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奇怪地望着我说:“您走火入魔了吧?” 连他们也没有留意么?我沉吟许久,捉摸着分寸。开个玩笑比较好懂:这可是个学术发现哟。 刚靠近小城的边缘,空气里的浪漫就如阵阵热浪,扑打着我的面颊。我被领上铺满蓝红石榴花地毯的炕上的时候,鼻子先饱吸了地毯上烤馕的焦香。我靠着墙,敞开的窗扇如一排门户,混合着纯氧的无花果的气息,徐徐不绝地涌入。 终于等来了白髯的老者。在这瓜果鲜花和舞蹈之乡,你须知白髯老者的重要。他们是第一因素:他们不到,什么都不会开始——奶茶不会斟上,馕不会掰开,抓饭上那块令人馋涎欲滴的羊肉,没人把它切碎。 ——这是馋鬼的思路。不会开始的,是歌子吗还是舞蹈呢?总之就像堆满地毯一动不动的食物,缺了白髯老者的一句话或一个眼神,整个场子,是安静的。 老人倾身对我,听着我的问候,微笑着握住了我的手。这非同小可,场子里顿时眼神流盼。满眼看见的都是信任,这真让人兴奋。 那等待的歌,还有旋转的舞,随之开始了。我仅仅停了一小会儿,我只犹豫了一个刹那,就明白了要紧的不是会不会,而是参加不参加。于是我加入了圈子,不会唱就跟上和声,不会跳就随着旋转。 哦,或许那一天真有冥冥的指引。我居然以一个白丁的本能,踩到了最准的步点。和声很容易学:俩、音、呼、哈格、嗨咿。至于旋转么,就是想象自己变成了自由的鸟儿,展开双臂,盘旋,享受。我在心在意地体会,有滋有味地旋转,而那时的屋子里,歌和舞,都已经燃烧起来了。 俩,俩,别再摆架子。白髯老者的赞许,是我无敌的通行证。你们,朋友,无论是诗人或是财主,不管是打馕的还是烤肉的,俩,在我面前已经不能骄傲。音,我们是朋友。我们歌唱,尽情舞蹈,音,在圈子里人人平等一致。 看过央视举办的民歌大奖赛么?传说的所谓刀郎,和我讲的差不多。在场外是看不懂的,非要进到圈子里。旋涡心有一股吸力,它是无法抵挡的。那时人拼命地只想唱,只想跳,只想加入幸福的陶醉。当你觉察到一种巨大的亲近、当你幻觉到大同与和平、当你攀住了那根绳子的时候,你也会控制不住,只顾大声地喊,迷恋地跳——呼、呼! 这座小城在史书上被写得五颜六色。亚儿岗、鸭儿看、叶尔羌,都是它的名字。岗、看、羌都是-kend的音译,表示“地方”;至于亚儿、鸭儿、叶尔,众说纷纭,我喜欢把它译为yar,情人。 若依我大胆的诠释,小城的名字就是“情人国”。但你要留神,情人,这个词儿可完全不像小说上讲的那意思。 ——为什么它叫做yarkend?因为在那里——专门聚会歌颂爱情。音,人们似乎以此为业,于是他们被外人称做情人。难怪如此!音——哈格! 我必须再次绷起面孔告诉你,我没说那小城一天到晚乏味地谈情说爱,像我们的电视一样。爱恋的对象,是差强人意的生活,是含义奇妙的命运,是纯洁无瑕的理想,是庄严巡回的未来。爱一个人,哪怕你爱到歇斯底里,爱疯了爱傻了也不会达到那种境界,不会与人唱和、与人共舞,一起陶醉在一个圈子上。 懂了吗? 我和你一样。过多的拘谨教育,使得我最初总想反抗。但是那一波波的和声,那逐渐强烈的声浪直接撞击着心,我强忍,但忍不住,一头栽进了吸引的旋涡。一位阿皮兹在圈子中心领唱,他注视着我,眼里泪水渐渐盈满。我全神贯注,又灵魂出窍,仿佛我看着另一个我。圈子不住旋转,大家挽紧臂膀,步点愈踏愈整齐。在旋转中,我沉浸幸福,好像想哭,但唯有唱,嗓音融入磁性的节奏。不愿停下,只想旋转,我盼一生一世就这样唱、跳、陶醉下去。 白髯老者抬起手来。 一切突然停止。和声,步点,节奏和吸力,美好的歌唱,都突然消失了。那个阿皮兹扑倒在地毯上,嚎啕大哭起来。 我的泪水也涌上眼眶! ——我记录的,是我在九十年代初参加过的一次……我说它是木卡姆。 说来很有意思,离开那次体验的时间愈久,我对它的体会就愈深。是的,该试着做一次小结了:木卡姆,它应该由称作阿皮兹(harfiz)的领诵人唱出的成套赞词、与之应和的众人的成套和辞、手鼓之类乐器的伴奏、以及循回不休的圈舞组成。 请设想一个三千人参加的大圈子:要唱遍十二种成套的颂辞,除了大广场无法跳那么大的圈舞——显然,那种大规模的“木卡姆”,唯有国家力量才能实践。这就是所谓“木卡姆是国王妃子阿曼尼莎汗的创作”,这一比喻说法的来源。 不消说学术的繁缛,无法用一篇树叶般短小的散文讲清。何况我还想顾及文学的滋味;所以叶上描花,只一笔勾勒筋络;但我的立论是较真的。 ——只怕你看不透新疆的潜力!任什么文化因素进入它的土壤,它都能点石成金,变之为艺术。人们在如此艺术里陶醉,熨慰了痛苦,充实了心灵,又去迎送生活,携带着歌和舞——这就是新疆,它的秘密。 至于小城,它只是一处地点而已。在它的各种称呼里,我喜欢“鸭儿看”这神秘的表示。为什么呢?好像它有一点陶醉的意思,不是吗? 5、美文的沙漠 1983年至1984年之间,我曾经以日本国际交流基金“特定地域研究计划”合作人以及东洋文库外国人研究员的身份,在日本进行过为期一年的东北亚历史研究。无疑,在东渡之前,我也有过一份与日本文学界以及日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交流的愿望。甚至可以说,那是一份热望;我曾盼着自己的文学因这一交流而长足进步,我在内心里对这一目的寄托了远较研究学术研究更多的幻想。 但是,在异国感受到的真实粉碎了我的幻想和希望。到了后来,事情发生了极端的变化,我不客气地拒绝了一个个电话,并且公开申明自己不愿意与日本的文学界、特别是他们的中国文学研究界接触。 时至如今,我不仅仍在暗暗庆幸自己的这一变化,而且还暗暗确认了一个非理论的认识,即认为当代优秀的中国文学是不可能与外国人交流的。 为什么呢?除开诸多不属本文范围的原因之外,我想指出的一个问题是:美文不可译。我以为这个与翻译学基本目标和理论相抵触的认识是正确的:无论是书面语(包括文学语言)或是口语,一旦在他们表达着使用者和使用民族的心境、情绪、特定意识、弦外之音、独有的生活、基于传统和文化的只可意会的心理素质的时候,它们就是很难甚至是不可翻译的。能够翻译的只是表面;只是大意、对应或比喻。翻译过程中的精益求精和刻意求真只能导致一个泥潭,站在两片文化之间束手无策的泥潭。容易翻译的语言都不是上述那种传神的东西,它们大约是机械的(如自然科学、含义准确的文牍)、平庸的(如低质的文学作品)或狭义的。可以说:传神的或有灵气的语言不可翻译。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