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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在做梦之前，绒绒已经三天三夜没有好好吃过一次食物了。它只靠主人家院落里一口破缸底的积水或外面路边水沟里的积水充饥度日，可谓是饱食一顿时光如飞，不食一餐度日如年！三天三夜，对绒绒而言，简直就是三年。这个深秋的下午，它饥饿而疲惫地躺在主人家后院里一处被风霜雨雪剥蚀的腐朽不堪的墙角边休息。它不时睁开困顿无力的眼睛看着它熟悉的地方。一个角落里，一张破烂的蛛网在风中摇摆不定，像在诉说一些辉煌，又在诉说一些哀伤。再过去一点，是一件简陋破旧的泥胚房，一只气息微弱的炉筒从门楣上探出半截黑熏熏的的头颅来，污迹斑斑的木门半掩着。在昏暗的光线里，绒绒隐约看见一条灰挂从屋中央的木椽间垂下来，缓缓地漂浮着。一位老人间断而苍老的咳嗽声不时地从木门里传出来。那是他主人的老子王六三。一切都显得那么疲惫，那么苍老，那么近，又那么远。 绒绒渐渐疲惫不堪了，眼睛缓缓地闭上了。在完全闭上眼睛的那一瞬间，它看到一位白须银发的老者，手持拂尘，悠然地说出一首偈语：你且出门去，向北一百米，有门向西开，三人剁肉忙，一人欠你恩，今日报你恩，自此两相绝。说毕悠忽不见。对宠物狗绒绒而言，每天做梦或许是常事了。也许，它会梦见梁屠夫肉砧上那一块块鲜美的肉块来，它会梦见它在春天绿色的原野上追逐着一位穿裙子的小女孩，它会梦见邻居王润生家那只毛色黑白相间的宠物狗豆豆......但做这样奇怪的梦却是第一次！它猛地梦中惊醒，天空阴暗，秋雨欲来。绒绒第一次有了人的意识。它按照老者的指点，径直出了主人家的院门，向北一百米，再向西转弯，进了一家后门。远远地看见三个男人在厨房门口剁肉！绒绒又惊又喜，犹豫了一下，便谨慎地向那三个剁肉的人走去。 一只已经被剥了皮、四腿向上血淋淋的羊躺在一张白色的塑料布上，羊的血像是秋天的枫叶，羊像一棵经霜后的枫树。三个男人蹲在羊的周围，刀斧叮叮咣咣地响。两个男人吸烟，叼着烟剁肉的样子，像街上卖肉的梁屠夫。一只眼睛半眯着，嘴角的烟雾腾腾而起了，被风一吹，两个男人便“咳咳”几声，停下手中的活什，用血迹斑斑的食指和中指夹了烟缓一口气，继续叼着烟蹲下去。不吸烟的男人细高个，一边剁肉一边嘀咕：肉砧啊肉砧，你是喝足了血吃够了肉却也没少挨这刀斧的痛，你这命，咋说呢，一边享受一边泪流吧，嗨。叼烟的男人一起嘲笑他：你这人，和一块肉砧较什么劲儿呢，真是的，闲的蛋疼，哈哈!不吸烟的男人笑笑：这肉砧是一件不说话的物件，可也有生命呢——世上一切物件，只要造出了它就有它的名字，用处，就有它的名呢！这个你们不懂，像这羊，你们以为它被我们吃了是在我们的肚子里造了墓穴？其实我们的肚子只是它的一个驿站，他正真的墓穴真正的归宿其实是大地，是大自然——因为我们也终有一死啊！吸烟的两个男人又嗤之以鼻地嘲笑几声便不说话了。这当儿，就有肉块就从肉砧上蹦出来，掉在厨房门前的一块空地上，吸烟的男人要捡，不吸烟的男人却阻止了：脏了，就丢了吧，土地爷也要吃肉，蛆虫蚂蚁也要吃肉，总要有余地——正说着，他就看见了披着一身白毛的绒绒。绒绒蜷缩了两只后腿，就蹲在不远处。它平静地看着那个随和的男人。男人大概看出来那只狗的意思。他站起身，不慌不乱地捡起那块肉抛向绒绒。绒绒是饿极了，它敏捷地叼了肉狼吞虎咽。但那一块肉对于饥肠辘辘的绒绒而言，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但那多少让它有些力量了。它吐出舌头摇起尾巴，一副楚楚可怜而又可爱的样子。 一个下午，有不大不小的肉块从肉砧上蹦出来。肉剁完了，三个男人站起身来收拾残局。两个吸烟的男人把剁好的肉一块块拾进一个铁盆里，不吸烟的男人从肉砧上刮下残余的肉粒，随后抛给绒绒。绒绒觉得这是让它终生难忘而又快乐异常的一天，比起它初到主人家里时主人抱着它喂火腿的时候还幸福。男人收拾完了肉砧，洗了刀斧，对绒绒摊摊手，无可奈何地笑笑进厨房去了。绒绒虽然还没有吃饱，但它已经满足了！它打了一个哈欠，从那家后门走出来，一边感谢梦中的老者，一边心满意足地顺路回到了主人家。它进了门，却听见后院里一片吵闹声和哭泣声。它胆怯地走到后门口，听见主人的吼骂声从那间破旧的屋子里传出来，同时传出的是几声嘶哑而痛苦的抽泣声。 已经好多次了，离异一年心情不好经常酗酒的男主人对他的老子王六三百般辱骂，拳打脚踢。王六三每每敢怒不敢言，而事后只好躲在那间屋子的土炕上暗自垂泪，抽泣不已。老伴去世多年了。几年前他还能自食其力，自儿媳与儿子离婚后，儿子心情不好，他也跟着煎熬，逐渐地显出一副风烛残年的模样来。可不曾想儿子竟这般不孝，这般虐待！吃了上顿没下顿，饥一顿饱一顿，那时，他还不如宠物狗绒绒呢！哎，早知生子如此何必要生呢？！多少个夜晚，由于风湿性关节炎疼痛且腿脚行动不便的王六三痛不欲生，多少个夜晚，他用须发花白的头颅“咚咚”地撞墙，多少个夜晚，他绝望地说着：老天，咋就不死呢，咋就不死呢......这一切，绒绒都是知道的，也许它都是知道的吧！它每次都会眨着疑惑的眼睛望着黑夜里老泪纵横的王六三。而现在，它和王六三一样了，是的，一样了。自从女主人带着六岁的女儿甜甜离开这个家后一切都变了。那个关于火腿的梦永远成了梦，那个关于春天的梦永远成了梦，一切一去不返了。剩下的是饥饿，是酒精的味道，是怒火，是抽泣，是哀伤，是绝望...... 那个晚上，已经不再感到饥饿的绒绒睡在了那间破旧的屋子里。它听着王六三哭了一晚上，哭他的老伴，哭他不幸的晚年，也哭他不孝的儿子。那哭声嘤嘤噎噎的，像是雨后屋檐上的水落，夜被敲击着，敲击着，仿佛要破了，要碎了。屋中央的那挂灰挂在一片昏黄的光晕里似落非落，奄奄一息。黎明前，绒绒打了一个盹。就在它打盹儿的时候，王六三再次把已经白发苍苍的头颅撞向了屋墙。绒绒被惊醒的时候，王六三闭着双眼，很安静地斜躺在冰冷的土炕上。一切都安静了，黎明快要来临了...... 惊魂未定的绒绒想到了这人世间它所经历的一切。它想起了它躺在甜甜怀里吃火腿的情景，想起了甜甜喂它牛奶喝的情景，它想起了春天追逐一只蝴蝶的情景，它想起了夏天主人一家三口在金黄色的油菜地里合影的情景，它也在甜甜的怀里，它想起了男主人由于车祸而被截掉的一只手，它想起了女主人抱着甜甜决绝地离家的情景，它想起了男主人跪在地上痛不欲生的哭泣声.....这个世间，果然是没有一成不变的物事啊。人随境变，心随人变。他正哭时你在笑，你方哭时他却笑。因是什么，果是什么？它又想到了白天在梦中银发老者说的话。那个男人果真是欠它一份恩吗？那么恩是什么，怨又是什么？什么是对，什么是错？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对对错错，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谁能说得清楚啊？！梁屠夫半生杀猪宰羊，富贵有余；王六三一生忠厚老实，晚境堪悲。投机的枉自富贵，勤劳的饥寒交迫；胆大妄为的，杀人越货，忠诚老实的，含冤饮恨。游戏人间的，潇洒快乐，真情执着的，忧郁寡欢....没天理啊，没天理啊！想毕，做了一梦的宠物狗绒绒从那间破旧的屋子里跑出来，然后用全身的力量向主人家那间华丽的，贴着白色瓷片的屋墙冲了过去...... 赞 (散文编辑：江南风)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