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车沿高低盘绕的山间公路吟唱前行，渐次驶向东部太行山深处的断裂层地带。眼前的山形山势也渐次变化，山山岭岭由疏朗到稠密，由舒曼到峻拔，滔滔然如海潮奔涌，拍天而来。
　　
　　因工作和陪上级来人采访的缘故，常到太行深山里来。次数多了，便懂了点宏观看山、微观看山、分层次看山的一些门径。
　　
　　我曾经登上黄围山、王莽岭、青峰围的祖师顶，在高峰极巅纵目远眺，领略群山的雄浑、辽远与旷达，体会险峰嵯峨、峭壁如削、峡谷幽邃大起大落、大开大阖的组合美和气韵美。在品风、品气、品韵、品律中，识得北方特色的太行山水之粗犷、剽悍、阳刚、野性、桀骜、霸气。也于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参悟间，尽情吸纳大山的精气神，鼓荡起一腔丈夫气概男儿血。
　　
　　我也曾走入大峡谷底部，于森森然两壁相夹的峡谷入口最狭窄的拐弯处，前不见去路，后不见来途，抬头处天只一线，大有被囚之感。眼见两厢危崖陡壁似随时会垮塌下来，不由不脸色惴惴，心如兔跳。待峰回路转，突然闪现出前方的路，捧出一个“青障隔天外，入境似江南”的峡底世界，真切感受“柳暗花明”的一番妙趣，心情由惊悚变惊喜。
　　
　　我还曾置身于悬崖半腰的古道之上，抬头仰观望不见峭壁之顶，只可见崖壁上到处是见石缝就钻出的乔松翠柏及葱茏灌木，承霄接云；垂首俯视窥不见深沟之底，但听河流訇然作声，如雷轰鸣。心中不由感叹大自然的神工鬼斧，使得耸起者高入天穹，塌陷者直透地府。置身其半，上不能与高崖比高度，下不能与深渊比深度，直把曾经的骄狂、傲气等虚妄比得荡然无存。
　　
　　我还曾在大山深处，聚焦于一个个的象形景点与特色景点，悉心领悟所含的意蕴，形成心灵的一个个回应：遥望在群峰之上如踏浪而去般的鸵鸟峰，想象着骑于其颈背之上，直奔东海之滨的蓬莱岛，与仙家对坐，谈禅论道；凝视在峡谷底部骑河而立的高大天生石门，认定跨过这道门去，就是是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欣赏紧紧依偎在一起亲昵耳语的情侣双峰，不禁就想发问，这是为践哪世的盟约，从远古相依相伴到如今再到永远永远；瞻仰横亘天际的十里仰天卧佛，竖一指于唇边对友轻嘘：噤声，噤声，千万别惊扰了大佛的静参清修……
　　
　　这次与友来了一个看山的新创意。乘车横穿了太行，在一个山村夜宿后，于晴朗早晨徒步爬上太行东侧最后一道屏障。我们脚踩的高峰，直上青云一千仞；视线伸达处，遥看中州三百里。但见烟霭轻笼的氤氲苍茫中，大平原阡陌纵横，村庄如豆，水泊似镜，路若线丕，一直淡化虚无，融入极目处的地平线。顿时念天地之悠悠，叹山河之博大，虽发不出“谁主沉浮”那样伟人之问，却眼界为之大开，心胸为之展阔。然后沿着叫做“十八里坡”的羊肠小道艰难下山，进入平原，与绕道等在前边的小车汇合。前行十多里，蓦然回首，看到太行山竟然连过渡都不要，错地而起，直插云霄，呈南北走向屏风一样横亘在中原之西，一如我所在县元代鸿儒郝经“太行望”所言：“半天遮断连青城，参差雉堞云间横。”心中顿时明白太行山为何被称为“天下之脊”、“中原屏障”，又怎么成为历代兵家必争。
　　
　　然而，从以上这些角度和层次去看山，还仅是外化地看山，只看到大山的形，不能看懂大山的“心”。于是试图勘破大山深藏不露的禅意。
　　
　　太行山从亘古便矗立在这里，像一屁股打坐在这里一尊大佛，进入坐忘、禅定的境界，穿越无穷岁月，饱经历史沧桑，一直到今天。大佛眼不观五色，耳不闻杂音，外不着相，内不动心，任由云卷云舒，花开花落，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打坐着，沉思着，禅悟着。大佛究竟悟到了什么，不得而知，也别去问，问得再多，大山也只会像佛主那样拈花而笑。再问得急了，最多只会告诉你：“不可说，不可说。”言下之意，自己悟到的方是禅，说出来的，已然不是禅了。
　　
　　我是愚钝之人，参不透大山之禅，只能想到，大山虽然千古沉默，缄口不语，但是它也有着它的形体语言，有着种种无声的暗偈、提示。
　　
　　大山首先提示了一种“静”的姿态。佛家道家都说，静可生动，动复归静，静中有动，动中有静，静动结合，生出万物。事实上就是这样，宇宙万物是从静中生出来，我们人的生命也是从静中生出来。既然如此，我们的一颗心，我们的精神状态，也应该进入到静的境界中来，规避纷乱，力戒浮躁，成就一颗无妄、淡定的清净之心，方能成就一切所求之事。道家鼻祖的老子说，“无为无不为”，就是告诫我们，只有“无为”才能做到“有为”、“大有作为”。不信你看，河边那垂纶而钓的老翁，神闲气定，心如止水，方钓得鱼儿上钩。隔枰对弈的棋手，心神笃定的总是稳操胜券，而心浮气躁的，只能抱得遗憾归。运动场上的赛手们，别看肢体在剧烈运动，可心却是静的，所以才达到竞技的最佳状态，甚至超水平发挥，从而登上冠亚军领奖台。如果心不静，气不宁，动作就会变形，连正常水平也发挥不出，自然会与名次、奖牌失之交臂。书画家们也在追求静的境界，静方灵动，静方足慧，静才有有如神助的绝世佳品挥洒出来。所以，静是生之根本，胜之法门。
　　
　　大山还提示了“包容”与“大度”的精神。太行山由南而北奔腾直下八百里，巍巍乎高山仰止，浩浩然峰峦无数，都是由一块块不起眼的大小石头堆积而成。大海不舍一滴一流之水，方成沧海横流之势；大山不弃一石一土、一草一木，才有崔巍参天之态。正是“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仞，无欲则刚。”大山告诉我们的是，态度决定着容度，容度决定着量度，只有包容和大度，才能有了接纳和包容的前提。没有接纳、包容，就只下了剩排斥，而排斥的结果只能导致量的缩减，小化，甚至成零，弄得不好连自己也被排斥掉了。由此而言，修养心性，豁达心胸，学会接纳，具有包容之心，包容之量，是做人处事的根本。我们或许做不了宰相、将军，但仍然可以肚里撑船，臂上跑马，有宰相、将军之心量，仍然可以有大海、大山的包容品质。不修养心性，学会接纳和包容，就会是心胸狭隘之人，就会大事做不来，小事也很难做得成。
　　
　　大山还在展示“随缘”和“自然、自在”的法则。不信你看，在这片山地之中，山自崚嶒水自流，树由风动花由性。它们都服从着大自然的安排，高者不鄙低者，低者不妒高者，互相尊重，同生共存。山上那些松柏花草，自然的风力把它们的种子抛在哪里，它们就在那里扎根生长，高山顶，崖壁上，深沟下，石缝中，各自苍翠各芬芳。风来了，就随之而动，风过去，便自然反弹回来。他们因此得以生存，得以大片生长，成茂腾腾的葳蕤之势。那水，更是遵循着自然的法则，随高就低而下，能流则流，成溪成瀑；不能流则静处不动，成池成潭。它们绝不违背自然本性，倒行逆施，徒费挣扎。山水花树们之所以如此，才被大自然所容，以各自的本色姿态生存着，丰茂着，自在着。
　　
　　道家鼻祖的老子提倡“自然”之法，说“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这应该就是“道”的核心理念，就是万物世界遵循的“大道”法则。可想想我们贪得无厌的人类，逆自然之道的地方也太多了。无休无止变本加厉的索取，使我们连“自然”之道的第一关都过不去。“人法地”是什么，就是学习大地的承载万物，而我们却不惜杀鸡取蛋地掏空大地，取净万物，同时一边索取，一边排放，污染从陆地到海洋、天宇的人类生存环境。索取来索取去，排放来排放去，其结果是招致大自然的无情报复：山洪，海啸，雪崩，地震，沙尘暴，泥石流，黑雨黑雪，大旱大涝……在大地愠恼、海洋震怒中，人类遭受到无以数计的无妄之灾，无数鲜活的生命汤浇蚁穴般消失。万物之灵的人哪，该觉醒了！
　　
　　乘车返回时，我频频回望那些座座山峰相连的大山，突然间感到：山是山，山又不是山，山还是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