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小的的时候，餐桌上是有四季的。
　　
　　春季，吃的最多的是雪豆。我和母亲到菜园里拔开长得正灿烂的雪豆的藤样的茎叶，小心翼翼地把拇指般大小的雪豆瓣摘下。那雪豆本不叫“瓣”，因夹在茎叶间，或由于攀上了旁边特地插上的竹枝，有的长不大顺，如花瓣般朝左拐，或往右边卷，随意成型。就成了花瓣般的模样。怪叫人怜惜的。
　　
　　其实雪豆须炒熟时洒上些肉末更为味美，但九十年代初期，很多村民不大富裕，素炒的次数居多。在素炒雪豆时，添上几颗土蒜，猛火爆炒一阵，把泥土气味除了，雪豆的味儿呼之欲出了。那时候我并不热衷吃雪豆，大概与母亲炒的雪豆咬不动相关，她一贯主张蔬菜七成熟即可，我那时正在换牙，咬不碎；只有在雪豆再次被热一次，重新端上餐桌，我才迟到了味道。那时候母亲笑我，小院子中的几个年长的大娘、叔婆也忍不住参与了。
　　
　　“饭都吃到眼睛上了！”堂伯的媳妇说。我慌忙从椅子上站起，放下碗，来回擦眼睛。她笑得欢了，露出几颗硕大无比的龅牙，更显得滑稽可笑了。
　　
　　“没有啊！你骗人！”我大叫。又端起饭吃了起来。饭依旧很香，一连吃了两碗，也不曾放下碗。太阳已经爬上了半尺杆头，这个时候院子里已经人声喧哗了，我闹得笑话更影响他们吃饭的气氛。大伙儿不交流吃什么，好像吃的不是饭，而是气氛。空气中荡漾了活泼轻松的气息。也难怪很多小孩并不围了餐桌吃饭，一定要准备一个大的饭碗，双双手小心翼翼地捧着，到小伙伴多地院子里去凑热闹。
　　
　　春季已经过去了，伴着无拘无束的欢笑。其实在春夏交替时期是有一个“菜荒期”的。由于这段时间多吃过年时油炸的豆腐或隔年的南瓜、冬瓜，这都没什么；油炸的豆腐泡入酒糟坛中，隔两个星期掏出，奇香无比；而不可能一直都吃这些，还会添上自己制作的萝卜干和酸菜。
　　
　　吃萝卜干和酸菜的记忆，会如此地刻骨铭心，因为它贯穿了初中三年苦读生涯。如今，如此有幸读到宋濂的大作《送东阳马生序》，句子“无鲜肥滋味可享”，我竟深有同感。那时候，宿舍里一到吃饭的时候弥漫的都是这两种菜的气味，只有快到星期六，大家才会从木箱中翻出一块或五毛钱，到老师家属那儿买一小碗现炒的新鲜蔬菜吃，虽说油水不多，也足够让肠胃舒服地享受一顿。
　　
　　夏秋季餐桌上的菜肴大致可以相等同，而冬季的话，也多半和年夜饭联系到一块了。
　　
　　夏季黄瓜是主角。我们这吃黄瓜，并不一定煮熟了吃，可以沾了酸酒吃，或者泡在酸酒坛中，祛除了涩味，隔几个星期捞起来，白嘴吃，恁酸，恁脆，恁辣。这个手艺就阿斯玛的妈妈把握的最好了。有几回她竟把她妈妈做的酸黄瓜带到学校来吃，她给每个女生一根，其实也不过七根。大伙儿便窸窸窣窣地吃起来，被辣的红脖子，红眼睛的，赶到教室里，见着老师，老师还以为我们被家长骂了呢，忙安慰起了嘴唇最红，耳根最烫，脸一阵红一阵白的阿斯玛。
　　
　　秋季白菜粉墨登场。须是下了霜的早晨，早早起床，把白菜从菜地里拔起，这白菜受了霜气，带了十分的香甜，炒上一阵，加上一些肉末，就菜香和肉香丝丝入味，绿包裹了红，这样色香味俱全。轻轻咬上一口，香气顿时沁人心脾，好不艳羡山里人。我可是放开喉咙大吃特吃，美美地夸赞了母亲一回。
　　
　　冬天是萝卜的天下。白萝卜、黄萝卜、红萝卜，各种萝卜素颜朝天，藏在土里颜色各不相同，露出地面的都是一律的绿，绿得要出油。不过最中吃的还是白萝卜，白萝卜和上排骨炖汤喝，可是可以美容养颜的。大概是山里几乎每年都会下雪，萝卜也就更成了过年餐桌上的珍稀佳肴，在这餐年夜饭里，寄托了太多，油水也出奇的多。吃一吃萝卜，既可以排毒又又可以利尿，萝卜炖排骨，可是手掐一指的绿色蔬菜。据说，萝卜还可以治疗被寒气冻痒的手指脚趾。冬天的教室里，谁都可以闻到萝卜的味儿飘进了教室，老师同学并不皱眉头。别以为小学生又偷吃生萝卜了，全然不是这样，是阿斯玛的手指脚趾冻得又红又肿，擦上了萝卜熬得汁液。
　　
　　如今，我已成家立业了，在每天的一日三餐中，日子如菜叶般，绿了又黄，黄了又绿，似乎都在套用固定的模式。我们已经过上了不必为衣食过于奔波的安稳日子，可是每天的循环往复似乎太过于枯燥乏味。我也想改一改，可不久又陷入了僵局。在他爸的影响下，才八岁的儿子，端坐在桌上，评起了菜肴的好坏，俨然成了大美食家。几回下来，我竟胆战心惊了，好几回进入厨房如新媳妇初次到婆家主厨，小心翼翼地猜测婆婆的胃口，千方百计地讨好，才端给小姑尝。几天下来，心力疲惫。
　　
　　在并不富裕的年代，人们吃的不仅仅是菜，品出了亲情的馨香，味出了生活的甘甜，也懂得了珍惜。而如今，却仿佛大家仅仅在吃菜，动辄评价口味如何，至于才叫什么名字，从哪里来，都被漠视了。
　　
　　原来，生活变得枯燥乏味也是有原因的，从一日三餐开始，我们只关注了味蕾，忘记了这也是一个小型的社会。其实这还可以延伸为一个小课堂，做父母的可以领了孩子忆苦思甜，告诉他人不仅为吃而吃，不仅为味蕾，还有生命的延续，真情的流露，道德感的回归等。
　　
　　可是这种生命的延续，是不是强加给孩子的呢？我告诉他这是春季，播种的季节；那是夏季，浇灌的季节……他听了索然无味。有一天，他终于也参与到餐桌上的四季上来了。他的老师送了一粒葫芦籽给他，小家伙战战兢兢地用瓶子装好，说等一段时间种下土里去。可是由于他的时间观念并不强，一等就等到了春末夏初了，别人的葫芦都上市了，他的才刚发芽。他天天念叨“葫芦，葫芦，你快长大！”可是可恶的葫芦，仿佛被施了仙术一般，依旧慢腾腾地，一点点长长。还闹着不开花，立秋马上要到了，阳台上只是一脉葫芦单调的藤蔓。好不失望！儿子呜呜地哭起来。这个时候，有十多年农村生活经验的我上场说教了，我说：“你种葫芦不是这个季节，太迟了。”“那它也该开花呀？”儿子不解。“会开花就会结果了。”然后我有些控制不了情绪了，我讲我小时候的故事给他听。
　　
　　我小时候的四季可不是生在菜贩子的嘴里的，很实际，摸得着的。春天，四季在餐桌上最有名气的是雪豆，夏天是黄瓜；交错的季节的不说，说了他也体会不了。秋天的是白菜，冬天的是萝卜。都太啰嗦。
　　
　　我曾经想过很简洁的方式，带他去田野里，踏踏春，寻寻夏，看看秋，闻闻冬。可是他有自己的主张：总渴望把四季搬到家里来。这可着实难住了我，县城说大并不大，说小并不小，也是寸土如金呀！我一个无名小卒，何德何能把四季搬进家里。所以无奈又重新搬起了老黄历一样的过往故事讲着：我小时候跟外婆长大，春天到菜园种白菜……
　　
　　可是，现在很多菜都可以反着季节来种了，农民都跑到小县城来了。也难怪，蔬菜越来越没有季节的气息了，春天的泥土味，夏天的暑气，秋天的霜气，冬天的雪气，都被大棚拒之门外。雪豆没有了千奇百怪的花瓣，黄瓜少了涩味，白菜一味的白嫩，萝卜皮儿太厚，这是时代的通病呀！
　　
　　离开泥土太久了，也就慢慢疏远了泥土。其实，餐桌上的四季是大自然送给勤劳的农民的礼物，这些远离泥土的人们，又怎能奢望它光顾你的餐桌呢？
　　
　　算了，不提也罢，我就当做梦，重新回到童年时代再来过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