生活；他梦见自己笑了，他幸福极了，开心极了……
　　当月亮从西边的山坳落了下去，太阳就从东边的山顶升了起来。
　　当太阳转到院子正上方的时候，阳光从乌黑的窗户射进了土坯屋子里，屋子就被照射的明晃晃了。
　　赵刚揉了揉双眼，他醒了。这是他从突围后的几天来，第一次睡了一个囫囵觉、一个安稳觉。
　　他看到铁蛋的一家子四口人躺在屋子临门的旮旯处，身体下边垫着秸秆，他们都正睡着香呢！
　　铁蛋的一条腿压着两个孩子，一条腿蹬着门板，脸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