蓑翁自京城三环外的丰台分钟寺出发，由外而内，辗转到了景山公园。
　　京城，八月下旬，天气不坏。不若湖湘，自晓而昏，闷热无比。只要有风，就有凉意滋滋而生，回回而入心扉，那怕日影明灿也无妨。
　　蓑翁自正门入，略花草果木之观，往右绕行而至景山东麓，有碑曰“明思宗殉国处”。人往人来，少有凭吊者，更少见扼腕而惜者。或驻足睥睨，或止步观瞻，阅墓碑之铭，欲为“到此一游”作记忆之凭证而已！蓑翁之心暗生一种难却之沉重，唏嘘非也，追思非也！
　　那缢死崇祯，被锁着的“罪槐”－－－歪脖树，已不存。其存者，乃赝品。大多的复制，都仅是形态之上的，躯壳似的，而非有惊魂骇魄之义。因此，其无原物本真那么深刻，至少与人一种被愚弄欺骗之感。此歪脖树，诚不能复制历史之真实，没有含纳多少历史中的积淀，欠沧桑，单调，瘦曲，无繁柯复枝。蓑翁试图从其上摘下其叶一片两片，或折一枯枝。企望，自叶之暗脉，叶色之深浅，或从枯枝之大小，其枯之程度，寻历史之蛛丝，而来品评咀嚼。无奈，巉石碍阻，无以近之，只可旁观侧视，凭嗅觉而臆测。
　　“罪槐”之罪，在何？丧家失国，身亡命毙，就让此槐，担当而了，岂不可笑！罪槐无罪，罪槐屈矣！
　　崇祯之殉，其殉者何？
　　其殉国耶？殉社稷耶？不然也！一切都已灰飞烟灭。城池尽失，江山易主，其痛其伤，彻骨锥髓，可忍可承乎？繁华尽去，豪奢不再，故其殉也！后唐之李煜，北宋之徽钦二帝，失国而虏，均不善终，类此者，多见于丹青史典，非孤例个案。诸事之鉴，照之历历。
　　蓑翁暗思：那刚即新位，刚坐金銮宝殿之崇祯，于前朝旧事，是否哀之鉴之，鉴之哀之呢？是否写过“罪己诏”之类公文。我想崇祯定然做过诸如此类之反思。其也不止一次览阅《阿房宫赋》那震耳发聩之雄文！那为甚历史总是重蹈覆撤，一而再，再而三，续续不断焉？
　　崇祯之殉，其殉者，殉其祖也，殉明之积弊也！
　　失国之主，会是怎样的结局呢？恐怕，崇祯，想到不死之结局，比他结束生命，不会更有尊严！依其性格要他堂堂一国之君，就是如蜀汉后主刘禅一般，降格做个安乐公，而乐不思蜀，万万不愿！何况，还有更坏更糟糕之情况！
　　显然，崇祯朱由检他想得到。想着想着，后怕起来，心不由得战战，似乎很多既定的现实，已经有了预示。
　　“一旦归为臣虏，沈腰潘鬓消磨。”这样的句子同样也在崇祯的耳畔回响，好像就是写给像他这样的后继者。
　　“最是仓皇出庙日，教坊犹奏离别歌，垂泪对宫娥。”崇祯别于李后主，崇祯歇斯底里起来，不是垂泪对宫娥，而是垂泪剑逼宫娥。
　　可以推测：崇祯听到了宫墙外喊杀声，一阵昏眩，不待清醒，血光烽火照映了崇祯那痉挛的脸，瞪目挺剑，宫娥嫔妃柔弱的身躯伏剑而倒。
　　蓑翁立于罪槐前，揣摩着崇祯握剑的形容，以及他歪斜欲倒的躯体。
　　蓑翁，于一石磴小坐了一会。用矿泉水浇了浇有点发燥喉舌，古松如翼之张，给我一顷阴凉。微微之丝过我霜鬓，衣袂欲掀。
　　思绪纷飞，耳畔似乎听到古迹古物于日影里回馈的音息。因此，总有一些场景出现，沿着某些古物之垢斑，或岁月之积淀，演绎。
　　城外，大顺的厮杀声，排山倒海。厚实的城墙，挡不住呼呼作响之弓矢，与呐喊之声音。城门，被闯王跨马而冲的阴影，夹以一股股巨大的撞击力，城门洞开，城头的旗幡靡到，沾满血污。
　　大明的心脏已被大顺之戈矛捅出一道巨大的创口，流血汩汩。崇祯掩面，怎么也掩不住血光的炫射。蹑足而行，其步履怎么也躲不开血迹之污秽，其口鼻怎么也避不了血迹之鲜腥。
　　时间，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日。斯年崇祯三十四岁，没有洗漱，慌慌忙忙于前殿鸣钟，召集百官，可是钟声之轰响再也没召来一官一吏，一卒一兵。前来报到者，只有太监王承恩，王承恩搀扶着崇祯摇摇欲坠的身子，跌跌撞撞往景山逃奔。
　　出了紫荆城，落下一大堆糟乱的家私，卸下了一肩重任。
　　这时候的崇祯帝，应该支撑呼喇喇欲倾的大明之厦最后一根柱子。
　　由万万之人上，贱为下下之下，这种艰难的转变，似乎一时难以完成的。
　　因此，死，就显得异常有意义了。所以，这只是个人之间的事，无关乎国家社稷，无关乎民生。这人世间，所有的君王，似乎对自己的关注，远胜于对芸芸众生的关注。如是乎，他的家事，成为国家大事，他个人的恩怨，成为左右国家命运的缘由。
　　如是乎，他对自己前途无望，而产生的恐惧，终究成为一根索命的腰带，死，终成为不二的选择，死，成为一种最佳的解脱。
　　歪脖树之歪之曲，其受之重，何止崇祯的一颗头颅，其实乃朱姓江山的全部重量，这不是一颗树能够承受的。
　　歪脖树之歪之曲，其因所负之重太沉太沉。其见证者，终以扭曲的枝干，承担了一个朝代崩塌时，最后的重量，全部的重量。
　　崇祯气绝，大明之厦终于轰然坍塌。
　　蓑翁拾级而上，古木为蓑翁挡住了日光。
　　蓑翁，企望自各种遗迹中，寻觅已故的风光。比如，经几百载风雨洗涮的亭台楼阁，雕栏画栋，是否余留往昔的温度与气息。那些漫漶的墨迹，那些镌刻的石头，是否滞留着某种记忆。
　　蓑翁反复抚摸那些凝结了过多人文的石头，无论是它那些精细的刻纹或镌迹，皆已归附于石之本然，即使曝于日月，露于风雨，仍有彻骨之凉。人，如此渺小，人的能量，不足以捂热这石的表里。试想所谓九五之尊，一人之力，其手之温，怎可捂热整个江山，甚至，其握不曾捂热其龙椅之扶手或椅靠。他在历史长河中，最多是一朵浪花，历史巨制里，他可能不是有分量的一个实词，最多是尾续于句读之后的标点。
　　总之，历史如此厚重，它是国家或民族的记忆。这个人力堆起来的山丘，所有的林木、花草皆有一种无以说出的湿润，也许还滞留了役者的汗水之故吧。
　　凡亭五，自东而西，曰观妙亭、曰周赏亭、曰万春亭、曰富览亭、曰辑芳亭。其皆依山势，无错次，五者半环，皆互扣山色天光。蓑翁由山之东麓，拾级而上。道，皆石磴砌。两侧，杂木之外，皆古柏苍松，日光散于其间，尤青翠。也间见野卉之幽发，萦人步履，也萦人暗怀，不由得人神轻意快，径直上，而无毫丝倦乏。
　　五亭中，高者，大者，乃万春亭，踞景山正中之巅。亭高17。4米，攒尖顶，重檐三，盖者，黄琉璃瓦也。其剪边，皆绿，若玉。而余者四，亭形或方或圆，其饰之色稍有更替，非千遍一律。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这种景况定然有，蓑翁来得不是时候，京城的秋，尤是这景山的秋，它的美，不会没有层次的。细心的人，还是可以在这觅到一丝秋趣的。天的蓝，空气中的凉，山叶的色泽，水的淳淡，似乎都在为秋的莅临，做着一些准备。
　　到了景山之万春亭，环之，可俯瞰北京全景。
　　天风荡荡，蓑翁凭栏。京城尽收眼底。高者，于其下矣，林立之幕墙，高峙之塔，皆有应对。煌煌京畿，殿宇嵯峨，王气蒸蒸，风拂之不散。
　　蓑翁似乎看到了仪仗列出，康熙大帝于龙辇中，撩帘，炯目横扫。
　　一手摁住山河，另一手握住权柄，不断指点或敲叩，山震地动，人世间的风雨之作，皆因其呼吸矣。
　　蓟门烟树，郁郁而苍苍，南瞰紫禁，九重宫阙，黄屋红墙，金碧辉煌，诚为巨观也。
　　景山之高，非石之所垒，亦非土之所堆，其实其凸之高者，乃人文也，乃历史之点滴累积之致也！蓑翁，无论到何地，总有一种别样的胸臆，幽探也罢，寻思亦罢。
　　无论如何，景山别于真正意义上的山，非然之然，非山而山，可以说它绵延之历史的一个，曰其高，远逊泰岳，然其仍曰高，乃登之，亦可小天下也！恢弘之皇城，于其之下，煌煌之气派，可睥睨。放目而望，巨细皆心胸所纳也。
　　处景山之高，凭眺，凡夫俗子，引车卖浆者，都可体味君临天下的感觉。汝可挥手，云荡风随，汝可指点，一一皆低俯而伏应。甚至，汝从深心喊出一声，亦可响于钟鼎之鸣，而附之者万千。
　　近者，花花绿绿，皆如蚂蚁之蠕动。
　　远者，一切皆云遮雾掩，没有边垠之外的世界，其实不是一两抹颜色就可以图画。
　　蓑翁不忍，以一堆历史的残骸来比景山，换而言之，曰其为历史的铭记，可能恰当一些。毕竟，其秀弘深，总有不少的新鲜成分，愉悦着诸如蓑翁这样的游者。
　　景山，这样的帝王休憩游玩的场所，凡人亦可恣意，指指戳戳，想来便来，兴尽则归。
　　人若肯舍一、二个铜板，三、四锭细软，人皆可为帝王，登临此峨峨之高。于其上，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直抒胸臆，此乐何极哉！
　　
　　蓑翁作于2011年8月24日，修改于2012年8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