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月亮

　　两校联考，集中阅卷，地点在“君悦酒店”。五六个人围坐一张圆桌，朱畈中学一个二十多岁的女教师坐在我对面，姓张，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教师节全乡中小学教师表彰大会上，我和她一起上台领奖，觉得面熟，某一件青花瓷瓶上的画面烂熟于心：一轮银色月亮，花园里一座亭子，亭边一棵果实累累的葡萄，张老师身段面容很像坐在亭子里吹箫的那个女子。后来两校建立联考机制，教学方面也有交流，一年当中总要见几次面，老师们彼此越来越熟悉。我阅初三作文，有时与同事讨论阅卷中遇到的问题，张老师娟娟静女，鸦雀无声。中午下楼吃饭，走到楼梯口，人多拥堵，张老师与我并排，向右转头，刚刚看见一点点鼻梁就回头了，我也向右转头，看看我的右边是谁。那时我二十多岁，正是找对象的年龄，像张老师这样的女孩，外表光鲜，本科学历，体制内，铁饭碗 ，我向右的目的是看看谁那么幸运，引起她的注意。

　　又一个学期结束，阅卷地点在我校餐厅。

　　长方形不锈钢餐桌，三个人坐在一排，我阅初二语文，汪老师初三数学，黄老师初二英语，她的很乖的孩子蹲在过道上独自玩小车。初一英语组完成了任务，张老师本以为走到门外去，到外校办事，事情完成后就有一种飘泊感，她看见男孩，小跑过来，兴致勃勃一起玩。黄老师的婆婆进门将孙子带走，张老师站起来，悻悻然去往西头，就像陌上花开，一只彩蝶缓缓西游，一会儿沿着原路游回来了，自言自语：“我在这里坐一会，免得到处转。”她坐在汪老师对面，密黑的直发经过两颊，右边呈现出新月那样的弧状，奔泻下来，淌过微微隆起的胸部，短袖蓝白横纹汗衫，露出圆实健美的手臂，她近在咫尺，我的心离她很远，她的引潮力只是在我的心湖里引起一点点涟漪。汪老师的圆珠笔用完了，桌上两支钢笔一模一样，“我的笔有记号。”黄老师说。“我来猜。”张老师抢在黄老师前面拿起一支看一看，放下，拿起另一支看一看，往黄老师面前轻轻一搁：“这是你的。”眼睛注视着黄老师，黄老师拿起来一看，果然是，笑着说：“你真能。”“我很会猜吧。”张老师考了满分一般高兴，将另一支递给汪老师：“这是你的。”“你很像赵琳老师。”汪老师说，赵老师从朱畈调到我校，去年进城，记得有一次朱畈中学英语组来我校听课，张老师见到赵琳是那么亲热，站在赵琳背后将她的长头发造出很好看的形状。“很丑吧？”我听见张老师问汪老师，有一点吃惊，女性大都在意自己的容貌，但不宜说出口，我觉得她情绪异常，我的心很敏感，想入非非，她明问汪老师，悄悄地暗问另一个人：“女儿美不美？”汪老师大概觉得不需要回答，只是低头批改，默默无言，张老师翻看黄老师阅完的一本试卷，我很着急，很想美言几句，说出口却是向黄老师打听赵琳现在的情况，转移话题，解除尴尬。

　　此后，餐厅一幕常常在我的脑海里回放，就像范进看到中举喜报，看了一遍，又念一遍。我的心理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对待张老师的态度没有从前那么超然，有一份牵挂，到学期即将结束的时候就像有什么快乐的节日屈指可待。

　　阅卷地点换到朱畈中学，梅雨季节，窗含青山雾白，门纳平畴稻碧。半上昼，张老师从隔壁教室走进来，给阅卷老师们倒茶。我和江老师周老师坐在一起，她拿着水瓶走到我身边，一款雨后天青色长裙，勾勒出简洁身躯，没有任何多余，又是那么丰满，没有任何不足，我的心跳加速，悸动得既愉快又难受，她还没有问话，我就发话：“谢谢，我不渴。”她看我一眼，眼光温暖柔软，微含笑意，似乎在笑我：“你别紧张，你看你如此紧张。”天气很凉，我确实不渴，当张老师小心翼翼为江老师周老师加水的时候，我后悔了，后悔没有去拿一个纸杯来让她斟满一杯，我这一杯与江老师周老师不一样。山区学校学生人数少，一上午就完成了阅卷任务，吃过午饭，我站在操场上候车返校，朱畈四个老师出饭厅回宿舍，沿着围墙边上一条道路向前走，张老师浅蓝色长裙的倩影，在阴晦天气感觉有看时无的濛濛丝雨中里显得格外清新亮丽。

　　“你们怎么都不打伞？”张老师问。

　　“雨不大，不碍事。”一个中年男子回答。

　　一朵轻盈的绿伞，移动在那支小小队伍后面，前面的人从教学楼墙角消失，张老师走到墙角突然站住，转过头，她是现在才望见我吗？不是，我猜想她一直都在心中看见我，我的心情就像蒲公英的飘絮，垂垂欲下，依前被，风扶起，舞动飞扬，天空有些朦胧，我望见两股黑檀似的长发烘托着轮廓优美容颜皎洁的脸面，站了几秒钟，进入教学楼与围墙夹着的雨巷，墙外竹林半出墙头，那么青翠欲滴，远山出林梢，白云缭绕。

　　暑假期间，张老师参加县城一所中学招聘考试，取得成功，从此我们没有见过面。

　　又一学年结束，又到朱畈中学，山坡落叶林好像大片寒烟，没有照到太阳的地方黄草上一层白霜，晶莹的水珠从双杠上滴落。我在校园寻寻觅觅，找不到一点留痕，教师办公室课程总表少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添了两个陌生的老师，我不知道哪一张是她曾经用过的办公桌，猜想电脑里也许保存着她的影像资料。上午的太阳很暖和，我将课桌搬到走廊批改试卷，有时情不自禁搁笔，陷入深深的回忆。

　　这是我十几年前一段经历，多少人爱她青春欢畅的时辰，而她对我比较亲近，大概气质上有共同之处，像张老师这样条件优越的女性，很容易冷漠傲慢，以自我为中心，但张老师不属于这个类型，对于自己认可的人，她的姿态放得比较低，是一个有柔情的温婉女性。

　　有一天夜晚做梦，梦见一条大河从东边朱畈那个方向流淌而来，东山不太高，离我不是那么远，一轮满月出山数丈，不是通常见到的橙黄，银白，朱红，而是从未见过的宝蓝，璀璨醒目，无比静美，像一朵蓝莲花绽放在暗蓝的天幕，照明效果比平常的月亮更好，晴朗的夜晚就像阴天的黄昏，地面没有金光，水上没有银波，树木没有落影，我进入一个神奇的世界，生长在河洲上的高杆作物离月亮很近，淡墨画成。

　　月亮望着我，我望着月亮，脑海中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梦醒，那轮蓝月亮依然挂在山头，我想起淡忘了的美好往事。