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边陲，难熬的冬季（散文）

王吉友

快要立冬了，阵阵寒风，迎面扑来。又要进入冬天了，这冬季的畏惧症勾起我的牵挂和回忆。算算离开西藏部队已经20年了，但在部队时难熬的冬季，却历历在目。

西藏边陲有两大缺：一是缺氧气，恶劣的自然环境摧残着官兵的身体；二是缺燃料，严寒的冬天，考验着官兵的生存能力。

1983年7月，20岁的我，刚从军校毕业，带着刚刚被任命为行政22级军官的喜悦，带着对未来美好生活的憧憬，坐着闷罐子车奔向人生的征途。我们165名大学生军官，从成都出发，一路颠簸，走走停停，途经宝鸡、兰州、西宁，历时18天，才到达青海格尔木市，然后换乘解放牌汽车，一天走两个兵站（那时，青藏公里还没有全线铺油），逐步适应高原气候，走了15天，终于到达西藏日喀则军分区。在军分区招待所休整学习了两个礼拜，九月底，我就被分配到海拔5300米被称为“生命禁区”的查果拉边防哨所担任排长，带领着27名，守卫着几十公里的边防线。

说到查果拉边防哨所，当过兵的可能都略知一二，它是全军海拔最高的边防哨所之一，1965年12月29日被国防部批准授予‘高原红色边防队’称号。1990年7月26日，时任中共中央军委主席江泽民，在西藏日喀则地区行暑接见了查果拉哨所部分官兵，并挥笔题词“雪山红旗 永放光彩”。

当年，在查果拉战斗过的战友，都流传着这样的顺口溜：“六月穿棉袄，风吹石头跑。白天兵看兵，晚上数星星……”。查果拉，除了我和27名兵， 方圆百十公里无人烟。有时大雪封山，几个月都看不到一辆车、一个人从这里经过。说实话，一个刚从成都繁华都市毕业的大学生，来到这不毛之地，那难熬的寂寞和枯燥的生活，连逃跑的心思都有。

查果拉哨所地处喜马拉雅山北麓，高寒缺氧，羊粪是战士取暖的唯一燃料。记得我报到的那天是个礼拜五，哨所周末两天是“法定”捡羊粪的日子。副排长考虑到我刚到对哨所的情况还不熟悉，他让我休息。周六吃早餐时，他在饭堂就对这两天的工作进行了安排，哨所除了留下必要做饭和执勤的，其他同志都是一人两个麻袋，下山捡羊粪去。为了体现官兵同吃同住同劳动，我没有休息，强忍住高原反应，决定和战士们一块去体验一下生活。

当时哨所有一位1983年从陕西周至县入伍的老乡叫张二黑，他笑着对我说，“王排长，你对这里的情况还不熟悉，我和你一路去捡吧！”我认真地瞅了瞅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十分精干，但黝黑的脸庞红里透紫，上嘴唇明显裂开一道血痕，和我握手的手指甲盖全部洼陷……同龄的他看上去起码要比我老十岁。我问他嘴唇和手指是怎么回事，他莞尔一笑说，“高原缺氧，体内红血球不断成倍增多，表现出来就是脸颊红里透紫，紫里透黑，到达一定程度，就该去八医院住院了（中国人民解放军第八医院驻地在日喀则），到时还能看到几个方块兵呢（对女兵的戏称）!”他哈哈一笑接着说，“嘴唇干裂是因为这里干旱寒冷，我上山已经整整一年了，上来不到半年就裂开了，一直没有好过，每天用部队发的高原擦脸油抹抹，能好受些。”他伸出满手洼陷的指甲让我看了看继续说道，“这是由缺乏维生素引起的，我们哨所很难吃到新鲜蔬菜，仓库里的老梭镖（压缩干菜）比我年龄还要大，那有什么营业！为了补充维生素，部队每月给每个人发一瓶多种维生素，可吃的时间长了，看到就反胃！像我这样子，每个人都不同程度的存在，听老兵说回到内里就自然回复了。你也别得意，要不了半年，你也一样！”

张二黑给我拿来了冬装栽绒帽和一副墨镜，他说，“山沟里风大，吹到脸上像刀削一样，带上棉帽御御寒。一月前那场大雪还没有消完，太阳一照特别刺眼，不带墨镜会得雪盲的！”

九月底，查果拉哨所已经被早来的一场大雪装点的银装素裹。遥眺远方，碧蓝的天空下，白皑皑的山峰重叠，只有一条崎岖的山路盘山而去。哨所就犹如雪地里的孤岛，给这寂寥的边陲带来几分生机，猎猎招展的五星红旗，捍卫着庄严的国威。

捡羊粪这活，一般都是两三个人一组，全部武装，真枪实弹，步行到15公里以外藏族牧民放羊临时歇息的羊圈去捡。羊圈一般都分布在夏季溪水旁青草茂密避风的山洼处，能否捡到羊粪，还要看自己的运气，因为有时牧民也会自己驼走。带枪至少有三个目的：一是怕在边境一线和印军相遇，能及时投入战斗；二是怕遇到豺狼虎豹，能自卫；三是怕迷失方向或遇到什么意外，以便明抢报警，请求救援。枪是军人第二条生命。

我和张二黑步行了将近三个小时，站在一座小山顶上，张二黑惊喜指着前方对我喊：“王排长，羊圈！老百姓今年刚建的羊圈！”他那惊喜程度不亚于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看到的只是一片茫茫白雪，质疑地问：“哪有羊圈呀？”他激动地对我讲，“看到没有，对面山洼处老百姓用石头垒起来围墙，那就是羊圈！今年五六月份这里还没有建。”看来，他多在哨所待了一年，比我这高原新兵经验丰富的多。

我们下山走到一条小河旁，河面结着冰，必须从冰上过才能到达对面羊圈，我问张二黑，“这冰能浮起人吗？”他说，“能！这里从八月初就开始结冰，现在晚上都在零下30多度，这冰起码冻了有一尺厚，没事，咱们过去。”到了羊圈，张二黑不假思索地用双手刨开白皑皑的积雪，下面露出一颗颗圆溜溜的羊粪蛋蛋。西藏气候干燥，风沙大，这羊圈里堆积的羊粪也是松散的颗粒状，足有一尺多厚，他兴奋地说，“这个羊圈足够全排烧一个月的，离哨所又近，明天让全排人员都来这里背。”

我们很快装好了三袋羊粪，每袋有40多斤重，张二黑说，“排长，你初来乍到，还不适应，今天你就背上一代，我背两袋。”我倔强地说，“来一趟又不容易，这又不重，再装一代！”那时，火气方刚，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头。

来时走了近三个小时，回去却走了五个多小时。高原上坡的路真不好走，那气喘吁吁的难受劲，感觉急速加快的心脏都要从胸膛蹦出来。那两袋羊粪越背越沉，一路上张二黑还帮我往前接换了几次，当我背着羊粪回到哨所时，战士们都用敬佩的目光看着我，我第一次感受到榜样和表率的力量。

哨所没有电，点的是煤油灯。哨所没有娱乐设施，扑克牌是唯一的取乐工具。哨所的水70度就开了，做饭必须用高压锅。哨所三个班的战士都是睡的通铺，为的是挤在一块相互取暖。哨所的兵晚饭后一个班的人几乎都是围着火炉取暖，每个火炉旁都有一个装羊粪的炮弹箱，箱内都有一把舀羊粪的勺子，当把羊粪倒进炉内，那燃起的蓝火，不知有多么的亲切。

张二黑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个馒头，在羊粪炉烤的干黄干黄，他递给我，“排长，你尝尝，这羊粪烤出来的馒头特别香！”我接过馒头掰了一块塞进嘴里慢慢细嚼，香，真的很香！回到内地，我再没有吃过那么香的馒头。

那年十月，又一场鹅毛大雪连下了两天两夜，哨所彻底封山了。那时入伍的战士文化程度都不高，为了打发这漫长的冬季，我们自发地办起来“雪山文化学校”，我既是他们的排长，又是他们的文化教员。

等呀等，盼呀盼，第二年三月份，终于望见上山来的第一辆车。大家站在山脊不停的欢呼：“车来了！车来了！”那兴奋劲，真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

在哨所，看信是最高兴的一件事。由于查果拉哨所距离岗巴县城将近一百公里，只有来哨所的车，才能把信捎上来，大家盼信已经盼了快半年了。

汽车在操场还没停稳，大家就一涌而上围了过去，争分夺秒地抢自己的信件。我看到一班杨副班长拿到两封信，悄悄地坐在小凳子迫不及待地看。看第一封信时，脸上挂满了喜悦，当他看第二封信时，泪水吧嗒吧嗒溜了下来，我问怎么回事？他说女朋友收不到信和他分手了！于是嚎啕大哭起来。我第一次体会到，人生的喜悲就在那一瞬间。

多少年过去了，我深深体味到一位将军曾经说过的那句话：“睡在查果拉都是奉献！”服从命令是军人的天职，奉献是每位军人的高尚情操。

我在这支部队担任过排长、连长、营政治副教导员。2016年8月21日，我从新闻联播中得知：中央军委主席习近平日前签暑命令，授予七七六五六部队“高原戍边模范营”荣誉称号。一下子激动得热泪盈眶。近年来，我时刻都在关注有关岗巴营的新闻，欣喜的是，岗巴营的条件在逐年变好，新型保温阳光房、制氧机还有温室大棚和保温鱼塘，以及每天供应的蔬菜与水果。

时代不同了，部队条件改善了，难熬的冬季好过了，英雄泪一去不复返。

2018年11月1日于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