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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初听说她是还未去先生家之前。先生家有四个兄弟，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靠着汗滴禾下土的农活及长达十几年的外出打工生涯，这对倔强的夫妻硬是将四个孩子都送出了山窝，从此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命运，除了从商的老大外，三个儿子都是吃皇粮的公家人，先生一家也成了他们村几家羡慕几家恨的佼佼者。 俗话说，养儿防老。此言放在先生一家最恰当不过，长大成人的儿子们忆苦思甜，深知今天的小康生活来之不易，身为人子，孝敬父母自然义不容辞，他们这样要求自己，也这样要求走进这个家庭的女人们。 在决定带我去见他的父母之前，先生便耳提面命，从他心酸的成长岁月说起，往事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情真意切，感人肺腑，足以让我对素未蒙面的公婆心生敬畏，但而今回想，更多的感触还因她而生。 她是先生大哥的妻子，也是先生家最先进门的媳妇。在先生的描述中，她乖巧能干，十分得公婆喜爱，先生平时不轻易评价人，但谈及大嫂的佳绩，总不吝赞词。素来不自信的我实在没把握能留给公婆好印象，只在心中暗自钦佩着先生口里的这位楷模。 第一次去先生家果真忐忑，虽然已是大龄青年，却依旧未脱学生稚气的我，面对着老老少少一大群人，拘谨之态，不堪回首。先生在部队工作，平时难得回家。所以，从踏进门那一刻，便只留给我一个他和家人们欢聚一堂的背影，平日里仿佛只容得你我的二人世界在血浓于水的骨肉至亲面前如此不堪一击，失落之感瞬间布满心田。“阿琰，你要多陪小张说说话呀，别把人家女娃丢一边”，正在暗自感伤中的我循声望去，只看见说话的是一个身着围裙的高个女子，“是，是，大嫂说到是”，听话的先生很有默契地对上了我的目光“张莉，这是大嫂”，“大嫂”，我赶紧礼貌地打招呼，“唉，妹，个人随意些，莫客气呀”，简单的问候语，从她的嘴里说出，却倍感热情爽利。“你们两个难得回来，多去和爸妈说说话呀，我要去炒菜咯，小张第一次到家来，可别把人家饿到啦”，说话间，大嫂已经走进了厨房，快得让我来不及看清她的面容。“呵呵，我们家桃桃就是贤惠，比得起别个屋亲生女儿”，先生的母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出现在我身后，“妈，我来拿”，我尚且沉浸在刚刚和大嫂初相遇的画面里，先生早已经迎上前去接过了母亲手中的簸箕，“你才回来，哪要你勤快”，老太太心疼地责备着儿子，一面回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不能说老人看我的眼神不够亲切，只能说，或许是我与她之间此刻那种特殊而微妙的关系作祟吧，这个普通的农村妇人却总让我感觉有种不可抗拒的威严，大嫂居然如此讨她欢喜，足以让顶着高学历光环的我刹那黯然失色。“张莉，在想什么呢？”先生略带责备地喊我，“咱们去灶屋帮妈一起生火吧”，“去灶屋烧火？”从小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我有些迟疑地问道，“灶屋很脏，你喊她去干嘛？张莉，别听他的，你们两个都到屋里烤火去”，老太太似看出了我的心思，立马贴心地为我解了围，我脑海里突然闪出老公之前说的一件事，那时刚刚进门的大嫂因为不会杀鱼而一度让婆婆不满意，在这个历尽艰辛的老母亲面前我还是不要表现的太娇气的好，“伯娘，我不累，我们去帮你”，我连忙愉快地拒绝了婆婆的好意，跟着先生下了灶屋。 那天的晚饭吃了很久，足足两大桌饭菜基本都是大嫂主厨，对食物颇为挑剔的我不得不承认对面前色香味俱全的菜肴毫无抵抗力。先生家习惯在全家团圆的饭桌前敬酒祝福，笨嘴拙舌我的只能拖着他的衣角和稀泥，作为一名中文科班出生的硕士，我的满腹诗书却完全派不上用场，“爸妈，敬您们二老，别的也不多讲，儿子媳妇经常不在身边，你们工夫（农活）就少做点，把身体养好，我们在外头才安心，做事也才有奔头呀……”言辞恳切，情感充沛，还未来得及解下围裙的大嫂对公婆的几句祝酒辞直说到二老的心窝里去了，我瞧着他们爬满皱纹的笑脸，竟感觉这笑容似乎要将老人对儿媳的满意之情溢出，喜不自胜的公公更是当众宣布：桃桃就是我的亲生女儿，要是阿文（大哥）敢对你说句重话，我就不许他进我屋的门！”“哈哈哈……”老爷子的话引得大家一阵欢笑，大嫂已经解下了围裙，也没见她马上坐下吃饭，而是给以公公为首的男人们杯中又满上了酒，给婆婆盛好饭，然后又给一对儿女夹了他们爱吃的菜，还一边叮嘱他们一会也要记得给爷爷奶奶去行礼，“张莉，来，多吃点菜，今天一路辛苦，饿坏了吧，不知道这菜合不合胃口呐”，大嫂突然将关怀送给了几乎要在沉默中灭亡的我，一时竟让我有种受宠若惊的感觉，“哦，谢谢大嫂，我不是很饿，呃……”哎，当面称赞下人家的手艺怎么了嘛，这话到喉咙为何就是吐不出来呢，面红耳赤的我在心底暗自着急，“吃了我们家的饭就得做我们家的人咯，哈哈哈”大嫂好像完全没有注意到我的窘态，只是这句看似玩笑的话语才终于将众人的眼光吸引到了我这里，我在一片祝福声中终于看清了大嫂的容颜，一头长发利索地束成马尾，方脸略宽，五官端正，开阔的眉眼给人一种容易接近的感觉，不施粉黛的肤色有些暗黄，一些大小不等的色斑也不客气地占据了她的面颊，说实话，我见过不少比大嫂年长却明艳依旧的女子，之前先生说过大哥近几年做房产生意也赚了些小钱，身为全职太太的她应该有时间也有资本，怎么就没好好经营下自己呢？一瞥间，我又瞅到了她含着红血丝的双眼以及笑容尽头的鱼尾纹，突然觉得，这个从我见着她开始就打着鸡血做家务的女子还是有点累。 手脚麻利能干活，乖巧灵活会说话，这样一个女子，的确太适合作先生家的儿媳，她的光芒足以让同在一片屋檐下的其他媳妇黯然失色，比方说，当时的二嫂。听说二嫂曾在坐月子其间与婆婆矛盾重重，婆媳斗的硝烟弥漫在原本和谐的小夫妻世界里，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误以为二哥两口子关系很糟糕，那时正值我与先生如火如荼的恋爱期，爱会让人在不知不觉中沦落卑微，在众人强大的口碑面前，我是那样执着地羡慕着大嫂，羡慕她有能力在婆家过得如鱼得水，觉得那样是赢得男人更多的爱的筹码，同时也就有些同情好像不怎么受待见的二嫂，前有榜样，也有教训，泾渭分明地昭示着成为一名合格的佘家媳妇，该怎样，不该怎样。渐渐觉得，先生对于家人的拳拳赤子心，有时竟成我心头莫名的负荷，扰乱了我们原本简单的幸福。 还未等我想明白怎样做一个好媳妇，却又听闻先生的小弟好事将近，佘家一贯玩世不恭的小儿子终于领回了让爹妈满意的姑娘。办喜宴时，先生在部队上走不开，时值寒假，我这个正派女友便只能义不容辞地代表他去参加婚礼，说实话，自打随先生去过他家之后，我愈发觉得自己在练达人情这门学问上笨的无药可救，寻常百姓人家，却让我心生畏惧，自然，在他面前，我不敢流露丝毫不敬，每次只要是为家里办事，他都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让我欲罢不能。 乡村的婚俗随说不上高贵华丽，却也散发着它特有的风味——热闹喜庆，红红火火，尤其是刚过完年，青壮之辈尚未来得及外出。看着先生爸妈忙里忙外招呼着络绎不绝的贺客，方觉此前先生所说二老善结人缘，倒也不假。当然，在这里最忙的可不止两位老人，待人接物，酒品菜色，对内帮公婆出谋划策，在外将帮工合理调配，似乎哪里有需要，哪里就有大嫂，乡下的婚宴少不得一堆繁文缛节，稍有纰漏，说不定就成了街坊四邻的笑柄，所以便要求主事者须事无巨细，样样周全，尽管有此前大嫂在婆家的诸般表现作铺垫，但此刻她奔走于于人来客往，纷繁俗务间的游刃有余依旧够我对贤惠一词细细品味。 婚宴的筹备有条不紊地进行着，提前到来的宾客们对在恭贺之余对佘家大媳妇的赞词也是不绝于耳，二老的笑容更甜更浓了，先生父亲更是情难自禁地道“老哥哥老姐姐，我硬还是那句话，儿再孝顺不如媳妇孝顺，我这要进门的幺儿媳妇也是个懂事的，头几次到屋来就帮到煮饭洗碗打主力，动作利索得很，嘴巴又乖，一口一个伯伯伯娘喊得亲热，我看起那性格就和桃桃是一路的……”“爸，看你讲的，我和你这四儿媳妇哪里比得，人家是大学生，文化高，那句话是怎么说的，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哪像我哟，一辈子围到锅灶打转转”大嫂一边为客人们倒开水，一边打趣着公公的话，不等公婆反应过来，众人又是七嘴八舌地说开了“你们两老命好啊，进门的媳妇不是贤惠能干的，就是高材生，听到讲你屋老三带回来的还是个研究生呢，这喜酒不摆起一条街啊”“哈哈哈……”，我在一片欢乐祥和中毫无防备地被扯进了话题，只能勉强压制住众目睽睽之下的尴尬，却见先生父母也都笑意盈盈地看向了我，他们不再清澈的眼神闪烁着光芒，愉快地享受着这由媳妇们带来的各种优越感。 大嫂忙的像个终日不停旋转的陀螺，百无聊奈的我只好相对清闲的二嫂聊东扯西。她是镇医院的护士，工作通常几班倒，所以家里的事，她便只能尽力了。“快来烤火，你现在还是客，莫勤快很了，还怕以后没得你做的啊？噗嗤”，二嫂有些好笑地接过了我手里的扫把，边扫边说“现在的城里女娃儿有几个会做家务的喔，看你那双手就晓得，命好”她的话让我有几分难为情，“你又要上班又要帮忙办喜事，也很辛苦吧？”我试图将话题从自己身上转移，“还好啦，我不过打打下手，大嫂是能干人，家务总管还得靠她，公公婆婆也只信她，嘿嘿”，二嫂的笑容灿烂而轻快，这个我眼中的失意者，她似乎并没有像我那么艳羡大嫂。“阿绣，我找你半天，你们两个躲到一边扯谈，快给我帮忙挂气球来”二哥风风火火地从堂屋闯进来拽着二嫂就走，“哎呀，硬看不得我歇气啊，挂个气球都不会啊”“你到旁边我有动力些嘛，真的是……”两人咋咋呼呼地走了出去，在他们的吵闹声中，我感受到了夫妻间特有的亲昵，这时又见大嫂走过去叮嘱了他们一些注意事项，小两口便开始忙活开了，“桃桃，打牌那边要添炭火咯”，外面传来婆婆的声音，大嫂应声而去，在离我的视线最近的一个牌桌上，我看到了正与族人们斗地主的大哥，陪来客消遣想来也应是主人家应尽的义务，男主外，女主内的分工是他夫妻间恒久的默契，就如大哥曾感慨那般：家里的事我从不操心，娃娃怎么大的我都不晓得，老婆把我惯坏了……”，大嫂挨个为坝子里的牌桌添炭火，大哥那一桌是最后，大嫂俯身起来时好像在丈夫旁边驻足停留了片刻，但很快又被传唤走了，我突然觉得，尽管此刻有满院宾客作背景，她的身影依旧笼罩着化不开的孤独，这让我想起每次家人团聚，其乐融融时，唯有她穿梭于灶台厨柜，炒煮烹焖，每当欢宴过后，众人皆醉时，陪伴她的，却是一片狼藉杯盘，锅碗瓢盆，夙兴夜寐，糜有朝矣，人们赞美着她的勤劳，感激着她的辛劳，也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苦劳。 又有许久不见大嫂了，此刻的她，可是在精心打造一顿丰盛的晚饭？又或是在打扫已经很整洁的屋子？还是在喋喋不休地告诉儿女们该怎样做一个好孩子？也许，都不是呢？她难道不能用排山倒海的电视剧来打发时间？她难道不能一脚油门去到老公工作的城市给他一个惊喜？她至少也能拿起手机煲个电话粥吧，如果，丈夫连这点时间都没有，她起码也能逛逛朋友圈，踩踩空间，去追寻一些属于他的足迹呢。 赞 (散文编辑：滴墨成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