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班
　　
　　作者：李顺希
　　
　　“车票紧张，往返不易。今年春节，我不回家了。你也别回去了吧。”父亲电话告知我。
　　
　　父亲，一个人，在广西打工，今年春节不打算回家了。
　　
　　我，去年，暂别了求学生涯，在绍兴的一家化学纤维企业工作。我一向遵循父亲的指示，所以，春节不回家了。不回家，所以顺理成章地进入春节值班人员名单。
　　
　　“小李，回去吧，坐飞机回去，费用你自己出一半，公司给你报销一半，”谢总说道，“一年一度，毕竟假期也不短。”
　　
　　之前，谢总这样劝我。我只是微笑着摇摇头。
　　
　　今天，二零一三年的最后一天，我值班。
　　
　　早上八点，我准时来到门卫室那小小的房间，与门卫姚师傅碰面，算作考勤的见证。姚师傅，内蒙古老头儿，六十岁，高大，面善，以前在市里的一家质量监督所当门卫。
　　
　　门卫室里，一把陈旧的贴着胶带的木椅，木椅前，一张米黄色的小木桌，桌上摆着布满积尘的监控电脑，前面是玻璃窗，透过这面窗户，可以看见已关好的可移动的大铁门和三根光洁的金属旗杆；木椅后，一张食堂里常用的四人桌，平时，头发花白的老汉、搬运工、包装工们下班后不急着回家，总会坐在这四人桌上谈上一会儿，他们都是当地人。除了这桌椅板凳，里边，一个电热开水器，旁边，还有一个洗起衣服来哒哒作响的破旧洗衣机。
　　
　　按照要求，我的工作时间从早上八点到下午五点，每隔两小时巡查厂区一遍，这样，我将巡查厂区四遍，并在下班前如实记录今天的状况。我走出门卫室，室外，天气晴好，没有雾霾，红旗和企业的另两面蓝旗在微风中浮动，四盏上书“喜迎新春”的大红灯笼挂在综合楼的屋檐下，显出一些喜庆。草坪里，我随手捡了一根木棍。小时候，上山前，我总会带上一根结实的木棍或青竹，以应对突如其来的比如横陈山道的黑蛇之类。似乎安全感不够。车间的大门已落了大锁，不必进去。我拿着木棍，朝车间大楼的左侧走去，仔细察看着大楼左侧的门窗。门上的铁锁与封条完好。没事儿，我折了回来，朝车间大楼的右侧走去。大楼的右侧，用钢架支起了一个临时仓库。我谨慎地察看着显旧的木质铲板、结构简陋的叉车、敞口的纸质大桶和大桶里堆着的往年的丝饼。前面是堆得高约七米的各色纸管，我拽着木棍，唯恐从高高的纸管间的空间里跳出可怖的东西。很好，没有。可是，我依然清晰地觉察到身后有一阵细碎的声音。我即刻转身。一条黄白相间的小花狗，食堂邹阿姨养的。它和我不熟，只是镇静地站在离我约两米的地方，昂首望着我。我突想，在这显得有些拥挤而冷漠的仓库里，它也算我的一个伙伴了，尽管我与它不熟。
　　
　　看了车棚和围墙后，我回到了小小的门卫室。姚师傅正坐在那把陈旧的贴着胶带的木椅上，眼睛直直地盯着大门。
　　
　　我想，在这特殊的日子里，整个厂区，或许会安静得只有姚师傅、我，哦，还有那只小花狗。巡查一遍厂区后，我有两小时的空闲，我要做点别的。我便取出事先准备好的《老人与海》，慢慢地翻看起来。读到老人捕到大鱼返航，又想象着大海深处老人与各色鲨鱼搏斗的场景，我深觉老人的孤独与无助。转而一想，现在的自己倒也有几分孤独与无助。
　　
　　“啧啧，这狗眼睛怕是要瞎呀！”姚师傅打开门卫室的门，打破了这厂区的静寂。
　　
　　“不会吧。不然也太可怜了。”我走了出来，想仔细看看小花狗。
　　
　　“你瞧，它的眼睛总堆满了眼屎，睁不开了。”
　　
　　“但愿不会。”
　　
　　中午，短纤工肖师傅过来了。肖师傅，湖南衡山人，在这儿打工多年了，租住在离厂区不远的一条小街上。他租住的地方，我去过。因为，有一次，他操作不慎，中指被刮刀切去了半截儿。晚上，我和几个同事买了些瓜果去看他。骑上电动车，行过立交桥，穿过两条不热闹的小街，就到了。肖师傅，坐在棕色小板凳上，受伤的左手被纱布厚厚地缠着，像戴了一个白色的拳击手套，又像一只大大的鸡腿，只是颜色不对。房间里陈设简陋，一张身子单薄的木床，墙上一幅发黄的二零一零年的日历，灯光暗淡。
　　
　　肖师傅是来洗澡的。公司有带热水器的淋浴室。这个时候，天气晴好，气温高，水温也高，正好洗个舒服的热水澡。肖师傅带着衣服，朝三楼淋浴室走去。
　　
　　不久，一个高大的男子带着两个胖胖的小男孩站在厂区大门外。姚师傅开门了。
　　
　　“这是我的儿子和孙子，”姚师傅说道，“特意从内蒙古赶来陪我过年的。刚才在鲁迅故里玩呢，瞧这满头大汗的。”
　　
　　“快去这栋楼的三楼洗个澡。”姚师傅补充道。
　　
　　三人脱了外衣，朝三楼走去。
　　
　　在我完成第三遍巡查后，机修工唐师傅来了。唐师傅，当地人，在化纤企业工作多年。这会儿，骑着电动车经过厂区，便下来看看。我便和唐师傅谈化纤行业的竞争，谈安昌古镇的小桥流水、腊香肠、腊鹌鹑、腊鱼、扯白糖等等。
　　
　　“时间不早了，该回去准备晚宴了。我回了。新年好啊，明年见！”
　　
　　“好的。”我点点头。
　　
　　下午五点，到时间了。春节值班工作簿上，我认真地写道：二零一四年一月三十日，天气晴好，没有雾霾，按时巡查厂区四遍，一切正常。中途，肖师傅、姚师傅的亲戚来公司洗澡。
　　
　　我回到宿舍。宿舍里无网也无电视。晚饭过后，我坐在书桌前，情不自禁地打开了手机里的音乐：
　　
　　时常梦见我故乡
　　
　　黄花开了满山岗
　　
　　伴随风轻飘荡
　　
　　一条小路弯弯又长
　　
　　怎么看不见青砖碧瓦房
　　
　　怎么闻不见门前槐花香
　　
　　怎么听不见从前的歌声
　　
　　怎么找不到长大的姑娘
　　
　　泪光中几多迷茫
　　
　　找不到回家的方向
　　
　　思念中几多感伤
　　
　　不知道归途有多长
　　
　　除夕，我怎么听起这首歌来了。
　　
　　二零一四年三月作于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