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如春梦了无痕。 我尤其常常忆起在深夜的窑里,他断然的结论。我长久地思考着他的思路,把它与各样的思想比较。最终我还是接受了他。是的,信仰的道路,是真挚的。 就像发生过的:我和那位老人之间的消息,总是用最特殊的方式传达―――那么,这一次我也姑且托付文章、书做鸿雁吧:我盼他能在活着的时候,哪一天听说这篇文字;或者打发孙子与我联系―――尽管已经有印在书上的,我还是想把那张照片,给老汉精美地制作一张。 也许,他愿意在西海固自家的泥屋里,也挂上那帧曾在书上印刷无数的小照?也许那帧照片能作证明,告诉后代他乃是关川高阿訇,在他守望关川的那些年里,还有过一段启发作家的轶事。 3、太爷的枣木拐杖(张承志) 张承志,太爷,拐杖张承志,太爷,拐杖 多年来有意无意,散文里总是沾碰了一点大小的地理。 这一篇也一样。它触及了一块黄河穿过的土地;河两岸,这一半是青海,河对岸是甘肃。它被一些大山围困,自身也被雨水流蚀,满是深沟险壑。它虽然以旱渴著名,又到处有阴湿的角落。交通干线远远在外面绕,百姓们走的是另一些路——黄河上的摆渡,咽喉间的小径。 ——换一个办法解释吧:黄河从循化劈开了这块土地,若是在循化离河上岸,向左手的贫瘠深处走去,进的便是卡力岗的大山;若接着顺河走,河水东流,出了积石关到了大河家,人们上岸,几步便是官亭。河与陆地终于分家了——黄河拐弯北去,被河水抛弃背後的,是西马营的一串连村。 ——那根枣木拐杖,先是在西马营,二次在卡力岗,与我相遇了两回。 一、西马营 那一次,还正在离散的岁月。我徘徊不定,转呀转,不知怎地,就转到了西马营的境内。 西马营,指的是青海民和与甘肃永靖相交的一片山区。它好像刚刚跑出青藏高原的一头牛犊,蹲在一个角落,浑身牧区的潮凉阴湿。它不太像老实的农村,残存一股强悍的民风。那些庄子多是冷阴山区,夏季里终日雨飘飘,炕头上被子潮乎乎。登上山顶远眺,乌云滚走的远山腰麓,一望是遍野的黄璨璨油菜花。哎,怎么看也不像黄土高原! 这些静悄悄座落藏民牧区边缘的村子,被喜欢编外号的宁夏农民唤做西马营。地理学家是不知道这个地名的,也不知它们为什么“西”。据说是为了和东边另一个马营相区别,但那东马营位置暧昧。 西马营有一位德高望重的老者,人称曼苏尔老阿爷。由于他,我在那儿度过了美滋滋的几天。 人住进了西马营以后,就会慢慢习惯把邻近的村子看做一家。我没正事,一天跟着曼苏尔阿爷,在这片土地上打转。远近庄子里的学者净是阿爷的徒弟,阿爷陪我走,好像我就成了他们的师叔,走到哪里都殷勤招待。 在一个庄子的寺里正在闲聊,小教长突然说: “我们这儿有一根花寺太爷的呼图白拐杖,枣木的,想看不?” 他说的花寺太爷并非一般,那是苏菲史上留下大名的马来迟老人家。只不过和这个哲合忍耶小寺不是一个炉灶,小小闹过些是非,如两兄弟分家争米,起过些常说的“家务”。 我饶有兴趣地问:“花寺太爷的拐杖,怎么到了你家的手里?” 他说:听说是花寺太爷留下了话,说拐杖只有留给咱们,还能守得住。就这么个,东西到了咱的手里。 ——你守得住?你们小心着守呢么? ——那是自然。平日藏起来,只主麻日拿出来,念呼图白时用。 ——不藏不行么? ——人家就偷上走了! 我忙说快给我看看。小教长转身离去。不多时,一根古色古香的手杖,就拿在了我的手里。刚触到手掌时,只觉它如一根铜棒,沉甸甸的。 这是一根坚硬的枣木拐杖。黑红的杖身,被清漆油汗打磨得通体锃亮。从第一个枣木的弯节开始,一首古兰开端章随着杖身的扭转,刻得字字疏朗均匀,笔笔编织细密,凹凸缠绕,畅流而下。而且雕刻分节,花草圆环隔开段落,一点不急促拥堵。一章分成的几个大节,又与枣木疤节错落有致,且行且止,抑扬顿挫,一直流动,直到拐杖的腰部。 可真是一件宝物!……我暗暗称奇。 掂量着它我想入非非。这事奇!……何止它只算上一件艺术品!在也门国同窗求学的两兄弟,后来半路龃龉,分道扬镳,给后人留下了无尽的烦恼。我心里不知为什么浮起宽慰和快意,好像碰上了一个暗示。既然是哲合忍耶看守着花寺太爷的拐杖,那就意味着两百年前的“家务”,快到了完满的团圆。 喉头一阵哽咽。我不好意思,忙说,你看这枣木的龙丝凤纹!你看这雕刻的金刀铁笔!……就这么,一边心疼着抚摸着,一边和学生们一道,顺着拐杖上缠绕的经文,把个《法蒂哈》一路摸着读了一遍。 赏玩够了,才顾上问个究竟。 花寺太爷的事业,主要是在河州和循化。他的拐杖,怎么没有传在他起家的循化、也没有辗转流入河州,这么一件紧要的物品,怎么最后没留在街子工或花寺街,而偏偏不嫌远地一头跑到你们西马营来了呢? 学生娃和小教长都答不上言。 这时,一边一直静静听着的曼苏尔阿爷开口了。 ——花寺太爷,原先就在咱西马营开学。明后天,你不上去浪耍一个?去看看他住过的老地方。 我突然感到:百姓们其实从来主张皆大欢喜。纠纷家务,在百姓的心里,都是些令人惋惜的事。西马营其实一直把花寺太爷当成自己一家,守着他的物品,记着他的地方。 “听说过卡力岗么?” “嗯。说是花寺太爷最大的干办,是劝化卡力岗的藏民当了穆斯林?” 他们异口同声,使出青海话赞同道:“啊来呀!——” 曼苏尔阿爷高兴了:“咱们西马营,正是卡力岗的东大门。从卡力岗到这儿不远,斜斜的一条路。” 4、陶醉的鸭儿看 那一年在新疆,和一个维族朋友聊到了十二木卡姆。我说,我在一篇叫《音乐履历》的散文里,流露了这个意思。我的直觉是:那时的汗国王妃不可能搞什么音乐运动。十二木卡姆,一定是那时流行的十二套苏菲颂词!……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