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午时分,在白洋淀畔七里庄村,平时人迹罕至的黄老太家一时间聚拢了七八个人。其间一个六十多岁,身穿白底兰格纱布短衫的女人说:“俺娘不行了,大家帮帮忙,给她穿上衣裳吧。”在当地有一种说法,人在断气之后才被穿上寿衣,就意味着是光着身子走的,走得很不体面,所以寿衣要穿得及时。假如遇到猝死的情况,逝者的至亲还要在丧事办完后,请心灵手巧的人糊上一些花花绿绿的纸衣裳,到逝者墓前焚化,以告慰逝者并安慰自己。为了不留遗憾,大女儿翠珠当机立断,要给老母亲及时穿寿衣。旁边的邓大娘说:“翠珠啊,我看你娘走不了那么快,要不晚一会再穿?” “哎呀,婶子,我娘都两天不吃不喝了,又这么大岁数了,说不定那一会,现在就穿吧,省得以后麻烦。”就这样,在大女儿翠珠的主持下,黄老太被装扮得齐齐整整:上身穿蓝色绸面棉袄,下身穿古铜色绸面棉裤,脚蹬白底皂面靴,外披紫色缎面暖衾,最上面还盖上了一层黄色的夹被。这要是处在寒冬腊月,老太太如果有知觉的话,肯定倍觉舒服,也倍感阔气。只可惜现在是夏天,黄老太虽然还有知觉,却体会不到丝毫的舒适感和自豪感,只躺在炕上大口的倒着气,额头上还冒出了汗。 寿衣穿好了,接下来黄老太就要被转移到停尸床上。按照七里庄的风俗,人在死之前,要离开平时睡觉用的土炕或床铺,被人抬到临时搭成的停尸床上。一般情况下,人们把停尸床搭在室内,人死后的第二天将死者入殓以后,才把棺材挪到室外去。可黄老太的房子太小了,就那么十来平米的一间房,只能容下一方土炕、一个灶台和一口破箱子。此外,老太太20多年前就为自己准备好了一口朱漆木制棺材,视它若珍宝,无奈没有专门的储藏间,就只能放在炕上。若在平时,屋子里一挤些也不是坏事,因为儿女们不来陪伴她,屋里依然能满满当当、红红火火的,好像很繁华热闹的样子。可如今有事了,这间小屋哪够用,于是还是由大女儿翠珠做主,将停尸床搭在了院中。 下午一点多,黄老太已经穿戴整齐,安安静静地躺在阳光沐浴下的停尸床上了。床前设一张小方桌,桌子上摆放着一盘糕点,几个苹果,还有一个盛满草灰的碗,碗里插着几根打狗棒。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等老太太咽下最后一口气了。可黄老太偏偏不断气,躺在停尸床半个小时了,还呼呼地喘着粗气。此时此刻,黄老太要是断了气,那也就没痛苦了,反正死人是不会感觉到热的。可她偏不让两个女儿省心,一直喘着粗气。 二女儿翠玉沉不住气了,跟翠珠合计:“听人说,临死的人要是一个劲不走,就在床前烧烧纸,再念叨念叨,就能走得快些。”“试试吧,让阎王爷早点把她带走,咱们好省省心。”翠珠完全赞同。 于是姐妹俩拿了一摞冥币,一前一后走到黄老太的床前,一边烧纸,一边祷告:“娘啊,你早点闭眼吧,死了就不受罪了。”“早死早享福,早死早托生,娘啊,你就走吧。”祷告完毕,两个女儿静观其变,只见黄老太的气息由粗变细,由强变弱,似乎要停止了。翠珠喜不自禁,对翠玉说:“嗯,差不多了。去,拿团儿棉花来。”翠玉拿来来棉花,将它扯成一小绺,轻轻放在黄老太的鼻子上方,只见棉花绒上下飞舞,好不活泼。“嗨——”翠珠长叹一声,叹息中满是怨愤。第一招,完败。 看着老娘在毒太阳下受煎熬,翠玉实在有点不忍心,“姐,我知道娘为什么老不闭眼了。”“为什么呀?”翠珠从翠玉的话音里听出了希望——既然找到了原因,就一定能找到办法。 “惦记着咱哥呢。你想想,咱哥有十年没回来过了,他是娘的心头肉,这临了见不着一面,娘怎么会甘心呢?”翠玉语重心长的说。 “咱哥这个没良心的,娘白疼他了,话说生病来不了,多给点钱也行啊。一年就给300块钱,够谁花呀?——你说该怎么办吧?” “依我看,咱们再去跟娘念叨念叨,让她别等着咱哥了。” 姐妹俩这次凑到黄老太耳朵边,你一言,我一语:“娘啊,你那儿子来不了,等也白等,你就安心走吧。”“娘,闭上眼吧,等你孙子来了,多给你磕几个头就是了,你就走吧,走了就不用受罪了。” 黄老太似乎认同俩女儿的说法,鼻腔里发出微弱的的“嗯嗯”声,以表同意。可嘴上是答应了,行动上却没表示啊,又半个小时过去了,黄老太依旧不均匀地喘着气。第二招,失灵。 到了下午两点钟,翠珠和翠玉已经无计可施了,只好躲到南墙跟底下去乘凉。哎,这么热的天,顶着大太阳再继续折腾,好人也得折腾出病来,该凉快凉快就凉快凉快吧。只剩下那个“不好的人”穿着棉裤棉袄,盖着夹被,躺在院子中央晒着太阳。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更多的人纷纷赶来了,有来帮忙的,有来看热闹的。放 从中午一直忙到现在的邓大娘,从自己家里搬来两台电扇,一台放床前,一台床尾。电扇转起来,一来可以让黄老太凉快一点点,二来可以驱赶那些密密麻麻趴在在黄老太身上的苍蝇。 邻居刘大婶小声的向围观的乡邻介绍黄老太的履历:“老太太有一个儿子,俩闺女。老伴死了四十多年了,她四十刚出头就守寡,辛辛苦苦把三个孩子抚养长大,可孩子们没一个疼她的。儿子在东北,听说得了脑血栓,管不了她。两个闺女都没嫁多远,可一年也就回来一两次,就算是回来也不在娘家住,说是没地方睡觉。老太太今年88了,耳朵聋,眼却不花,说话膛音大着呢,前些天我给她理发的时候,她还骂她那俩闺女呢……” “一个样,一个样,跟俺们村那个死在猪圈里的老头一个样。”张大嫂就题发挥,“俺们村那个老头,仨儿,谁也不养着他,他就住在一间由猪圈改装的房子里,前一阵死了,就死在猪圈里了。” “哎,儿女对爹娘要是有爹娘对儿女一半好就行了。”轰完苍蝇的邓大娘回到人群里感叹道。 …… 不管大家怎么说,不管女儿们怎么盼,黄老太都一言不发——不是不想说过,而是说不出——只顾自己倒气。 在漫长而焦灼的等待之后,黄昏时分,大家终于迎来一辆悬挂以“黑”字开头的牌照的银灰色面包车。车停下,下来一个30多岁的男青年,眉清目秀,面带哀容。他大步走到黄老太床前,俯下身子,低声说:“奶奶,您还听得见我说话吗?”黄老太慢慢睁开了眼,又慢慢闭上了眼,干裂的嘴唇一张一翕。年轻人赶紧去按黄老太的脉搏,然后惊呼道:“啊,我奶奶还活着,还活着!” 就这一句“我奶奶还活着”,结束了这场在酷暑天气中持续了近六个小时的丧礼。接下来,那个年轻人——黄老太的孙子——施展出了起死回生之术,将黄老太从死亡的边缘拉了回来。其实招术很简单,相信谁都会。第一步,给老太太的嘴里挤进半瓶“娃哈哈健康快车”(带吸嘴的那种)。一瓶酸奶下去,黄老太深深地呼出一口气。第二步,脱去寿衣,换上短裤短衫。换上短衫后,黄老太呼吸均匀了。第三步,用勺子喂水。一杯水喝进肚里,老太太会出声儿了。第四步,喂小米粥。一碗粥进肚,老太太会说话了。第五步,休养。 五步疗法,历时三天。三天之后,孙子用他那辆本为奔丧开来的面包车载上黄老太一路奔波,直到千里之外的哈尔滨。据说,黄老太到了哈尔滨以后,可享福了。 尽管在哈尔滨过得无比幸福,但是三年后的春天,黄老太回到了七里庄,只因她的孙子信奉:落叶需归根,入土方为安。 这对于七里庄那些关注过黄老太第一次丧事的人来说,也是一件好事,就好像看电影或电视剧老是惦记着故事结局一样,大家也想看看黄老太丧礼的完整版。可惜,她那又富有又孝顺的孙子将丧礼的“高潮”省略了:没扯孝布,没搭灵棚,没摆祭品,没请乐队,没组织浩浩荡荡的送葬队伍…… 只剩下“尾声”,任由大家评说了。 与黄老太同床了20多年的那口朱漆木棺装殓着她的骨灰,缓缓地被放进墓穴。当棺木上落下第一锨土时,翠珠和翠玉拖着河北民歌“小白菜”般的哀调哭道:“我那不该死的亲——娘——啊,呃……”“亲——娘——哎,这回你就不管娇儿我——啦,呃……”俨然一副伤心欲绝的样子。 土越堆越多,渐渐高出地面,最后成为一个土丘。黄老太的孙子深深地鞠下四个躬,轻声说:“奶奶,您安息吧。” 温暖的春风拂过,携来一首深沉而悠扬的曲调: 如果有一天,我老无所依 请把我留在在这春天里 如果有一天,我悄然离去 请把我埋在这春天里……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