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九年，中秋节，月明如海。
　　守了整整一个晚上，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凌晨四点钟，我拍打了一下发梢上落满的细碎的露珠，整了整衣服，走出了玉米地。
　　彼时，月已西沉，且有薄云遮挡，待收的田头，光线稍微有些阴暗。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烟，跺了跺因一夜枯守变得有些麻木的双脚，我压低了嗓门轻轻喊了一声：“你俩，出来吧。”很快，耳边一阵玉米叶子沙沙地响过，两个黑影打着呵欠从我的左右两边慢慢地走了出来，走到我的跟前。
　　“给，这是昨晚的酬劳。”我扔掉烟头，解开脚下的编织袋，掏出两个黑色的塑料包，随手扔到他们跟前，说，“天快亮了，赶紧回家睡一觉，记住，晚上还是老地方集合，不许迟到！”
　　两人没有吱声，只是提起塑料包掂了掂，“啪”的一声，几乎同时扔到了地上。矮个的仰起面孔，轻哼了一声，高个的立刻就急了眼：“这不是坑人吗？蚊叮虫咬一晚上，就给这点儿东西？俺和闺女都俩月没见面了，好不容易盼到她中秋放假，可俺就硬生生没在家啊！末了，就这点儿东西？”
　　“亏你还是村干部！”我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的编织袋，揪住一角，“哗啦啦”倒出最后一个塑料包，信手一撕，说，“你们看，我不也就这二斤月饼？……你还闺女俩月没回家，我女朋友还约我昨晚去她家吃饭呢，我都30了……”
　　“我看，上头这帮鸟人纯粹吃饱了撑的，‘偷风不偷月’，谁家偷电线的找这大月亮天的？”高个被我一句话憋了回去，矮个子却冷不丁发了话，“也就咱实在，窝在玉米地里一晚上，说不定其他人早都滚回被窝里去了。”
　　“屁！”高个马上接上了话头，不屑地说，“你忘了，西头老王家，32头老绵羊，不就是上月十五晚上给偷去的？还‘偷风不偷月’，你干过是怎么的？”
　　“对啊，家南那300米电线，不也是你们值班的晚上被盗的？那是几号来，对，七月十九下半夜，没罚你就不错了！”我趁热打铁，开始数落矮个。
　　“哎哟喂，那晚，我们四个人走马灯似地满坡里转啊，可谁能想到，我们前脚刚走，后脚就被偷了呢？”矮个的气焰明显降低了许多，在我的催促下，很不情愿地夹起塑料包，相跟着往村庄的方向走去，边走，边嘟囔，虽说声音小的像蚊子哼，“就算这样，也不能两斤月饼就打发了吧？不是说一人还30块钱吗？”
　　“闭嘴吧，”高个用胳膊肘拐了拐矮个的肩膀，阴阳怪气地说，“也没说不给你钱啊？不是说等收完玉米，平安无事，就一块发吗？”
　　“就是，就是，”我在前面一边匆匆赶路，一边劝说，“老王叔你还是快点夹着月饼砸开李二寡妇的大门，喝一壶去吧！”
　　高个“喷儿”的一声乐了，“恩恩，大兄弟说的是，就是李二寡妇家的蚊帐破了点儿，老王去了，还得当心别把蚊子带进去，哈哈……”
　　“你们俩啊，满嘴里就不攮个好豆儿……”矮个老王瘪瘪嘴，再没有吱声。
　　寂静的乡间土路上，只剩下我们杂乱不齐的脚步声，就像鼓点，敲击着黎明的大门。眼看村庄就在前面了，今晚的蹲点值守也算宣告胜利结束了。无论怎么说，只要电线不在我们三个人的值守范围内被盗，就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否则，那每人一百块的罚款可不是谁愿意承担的。至于说公共损失，说白了，都是瞎掰，有国家呢。
　　“我先回家了，”到了三岔口，高个停下脚步，挥了挥手，就要拔步离开。
　　“不行，”我忽然想起一件事情，一把揪住他，说道，“咱得回去，老尹。”
　　“啥？回去？你有病啊？”高个老尹勃然大怒，“天都快亮了，还有个鬼啊？”
　　“就是，”老王也很是纳闷，“都走到这里了……”
　　“不行，就是进了家门也得回去。”我斩钉截铁地说，“要是你们不跟我回去，当心值班记录上没有你们的名字……”
　　说完，我理也没理他们两个，自顾自转身回走。我记起了一件小事情，昨晚，我们在玉米地旁的机井屋上吃花生吃到快半夜，却没有打扫战场——那可是我们偷偷拔的附近乡邻的鲜花生啊，如果天亮被人发现，一个“监守自盗”的罪名可要着着实实落在我们三个人的头上，被嘲笑不说，主任要是知道了，罚款是跑不了的。可我又不能和他们俩明说，否则，他们最多嗤一下鼻子，任我回去忙活，他们却“甩手二掌柜”的，可我也不是傻瓜！
　　走出老远，我听见身后“涂擦涂擦”一阵脚跟刮地的声音撵了上来，不由嘴角一咧，加快了脚步。老王和老尹毕竟有点上年纪，累的气喘吁吁的好容易跟上我。
　　“你撵着吃屎去啊？”老尹抹着汗水嚷道。
　　“吃屎也没人拉给他热乎的。”老王在一边添油加醋。
　　“你拉！”
　　“拉啥啊我，饿一晚上了……哦，我还真得去拉，花生吃多了……”老王说着就要弓身往地里钻。
　　“嘘——”我似乎觉得不对，赶紧嘘了一声，示意他们两个闭嘴，同时，拽住他们的袖子往路边玉米地里窜去，进去之后，马上卧倒，悄悄地说：“有动静，别吱声！”
　　“啊——”老王一声惊叫，身子都哆嗦开了。幸亏老尹手疾眼快，及时伸手堵上他的嘴，才没有弄出更大的动静来。然而，堵得了上面堵不了下面，只听得“扑——”一声轻响之后，一股臭气立刻扑面而来。
　　我们知道，老王拉到裤子里了。
　　与此同时，左前方的玉米地里，窸窸窣窣一阵响动，两个身穿黄色上衣的人影冒了出来。其中一个歪着身子看了看四周，一挥手，另外一个紧跟着向最初我们埋伏的地方慢慢走去。
　　“幸亏我们回来了啊，”我擦了一把冷汗，轻轻地说，“谁能想到，天都亮了，还会有贼上门啊！”
　　“是啊，怎么办？”老尹也开始哆嗦了。
　　“让老王在这里守着，我们俩快跑回去报信！”我想了想说。
　　“不行，”正抓着玉米叶子手忙脚乱地收拾残局的老王不干了，悄声反驳。
　　“那怎么办？”我问。
　　“我回去报信，你们俩盯着……”
　　“扯你妈蛋，你都拉了一裤裆，还能跑回去？”我一拳砸到他的腰窝里，狠狠地说。
　　“就是，你还是老老实实在这里吧，贼是偷线的，又不偷你！”老尹也有点上火。
　　然而，我不能不佩服老王在逃跑方面的天赋确实无与伦比，他也不抬杠，却猛的爬起身，双手提着裤腰带，拨拉开密密的玉米杆，几乎眨眼的工夫就冲到了路上，停也不停，就像村庄方向跑去。
　　我心说坏了，这老小子一跑，带出这么大的动静，就等于直接把我和老尹晾在了“盗贼”们的眼皮底下。如果把他们吓跑了还好说，可要是打了“遭遇战”，不是要了我们俩的老命吗？
　　“谁——出来——”我正在胡思乱想的当儿，一声粗暴的喊声在玉米地外炸响，紧接着，一串密集的脚步声从我们原先蹲守的方向传来，影影绰绰的，两道雪亮的手电的光柱一晃一晃的，快速奔了过来。
　　我的心扑通一声，算是从腔子上落了下来。我拍了拍正在不停筛糠的老尹，赶忙爬起身，走了出去，隔着还远，我就大声喊道，“李所长，是我——”
　　说话间，两个黄色上衣的身影已经冲了过来，先是晃着手电照了照我和老尹的脸，接着，稍胖的身影就笑了，“哈哈，你们还没走啊，天亮了，没事了。”
　　“我们严格遵照上级党委政府的安排，不到时间……”我正准备慷慨陈词，李所长横插了一句话，截住了我的话头，“得得，别唱高调了，东高村那边已经捉住了两个现行犯，以后，就不劳你们这么辛苦的蹲点值守了……对了，一组不是三个吗？那一个呢？”
　　那一个？
　　熹微的晨光里，我看了看老尹，老尹也看了看我，几乎在同一时间，我们捧腹大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